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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一场严肃对峙的相识
用术语描绘野牦牛三四百字足矣,但那不是真实的野牦牛,只是人类按照自己的经验贴上的各种标签。对于自然,对于久离的荒原,对于那些仍自由栖息的生灵,人类并不自信对它们的了解。没有感情的相遇注定是一场苍白的回忆。我所讲述的野牦牛,也许并非完美,也非吻合人们对它种种烂漫的想象,它只是与我之间的相遇,一个彼此仍然陌生而相互好奇的故事。
我和野牦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始于一场严肃的对峙。五年前,第一次涉足羌塘荒原,在幽蓝水波轻柔舔舐的湖畔,它就这么突兀地站了起来,只不过少顷的打量与酝酿,便对我露出它所有凶悍的一面。犄角直抵我来的方向,前蹄刨地扬起浅尘,眼睛血红愤恨狰狞,披身长毛与竖起的硕尾在一个看似失控的节奏上抖动,高拱起的脊背显然是无所畏惧的攻击姿势。它高大,神秘,似统领暗黑世界的骑士,它向外界传达的气质完全与吃素的本性不符。
面对如此强势的阻截,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停下脚步,目光柔柔地凝视,传达着卑微自我且甘心臣服的讯息。它的戾气并无消减,无法领会我卑躬屈膝换取和平的愿景。如此,僵持着,在凌厉不解的风中步步为营。我不解它此刻坚毅刚硬的内心,面对毫无伤害它能力的我如此戒惧。我试着打破僵局,朝它小迈一步,那不过是我要前去的方向,别无恶意。我装出一副精疲力尽的神情,意图表明我已然没有足够精力,绕过你庞大身躯前往那看不到尽头的远方。它更激进的反应让我明白我确实在对牛弹琴。
当我决定游历羌塘前,已然思量如何避免介入荒原上的厮杀。我有我的宿命,但绝对不是在荒原弱肉强食的链条中轮回。之前一路,我都认为过客的身份得到了荒原生灵的认同。不仅传说中的狼对我友善有加,就连食物链顶端的棕熊也认可了。可当下这头彪悍的野牦牛,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过客的属性是否一厢情愿了。荒原里的厮杀与生灭毫无逻辑可言,这是一片没有理性与宽仁的无人之地。
我又往前迈了一小步,野牦牛愈发激烈地摆弄着它的武器,那头顶弯刀般的犄角。以它的体格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它完全无需利器,便能将我全身筋骨撞得粉碎。的确,我在挑衅它,因为我也执拗地不愿绕路远行。
初次对峙,对我的确是一种考验,并不隐讳内心的疲乏。两个执拗的生命,必有一个妥协。如果,它不是如此霸道的攻击姿态,而是缓缓向我走来,我一定会侧身让道,静默相送。我希望它如我一般心意,若不领会,绝不妥协。初入这片荒原的我,必须有足够力量证明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最终,野牦牛在顷刻间丢盔卸甲的逃离,我长吁一口气。我与荒原最终和解,它有它弱肉强食的轮回,我有我自由追寻的轨迹,两者交错却并无深刻交集,彼此只是风轻云淡的过客。此后,再遇此般执拗的野牦牛,再无恐惧之心。荒原上也再无生灵成为行走的障碍,行囊里的刀和心中的隐忧均可置于他处,那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事实上,野牦牛对外界最初的警示非常内敛
随后几年,在羌塘一直观测野生动物,曾让我最心悸的野牦牛自然是重点之一。以往旅行,和野牦牛难以计数的相遇、对峙,但对于它的了解也仅是萍水相逢的点滴。世俗对野牦牛的认识,是威严,不可侵犯,具有致命的攻击性。早年徒步旅行时,便对这粗浅的认识加以了否定。但事实也的确是,很多人和汽车重伤于野牦牛硕大坚硬的犄角下。这种矛盾缘何而起?
野牦牛攻击汽车的案例,无一不是人类追逐引起。人类脱离了自然界食物链的循环,以其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早已不再属于我们的荒原,存在感的来源便是肆意追逐荒原中体型最庞大的生物,借以满足一种主宰者的欲望与虚荣。而摄影师为了一张野牦牛怒发冲冠的特写,不惜围追堵截,逼其反击。事实上,野牦牛对外界最初的警示是非常内敛的,夸张的肢体语言并不是他所能展现的所有能量。它只是不断强调与重复,我们之间的距离到此为止。这仅是一场意识上的对抗,一个千百年来典型的上兵伐谋策略,即不战而屈人之兵。面对如此庞大的体型,富有攻击性的肢体语言,蓬乱深暗的毛发下隐约透露出的犀利眼神,几乎所有生物都会望而生畏,熄灭心中戾气,持着和平愿景怯心退去。
最初,我与野牦牛执拗的对峙,便是寻找这种距离到底有多短。让我没想到的是,当野牦牛出现这种警示性的肢体语言后,它所能容忍的有效安全距离非常短暂,短则三四步,长则数十步,它便会放弃坚守,转而退去,一泻千里之势。但它并非真的落荒而逃,而是在重新制定一个安全距离面对步步紧逼的外来者。忽地转身,再次对峙,凶神恶煞的表情胜于上次,试图用更加威胁性的肢体语言警告入侵者,“这次,老牛真的动真格了!”
这种退却、对峙最多可反复四五次之多,具体次数则因牛而异。相同的是每次对峙,不论野牦牛多么凶悍,前蹄刨起多么浓重弥漫的尘土,它都不会往前一步。最终,它一定会放弃这场无聊的斗气,以狂奔的速度消失在你的视野。
与野牦牛对峙需要极好的掌握节奏,若过快速度突破它设定的安全距离,有些脾性暴躁的野牦牛极有可能迎头而上,而大部分野牦牛则在第一场对峙中便落荒而逃,彻底消失在你的视野。我曾鼓起勇气急速朝野牦牛奔去,试探它有何反应,运气不错的是,每每都是野牦牛溃散逃去。有一个摄影师便不走运地被野牦牛迎面顶上,幸好宽大内曲的犄角只是将他顶翻在地,而无致命伤害。原因,便是摄影师忽略了野牦牛的感受,只顾自己的节奏执意靠近。和野牦牛对峙就像谈恋爱一样,两个人的节奏与感觉在一个频率上才能持久地相处。否则,必有一方伤心落泪,脾性火爆的难免不上演一出鱼死网破的闹剧。
野牦牛原本不需要逃避,强大的体格和钢铁般的犄角足以让它在荒原上为所欲为。它食素的本性注定了拥有了一颗善良的心,它情愿服输、溃逃,也不愿演绎一场毫无意义的刀光剑影。因而,无论来犯者多么弱小,它都是最终妥协的一个。除非,来犯者胡搅蛮缠,将自己逼到必须反击的绝境。亲眼目睹过两辆越野车追逐野牦牛数公里之后,野牦牛再无精力逃遁,只好掉转头颅冲向汽车,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心殊死一搏。
对于成群的牦牛,连场像样的对峙都不会存在,便四下逃散了,独留身后卷起的尘烟遮蔽住世俗诡异的面孔。孤牛确实性情暴躁了些,但只限于期,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可放心地与之对峙、佯装侵犯。
期聚群的野牦牛,既幸福也异常敏感
广义上的大羌塘荒原,绝对无人区面积约有六十万平方公里,到底栖息了多少头野牦牛,没人能准确地说清楚。它们平时四五十头聚在一起,更多是三五结伴散落四野。野牦牛最大的生态群落位于荒原西北部一片被沙漠围裹的隐秘湖畔。春天期,最大聚群超过一千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量。在沙漠裹挟的最狭窄地带,有一片草长莺飞的湿地,上千头野牦牛便以此为家,繁衍后代。
我徘徊在数个观察点之间,静谧地注视着它们,如同鬼魅无影无形,试图找出这群庞大野牦牛群的破绽。出生的小牛在内圈,耐不住寂寞,嬉戏奔跑。最外圈的是形单影只的公牦牛,它们并不与母牦牛亲近,貌似前缘只不过一场梦幻泡影。它只是忠实的守护者,为了家园与爱人。
一天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在吃草、吃草,午后会爬上沙坡小憩。除此之外,别无过激的肢体语言。我时常幻觉,我所观察的只是一群食草机器而已,没有内心与情感。尤其野牦牛和高大的沙漠联系在一起,是如此的不真实。它们如骆驼般在沙漠里来去自由,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四条细肢如何支撑起硕大的身躯在沙漠中健步如飞?尤其,高大的沙山,我手脚并用,前两步后滑一步,它们却如履平地,迅捷而潇洒。
期聚大群的野牦牛,既幸福着也异常敏感着。众牛齐聚,勇气却成正比衰减,容不下一点风吹草动。某次,湿地里忽然一片慌乱,野牦牛群疯狂地向沙山奔去,接近沙山底部时,散乱逃窜的野牦牛力马恢复了队形,排成一列朝上爬去。不过十分钟,一千多头野牦牛便井然有序地爬上相对高度一百多米的沙山顶部。逃窜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我尚未反应过来,难道是它们闻到我的烟草味?野牦牛的视力与人类相似,辨敌主要靠嗅觉,顺风环境下,可以闻到数公里外敌人的气息。
再一次,野牦牛群惊恐逃窜时,我将高倍望远镜指向野牦牛逃窜的相反方向,努力搜寻中,果然发现湿地里有一只狼,鬼鬼祟祟地游移着。就这般,一只狼让一群千头牦牛四下逃散。
狼并不袭击野牦牛,它们之间的力量如同螳螂挡车。狼只是在湿地里搜寻鸟蛋或雏鸟,却无意惊吓了野牦牛。为了更好保护新生牛犊,野牦牛聚成大群,在我看来,只是增加了它们的疑神疑鬼。野牦牛群受到惊吓后快速爬上沙山,然后在此观望湿地,辨别敌我。因为,没有野兽能如野牦牛般在沙漠中潇洒自如,棕熊和狼对于陡峭的沙坡也是步履蹒跚,毫无进攻的优势。产犊期的野牦牛群的避敌策略显而易见,管他何方神圣,先爬上安全的沙山上再说。若是只狼,或是没有威胁力的其他生物撞入,它们会再度慢悠悠地下山吃草、晒太阳。如果是陌生的生物,或是果有威胁,它们便会急速消失在连绵不绝的沙坡中,再难寻觅身影。且在一周左右的时间里,再不会光顾这片诱人的草地。谨慎,还是谨慎,是产犊期野牦牛群唯一的原则。
我曾怀疑野牦牛群的警惕性,耐不住性子从岩石掩体后探出身子,它们似是而非地望着我。当我小心翼翼地躲闪靠近,没几步便惊了整个牛群,它们疯了般跃上沙山,消失在我的视野,很长时间都不再光顾这片鲜美的草地。守了一周后,我才确信自己低估了它们的谨慎之心。
野牦牛群在撤退时有明显的队形,老弱病残先撤,那些牛群边缘的公牦牛此时展现了本真面目,报警,殿后,掩护,哨兵,侦查,判断,他们才是野牦牛群的核心领导者。所以当你看见高高沙山上冒出几头野牦牛时,千万得沉住气,做好隐藏,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野牦牛便从沙山上狂奔而下,直扑鲜嫩的草地,享受着它们的阳光和美食。
任何粗暴致命的争斗都是被禁止的
与产犊期的谨慎截然相反的是期的牦牛,暴躁,易怒。每年十月左右,族群里的公牦牛们就开始为选择配偶忙碌了,败者一无所有,胜者妻妾成群。或许观察失败,我一直想象中的,两头野牦牛为爱残酷厮打的悲壮场景,一直没有出现。它们最多用犄角相互顶在一起,长久的纠缠。这是决斗吗?到底打不打?无论我多么焦急地等待,它们总是漫不经心地耳鬓厮磨。我忽然意识,我只是将人类世界的残酷投射到它们身上了。对于野牦牛,它们与同类之间的竞争法则是以避免伤害为第一的,它们的犄角绝不会随意的刺向对方胸膛,它们的犄角相互交缠在一起便是防止彼此伤害最好的姿势。它们之间的决斗是一场公平角力,以绝对的力量和气势压倒对方。任何粗暴致命的争斗都是被禁止的。荒原中期最惨烈的决斗莫过是藏羚羊了,它们会以极快的速度相互迎击,但依然是将彼此的双角紧紧交错在一起,避免闪失伤害对方的肉体,那一瞬间相迎的力量才是决定一切的游戏规则。简单,明了,无需提防阴招,无需顾虑弱者复仇。相比之下笨拙的野牦牛则温和许多,若它们也拼尽全力相互迎击的话,以它们的体量,一方非死即残。
野牦牛期的争斗多少让我些许失望,对于大自然,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在角逐中失利的野牦牛会孤独地离开族群,独自在荒原中游荡,在压抑的荷尔蒙下,它们变得性情孤僻,烦躁,呈现典型的神经质倾向。倘若这时,与之相遇,它会更加持久的反复对峙,如果掌握不好节奏,它便义无反顾地冲向你,野牦牛袭击车辆和人多由此而来。如果你只是远观,了解它的内心,它依然不会犯你秋毫。过了期,孤牛便成了荒原中最温顺的动物,我曾与之长久地对视,揣摩它为何如此的淡然。它沉默不语,静谧看着我,也是一番没有答案的揣摩。或许,只有当所有的欲望破灭,才能获得内心永恒的平静。
野牦牛混入家群后会成为牛群中第一美男
藏北牧区接壤的无人地带,也生活着数量可观的野牦牛。那些在族群中丧失权的孤牛,并不完全算得上情场上的失败者。它们会混入家养牦牛群中一展自己的雄姿,从而获得无上的虚荣与满足。对于早已丧失野性的家牦牛来说,公牦牛无任何竞争之力,母牦牛犹如见到天王巨星。唯一对混入家群的野牦牛有伤害的便是牧民了。这种人与自然的直接冲突也是野牦牛至人死亡、伤残的主要缘由。
野牦牛的到来导致牧民无法掌控家牦牛,野牦牛会阻止牧民给家牦牛挤奶,这才是人与野牦牛冲突的最前沿。牧民会采取各种办法驱赶野牦牛,弹弓,鞭炮,敲铁盆等等。胆小的野牦牛可能会一时走开,但很快便厮杀回来,和与之相恋的家牦牛耳鬓厮磨。眼看牛奶无法收获,经济惨遭损失,牧民想尽了办法进行驱赶。最有创意的是两辆摩托车之间拴上绳子,绳子上系着一串饮料瓶、铁罐什么的,进而驱赶,但这些措施并不能真正威慑到野牦牛。为了避免人身伤害,动用卡车驱赶野牦牛是最后的办法,有些被激怒的野牦牛管你什么卡车,照顶不误。若是越野车之类的小型汽车,足以将之顶翻。我曾帮助牧民赶过一次野牦牛,发怒的野牦牛直接把我的车赶到沼泽里去,幸好它没有继续进攻,否则只有坐以待毙的命了。
由于野生动物保护的观念深入人心,即便遭受再大的损失,也不能伤至野牦牛性命。人与野牦牛冷兵器作战的结果显而易见。在最近一次野牦牛混入家群的观察中,一位牧民在试图驱赶野牦牛时被顶成重伤,人腾空而飞,四根肋骨俱断。所以,很多情况下,牧民对野牦牛混入家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为非作歹。
野牦牛混入家群后成为牛群中第一美男,却并不滥情,始终追随在相中的母牛左右,几乎达到寸步不离的地步。野牦牛不时嗅闻着母牦牛臀部,通过分泌液确定是否。这种行为会持续好几天,由于母牛未难以达成行为,野牦牛数次爬跨失败后,会变得极其郁闷和烦躁。但他依然不会离开相中的母牛,形影不离,不时用唾液帮爱人梳理毛发,如同一个粗野汉子极为细腻地照看着娇妻。
野牦牛混群对牧民最大的损失是临走前会拐走家牦牛,少至一头,多至一群,这种损失可不像几桶牛奶洒在地上。对于拐跑的行为,牧民更是爱莫能助,有的人为挽回损失会开枪打死自家牦牛,这样至少可以得到牛肉,避免一无所有。
野牦牛并不伤人,它威严的气势才是它最强大的武器。野牦牛混群对人的伤害,实际上是我们与野生动物对自然资源争夺的结果。徒步旅行时,我问经常出入无人区的采矿人,为何野牦牛从未攻击过我?他们的答案是我个子太小,野牦牛看不上。当我用汽车作为工具进入羌塘后,与野牦牛遭遇更是频繁,依然没有受到一次攻击,不论是风和日丽的岁月,还是烦躁的期。我与期野牦牛最近一次距离不过十米,我一动不动,不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坚定地凝视着它红彤彤的眼睛。我恐惧,这只是出于本能,但我坚信它不会无缘无故的伤害我。它也如是看着我,良久,然后默默地转身走了。
风轻云淡的日子里,也的确发生过野牦牛袭击的案例,但只是极少的个例,我们不能以此夸大,去迎合人们对大自然的想象,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曾经,我们也从荒原里来,但我们却淡忘了荒原的本质。沉默的野牦牛就如那沉默的荒原,它不言不语并不代表它没有情感,它只是想平淡的生活,用威严的气势去维系不去伤害也不被伤害的平衡。而人类的欲求永无止境,对它凶猛残暴的传闻更像是一种借口,借以征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一块广袤的荒原。
野牦牛,曾是这片荒原上最令我心悸的生物。如今,它就像代表荒原的一个符号,屹立在刺骨的寒风中,威严不可侵犯。事实上,它是一个外表狂野、内心温和的沉默者,对于世事流转,总是最终妥协,一切不过浮光掠影,执信虚妄不如埋首吃草,不醒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