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自己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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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生活好了，一般说来谁都要出门旅行。旅行总要寻找风景、观看风景。我以为，旅行者眼中的风景或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之于他人的风景，一类是之于自己的风景。前者――仅以东方古建筑来说――比如印度泰姬陵、仰光大金塔、柬埔寨吴哥窟、印尼婆罗浮屠。以西方自然景观来说，比如美国大峡谷、加拿大尼亚加拉瀑布、澳大利亚艾尔斯巨石和俄罗斯贝加尔湖等等。不用说，之于他人的风景是自己陌生的风景，大多是异域名胜。之于自己的风景则可能是惟独自己动心的风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往往与名胜无关。如果说前者引起的是异文化冲击和惊奇感，后者撩拨的每每是缱绻的故园之思――一缕心底沉潜的亲情和乡愁。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如今的我更倾向于选择后者，或者莫如说更为同后者的邂逅所感动。前不久我就有了这样的邂逅和感动，得以体会一次美妙的旅行。

那是去年11月底的事了，我南下古都南京，借讲学之机去了明孝陵景区。

斜阳，牌楼，享殿，陵丘。秋风阵阵，落叶纷纷。乌啼声声，古柏森森。最好的景致是在殿外，在殿外的“神道”。高大的文臣武将石雕以及石狮、石象、石马、石骆驼、石麒麟等石雕巨兽分立道旁，其间排列着更高大的法国梧桐、银杏、白杨。尤以法国梧桐居多，横逸斜出，左右交叉，遮天蔽日，翼然头顶。正是“秋叶之静美”时节，巴掌般扇面般的叶片一色金黄。在夕阳的辉映下，黄得晶莹，黄得透亮，仿佛每片黄叶都掩着一盏小灯笼。漫步其间，就好像走进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拱形走廊，又好像闯入晚霞簇拥的西方极乐世界，但觉心旷神怡，甚至神思恍惚。阵风吹来，斑驳的黄叶或轻飘飘落在石兽沉甸甸的脑门、脊背，或翩翩然拂过它们厚墩墩的耳朵和嘴巴，或不无意味地扭扭捏捏撩拨它们的眼睛。它们当然不为所动。600年了，无数风雨，无数光影，无数落叶，而它们总是保持一个姿势，一副表情，一种气度。动与静、轻与重、变与恒、沉思与梦幻、寂灭与生机、坚守与追逐……

我沿着这样的神道，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久久不忍撤离。后来到底有些累了，遂在道旁一家小店买了两个橘子、一瓶饮料。转身绕去店后，坐在树下长椅上歇息。橘子真够甜的，那么，每一瓣都像是一小瓶饮料。头顶一棵三叶枫也黄得正黄，右侧十几步开外一棵银杏此刻正流光溢彩满树夕阳。橘子吃光两个，饮料喝掉半瓶。美景，美味，幸福感，一个人旅行真好。忽然，有什么击中了我，在我心口轻轻一击。击中我的是什么呢？我继续四下打量，目光不由得落在左侧的小店。小店是传统民居式建筑，外墙是用黑色木板拼接的，斜坡屋顶，山墙那里构成一个极工整的三角形。墙脚放两个酱褐色陶罐、一把竹扫帚和一个如今少见的木桶，桶旁长着一丛金灿灿的秋菊。两条南瓜蔓懒洋洋伸着懒腰，开始枯黄的硕大叶片下闪出两个圆滚滚的橙黄色南瓜。紧挨墙脚的是一棵样子像是榆树的足够粗的树。枝叶茂密，郁郁葱葱，如围盖一般遮住小木屋……

我开始搜索记忆。神思迅速远离。倏然，我想起了外婆！大概小学四年级暑假，我走三四十里路去看外婆，过些日子外婆又带我来我家，同样走三四十里路，大多是庄稼地里的小路和村与村之间有牛车辙的土路。途中经过一座外婆娘家所在的村子，在大约是外婆弟弟或侄子的家里歇脚。那一家人极热情，拿网现去捞鱼给我们做午饭。饭后，外婆和娘家人在屋里炕上说话，我去外面转悠。屋后不远有个池塘。池塘和茅屋之间是一片正开花的土豆，约略呛人的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记忆中，山墙旁也有这样一棵大树――应该是榆树――树荫泼墨一样笼罩着草房顶和山墙上端那个三角形。我就在树荫下一边听着知了的叫声，一边望着三角形山墙房檐那里小燕子的窝和在窝口探头探脑的黄嘴丫乳燕……

我明白了，对我来说，明孝陵景区最好的风景不是明孝陵，不是神道，不是法国梧桐构筑的拱形走廊，而是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它的山墙、它的墙脚、墙脚那棵榆树……它是之于自己的风景，是专门为我而存在、专门等待我的风景。或者，早已去世的外婆在此等我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