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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家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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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到开春,我就巴望着榆钱快些缀满枝杈。榆钱捋下来淘洗干净,加盐水拌些白面或玉米面,就可以做出很好吃的蒸菜。榆叶煮出的饭发黏,如果淋几滴小磨香油,或撒些芝麻盐,简直是美味——我是说如果。那会儿没钱买香油,芝麻盐也是十年后在责任田里种几垄芝麻才能吃到。

牛马驴骡也爱吃榆钱,可它们吃不到嫩榆钱,人还争不停呢,哪有牲畜尝鲜的份儿?除非那些东西枯黄了,从树上自动落下来,有人归拢一下,筛筛,倒进石槽,加水拌拌,料棒梆梆敲几声(其实无料可放),它们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记得有一年春三月,绿茸茸的柳豆冒出来时,姐姐带我和二弟去堤南坝头下捋青,那里有好大一片小柳树,是村里响应植树造林号召,三年前栽的。我和弟弟负责用木钩把小柳树扒弯,姐姐哧哧哧哧两手交替着捋柳芽柳豆,她腰间系着一个粗布包单,边塞边摁,摁到实在盛不下了才回家。把柳芽柳豆煮熟,淘洗两遍放净水,放醋,拌蒜汁,味道发苦,上顿吃了下顿还想吃。

进入四月,槐花坠弯树枝,招引无数蜜蜂从早到晚嘤嘤嗡嗡哼唱不止。地头、渠岸、堤坡与河套里好多灰叶菜马齿菜猪毛菜扫帚榆米谷菜等等正鲜嫩着,所有做工回来的人都会顺手薅一些。槐花嘟噜打蛋,一个枝杈就能捋下一竹篮,洗净用开水烫一下,加盐掺在面粉或玉米面里蒸两大笼菜团,够一家人几天吃了。

姐姐八岁就会揪野菜了,爹娘和爷爷为此乐呵呵的——他们仨人挣工分,年底算账只够换取人均一百多斤的口粮,有野菜源源不断进家,饭锅里就不那么清汤寡水了。即使在寒冬腊月,我家也有野菜吃,那些烫半熟然后晒干的野菜装满六个柳编大筐,足以支撑次年青黄不接的那段时间。

娘能把野菜做出几种花样:炒,烫熟凉拌,煮菜饭,蒸菜团,腌野菜梗,泡野菜叶。有回我家死了一只老母鸡,娘把爹剥好洗净的老母鸡剁成桃核似的碎块,连同作料一起扔开水锅里炖。鸡块快炖熟时,扔进大半盆已经切好的苦苦菜,继续炖。真好吃,原本苦得烧嗓眼的苦苦菜也变香了。

有天傍晚,娘指使我去常红村给姥姥家送干野菜,姥姥姥爷和舅舅妗子乐得眉眼儿里都是笑。姥姥家都是大人,没有闲人专门揪野菜,更稀罕干野菜。常红村和我们常西村以及我们楼杨公社其他村一样,队里都没有菜园。那时上边不让种菜,说是要“以粮为纲”,种菜是变相搞资本主义,我们一队偷偷种了几畦子菜,被公社派来的包村工作员发现,勒令拔掉改种高粱,甚至有几块地里把高的玉米苗统统让拔掉,一律种高粱,说高粱耐旱、产量高。我爹脾气倔,有天那个工作员来我家吃派饭,爹把高粱面窝头和高粱面稀饭端上桌,转身又端来半碟细盐。工作员哭笑不得,讪着脸要抄我爹碗里的凉拌猪毛菜。我爹紧忙把小黑盔子菜碗藏身后,说:“你不让种菜,哪儿来的菜?这是给猪羊骡马牛驴吃的东西……”之后,那位工作员再也不来我家吃派饭了。

有一种野菜叫锯齿菜,很难吃。爷爷说:“我当炊事班长时有年夏天住在深山里,老带领炊事班战士去山洼子揪锯齿菜,那里只有锯齿菜,找不到别的菜,不吃只有饿肚子。后来大家吃惯了,遇上炊事班抽不出人手,连长就派一个排的战士去揪锯齿菜。”爷爷当过四年红军,什么苦都吃过。他说举凡野菜,都带有苦味,盐也有苦味,但吃不烦,甜东西却能吃烦。爷爷在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那年去世了,甜日子没过一天,留下的许多话,却像锯齿菜和其他野菜一样颇具回味。

三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看着儿子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有时我难免旧事重提,儿子不耐烦地说:“又是这,又是这,还有完没完了?”大理论灌输不了,我使邪门旁招儿,譬如每逢假期或节日放假,我都带他回老家吃苦,就是吃野菜。回老家后,儿子只顾找儿时的伙伴玩了,我自个儿去地里揪野菜,不是用马齿菜蒸菜团,就是把猪毛菜煮熟剁碎加炒鸡蛋包水饺,未料儿子叫好不迭,强烈要求打包几样野菜带回城里继续享用。看来,吃苦能让人上瘾。我跟儿子逗趣说:“知道不,我十几岁的时候给队里的牲口割草挣工分,也割野菜,因为好多野菜原本就属于草本植物,牲口抢着吃呢,所以,你这会儿其实是在吃草。”儿子被这个可笑的比喻呛得直喷饭。

去年初夏有天傍晚,姐姐打电话说:“老大你回老家时记着拐俺家一趟,姐给你揪了一麻包猪毛菜,鲜嫩着呢,煮熟加料汤装四十几个罐头瓶密封了,放上半年不会坏。”我所居住的邯郸市离老家五十多公里,当天就可以打个来回,回老家当然是为探望年事已高的父母双亲。渐渐地,两位老人觉出了端倪,说:“咋恁巧,赶好你回来,不是榆钱压枝,就是槐香扑鼻,要么就是可地猪毛菜疯长。”他们不知道,我是电话里向姐姐探问究竟后才确定动身日期的。

回老家吃苦,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一句乡间土语:“不吃苦中苦,哪知甜上甜。”在苦水里泡大的人,甜那么一点点,便以为吉星高照、幸福莅临,满怀对上苍的感恩。感谢苦,做为潜在的动力,使生活日臻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