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与“银的和铜的”的比较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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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写得好的本领，就是删掉写得不好的地方的本领。”那么如何“删掉写得不好的地方”呢?我国文豪鲁迅认为，研究大作家的手稿，看他怎样修改，“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在这方面他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学习材料，请看《阿Q正传》里的一处精彩的修改范例――

手稿：天色将黑，阿Q睡眼蒙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钱，在柜台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定稿：天色将黑，阿Q睡眼蒙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台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

这是阿Q从城里“中兴”回到未庄，到酒店买酒的一段描写。手稿原是“满把是钱”，作者定稿时，把“钱”字涂去，改作“银的和铜的”。(顺便说一下，含有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部分内容的手迹是《阿Q正传》仅存的一页手稿，最早刊印于《太白》半月刊。)鲁迅不愧为语言大师，他这样一改，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变抽象为具体，化直白为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句只是很一般地叙述了阿Q到酒店掏钱买酒的过程，给人平淡无奇的感觉。既没有生动表现出阿Q付钱时的情景，也没能很好地反映阿Q的神态和心理，而改句就大不一样了。具体地说。这一改笔妙就妙在――

一、运用借代，表现独特的行为动作。郭沫若认为：“语言除掉意义之外，应该追求它的色彩，声调，感触。同义的语言或字面有明暗、硬软、响亮与沉抑的区别，要在适当的地方用有适当感触的字。”(《怎样运用文学的语言》)鲁迅用“银的和铜的”指代原先的“钱”，语言的色彩、感触的硬软一一呈现，使人具体可感满把“钱”的形状和光泽。它在化抽象为具体的同时，还折射出鲜明的时代风貌，强化了小说的生活真实感。它宛如电影的特写镜头一般鲜明、突出，再加上作者的一个精彩动词――“扔”的渲染，让人仿佛感到碎银和铜钱放在一起的声响和动态。可以说，“银的和铜的”就是这样在适当的地方用的有适当感触的字词。这一改笔，把一“阔绰”就忘乎所以的阿Q极其个性化的买酒付账动作，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二、暗示心理，凸现人物的神态神情。在未庄一直受歧视、受侮辱的阿Q这次从城里归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穿着新夹袄，腰间还挂着一个大褡裢。“中兴”归来的他“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往柜台上一“扔”，叮当作响，非常耀眼。这样就把阿Q为了让人家刮目相看，而故意炫耀、趾高气扬的神情绘声绘色地表现出来了。这个“精神胜利者”在未庄似乎重新找回了尊严，似乎感受到了“新敬畏”，他满把“扔”的是“银的和铜的”，高声喊的是“现钱，打酒来!”。如此细腻传神地刻画，形神毕肖，使得这个“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鲁迅语)的“未庄名人”向掌柜、店客摆阔气的心理，“一夜暴富”的自鸣得意的心态暴露无遗。至此，一个可气可笑、可怜可悲的阿Q形象跃然纸上。这一切艺术效果的取得，除了一个精彩的动词“扔”之外，与鲁迅把抽象概念的“钱”改成形象化的“银的和铜的”也是密不可分的。“银的和铜的”不仅准确妥帖地传递了阿Q手中的“钱”的信鼠，而且还非常形象地表现出这些“钱”的色彩感、音响感、质地感，使读者仿佛获得了视觉、听觉和触觉的感受，增强了词语的艺术表现力。

三、避免重复，使语句变得更为顺畅。从阅读的角度来看，这并不太长的语段，出现了由相同词语而构成的重复――两个“钱”字。这给人以重复嗦之感。而重复唠叨是写作之大忌。鲁迅在谈到写作经验时就曾说过：“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像鲁迅在这里把“钱”改作“银的和铜的”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它变单音节词为并列短语，一方面避免了和后面“现钱”的重复，使得语段的节奏变得更加匀称，语句变得更为顺畅；另一方面“银的和铜的”，读起来也比“钱”的声调要响亮得多、高亢得多。这样语调有序变化。摇曳生姿，读来朗朗上口，听来铿锵悦耳，显示了文学大师高超的语言艺术和高妙的修改技巧。

“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高尔基语)，要使文章生动活泼，就必须要用形象化的语言。我们要认真、仔细琢磨鲁迅锤炼语言的范例，弘扬“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精神，加强文学修养，提升写作能力，力求把词句变成手下精兵，达到自如驱遣的境界。惟有这样，才能把事物描写得有声有色，把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才能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