挤向窄路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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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担心自己以后不会说话了，不是担心声带和老年痴呆，而是那些闻所未闻的新词语总在井喷，我如果不勤于记忆或者脑袋里突然没地儿了，大概就患上了一种时代的“失语症”。

在社交网络上做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总要Google那些完全陌生的文字组合，否则难免沦为识字的文盲。比如，第一次听到“不明觉厉”（网络用语，意为“虽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这个词，我还以为是某个花枝招展的男子偶像团体。

回想火星文撞击眼球的年月，人们对网络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突然看到这帮写天书的孩子，许多人愤慨万分──简直践踏了汉字。当时为了保持心态年轻，我坚持认为那叫活泼，把它当作一种新的文字形态，那时候我被自己开明的想法深深感动。但时间一长，还是觉得难以适应，它活泼得让我有点烦了。我找不到它内在的生命力，似乎只有活泼。

现在，造字已不能让网络上的年轻人满足了，他们要改造语言。如今火星文逐渐淡出，但对词语的拆迁和重建遍地皆是。今天我们说话的时候渐渐走进一个困境，我们在熟悉一种被严重异化了的语言，它来自年轻人随意的语态和拼凑，于是语言也有了一具轻浮但又好玩的皮囊。它像一种断代的半成品，没有历史，没有美感，创造规则完全随机。

真正可怕之处在于新词语每一刻都在冒出，进而逼迫人们忘记了要谈论的事情，而去分出一部分脑细胞猜想一个词的真实含义，这让人们在交流时所关注的点十分浅显和涣散。有时候，真的很难分清对面的人到底是要说一件事儿，还是在说他熟练运用了一个新词，又有了一项新鲜卖弄。

有人说之所以会在交流中分心，是因为那些词是新的，等到它们固定下来，就不会牵扯精力了。这种说法忽略了这些词的真实属性———趣味上的快销品，能够最终固定在大脑中的，及不上今天唱片公司推新人的成功概率。

不过有一些词，虽然匪夷所思，可它们就是悍然地成为了时代的标志，比如“某丝”。我想它能留下来的原因，一定不是字面意思所对应的画面，而是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现象。

流行语汇打造了一种文化生态，让那些偷懒的创作者更方便向大众献媚。流行语不露声色地抹杀掉了一个人的个性，任何人说话听起来都戏谑而刻薄，我们不再是自己，而是群像中的一员。

表面上，今天的语言青春有活力，它和任何事物都能发生关系，方言、新闻、外来语、输入法甚至键盘敲打的误操作。它的生产动力十分强大，周期短得惊人，断网几天，就肯定会有一批从未见过的文字组合掀起浪潮。语言的演进看起来大步流星，但其实它是走在一条后现代的窄路上，脑筋急转弯似的解构那些从前的搭配，重新换上一个新壳。

当人们不断地给语言换壳，词语的本义就松动了，权威就在无形中消解，大家都掌握着对事件命名的权力。所以我们现在与人辩论，吵到最后经常发现大家在说两件不同的事情，连基本释义都没搞清就开始争个不停。

说到底，网络上我们说什么、怎么说，我们就是什么样的人。语言越来越像我们自己了，热闹而平庸，丰富却狭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