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肝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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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高贵的动物，不宜多吃下水。所以有些情感发生了发展了并不一定要有结果，不然，那结果就是下水。

她和他是在飞机上重逢的，没想到重逢居然和初遇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当年初次遇见，他们坐相邻的两个座位，这次也是，只不过由普通舱变成头等舱。

15年过去了，如今她是女企业家，他是有名望的学者。15年前那两个因为第一次坐飞机而有点紧张、十足兴奋的青年和少女，已被成熟和世故的两架老身躯代替。那时候，他们因在特定的气场和心情中一见钟情，旅行结束，重回到出发的城市，按照彼此留下的电话号码和学校名字约会，很顺利地相爱。

她忘不了有一次她去找他，他带她到一间荒废了的化学实验室。那里起码有十年没打扫过了，四处结着蛛网，器皿随时间腐朽松脆。他们在桌子下面，震落了一地玻璃碎屑。事后她帮他从后背一片一片那些小玻璃渣子。

都以为那样激烈的流血的恋爱是会永久的，但最终什么都会败给时间。争吵，然后是厌倦了争吵，惧怕，然后是厌倦了惧怕。分手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了那间在学校旁边开了很久却从没有光临过的西餐厅。他们对坐，谁也不想点菜，最后是由那里的一位老侍者帮他们点了鹅肝。

现在想想，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老的一位侍者？头发雪白，胡子雪白，连眉毛都白了。因而他们的重逢，就由讨论那位老侍者开始，一直讲到15年以后的今天，彼此的种种现状。最感慨的不是她在名利场里跟一个个男人争食的惊险，也不是他为了做学问三月不知肉味的辛苦。是那位老者，一间蹩脚西餐馆的老侍者，以及他当天端给他们的鹅肝。

老侍者那样周到、和蔼、文质彬彬，告诉这对即将分手的小情人：欧洲人将鹅肝与鱼子酱、松露并列为三大珍馐，你们应该尝尝，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

味道只能算作普通的鹅肝，以他们年轻的舌头品尝，却觉得美味无比，即使是在分手那样恶劣的心情底下，鹅肝的美味仍无法抗拒，故而，它淡化了分手的伤痛，他们笑着说再见。而如今，飞机餐就有小片的鹅肝，以15年后已然走向中年的老舌头品味，都因挑剔惯了、经历多了而滋味麻木。以他们各自的身份，宴席无数，应酬不断，当中不乏极品的美味可尝，但再没有老侍者捧上的鹅肝了，正如同初恋只有一次。

他对她说：我梦见过他。她说：我也是。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被人们称为迷信，其实心理学对于迷信的终极理解是一个名词：集体无意识。比如这样两个人都做过的梦，你说它是因为思念而派生？还是因为那老人真就是月老托生？

飞机抵达异国的机场，星月之下，他忽然动心，想约她去品波而多的柳橙鹅肝酱，听说最有名。她确实有空，于是那晚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光，喜悦、浪漫、难忘，吃完了鹅肝酱，回到宾馆，上床。

然后，他跟她说起自己的家庭，她也讲了她的。成年人的理智是一炉可以燃烧也可以冷却的火，感情也可以收放自如。一夜良宵，然后挥手离别，再遇见不知何年何月，但旅程仍在继续，飞机很像一种巨大的鹅，不是吗？会飞，会载他们由童话回归尘世。

对于那晚品尝过的世界著名的鹅肝酱，他们都有句话在嘴边没说出来：鹅肝再好吃，也是下水。

人是高贵的动物，不宜多吃下水。所以有些情感发生了发展了并不一定要有结果，不然，那结果就是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