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陈大胜额上的伤疤是第二天早上,被母亲发现的。头天晚上陈大胜乘夜车到了县上,再打个三轮的回家,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灯光灰灰的,灯是十五瓦的那种。从亮堂堂的城市突然摸进逼仄灰暗的家,陈大胜觉得不太习惯,陈大胜不习惯的还有母亲的热情,母亲的身体几乎和自己贴在一起,然后一个劲盯着陈大胜看,看了一阵用手绺了一下陈大胜额上的头发,头发出了汗,头发粘在一起,陈大胜一直在心里叨念,一定在进家门前,把头发尽可能地用手绺下来,可是,临进家门时还是忘了。

咋回事?咋回事?出什么事了?母亲第二天一大早就嚷嚷开了,她昨夜一直在找的东西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才找到,她按着陈大胜额头的伤疤,生怕放开又不见了,她继续嚷嚷,大胜,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不是。陈大胜说,我打什么架!是我在脚手架上,一个砖坯从高处飞下来,把我弄伤的,当时淌了好多血。

咋不会小心点,如果再砸正一点,就在脑壳上,还了得!现在还疼不?母亲放开捂着的手,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

早不疼了。陈大胜说。母亲叹了口气,周周正正的一个人,划了这么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我昨夜一个劲地看,就发现哪里不对头,看了半宿也没看出名堂。唉,这砖坯也落得不是时候,这下,我倒有些担心了,不知给你介绍的对象,会不会有话说。

母亲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当陈大胜被对方的刀剌中时,他没有意识到,当到了医院躺在病床上让医生缝合时,他也没有意识到,当那个地方拆了纱布时,他也没有意识到。有一天,当他拿起刮胡刀,刮起胡子来,从扁平的镜片里猛然看到前额上光亮着一片,那疤痕在阳光下,像一面镜子亮晃晃地镶在那里,他的心一沉!他隐隐感觉到,这个镜子一样的疤痕,将会照出他想象不到的后果。

还没有去相对象,当天晚上就受到父亲置疑。你这个疤痕根本不是砖头砸的,我做了一辈子篾匠我还不清楚,我能把刀伤和篾伤区分开,我还区分不出是砖伤还是刀伤?你看看我的手,父亲亮出那双青筋突暴的老手,手上果然有数以千计的疤痕,密集如花纹。

母亲不同意父亲的说法,如果是刀伤,那他就是去打架了。我们的儿子你还不清楚,从小长这么大还没有跟人红过脸,跟谁去打?还会用刀?你就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不喜欢打架,没有打过架,就不等于不会招惹别人。我的儿子是不会招惹别人,但在他这个年纪,你想过没有,别人会来招惹他。

母亲不解,别人会来招惹他?

你是说不会?父亲说,比如说他喜欢上了别人的对象,或者别人的对象喜欢上了他。

我的儿子不会像你这只的公狗,见到个母的眼睛珠子就发直。

陈大胜说,父亲说得对,我是为了一个煮饭的姑娘,和别人动了粗。对方被我按倒在地,我看他没辙了,没有引起注意,他在地上蹬撑了半天,我就死死按住他不放,我低估了他,他看到蹬撑没有效果,就去掏腰背上的刀,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我只看见一条亮亮的弧线在眼前一闪,接着又来回拉了一下,我的一只眼睛就迷糊了,我知道我被割伤了,我捂着耷拉下来的分不清是血还是皮肉的额头,跑进了医院。我是在打架中被对方用刀割伤的。

父亲很得意,说,弄清这个事,目的是对付你明天要见的对象。对象肯定会问你,你的额头咋了?你说你怎么回答。

陈大胜说,我就说我是被砖头砸伤的。

这样说可能会出纰漏。陈大胜的父亲说,你要相的对象,她们家也做竹活,万一她的父亲、哥哥看出是刀伤,问你,你咋回答。

干脆就说是跟人打架,割伤的。

这哪成!

这不成!

陈大胜的父母相继出口否定,我们说过你长这么大还没跟人红过脸,打过架,你这样说,他们就会说我们的话信不得。他们会想,一个农村娃,动辄动刀,不是什么好货色。这门亲事就得砸。

砸了重找!

重找人家也会问你相同的话,也会有想同的想法,也会说你不是什么好货色,再找多少门亲事,也得砸。

一家人还在寻找对策,媒婆叼着一只烟进了院子,小花汪汪汪叫着,跑近了才看出是常客,僵硬的尾巴立即变得温柔而友好,左右摇摆起来。

媒婆说还磨蹭什么?早点过去,人家好备办饭食。等到吃饭时过去,人家晓不得有几个人,会为难人家。

陈大胜的母亲拎了一个提箩,从屋子里出来,脸上笑着,来啦来啦,让他婶子等久了。径直来到媒婆面前,把手里的一包红河烟递给媒婆,媒婆并不接,陈大胜的母亲说,你这就见外了,不就是一包烟。边说边往媒婆衣袋里揣,媒婆这次没有避让。媒婆这时掀开提箩里的一块绿头巾,翻看了一下,见有一合红糖,一包茶叶,一包饼干,四把面条。媒婆把头巾盖好,说,全了,走吧。

陈大胜母亲跟着走了两步,扯住了媒婆的衣襟,说,他婶,有个事得给你说,让你心里有个底,你侄子陈大胜的额上划了个疤,女方有看法,得劳你多费点口舌,美言几句。媒婆说这还有得说的,我就是去磨嘴皮子的,我还不懂这个?我愿意给你家磨嘴皮子,是出于侄子人做得好,实在、吃得苦、心眼也好,当然人家姑娘也是纯良人家。他俩是门当户对,是金玉良缘,我这才愿意过来磨嘴皮子。不般配的人家,你就是用撬杆撬我的嘴,我也不愿吐一个字。媒婆吸了两口烟,咳嗽了几声,这才说,你们两家是大势已定,只等喝喜酒,脸上落个疤什么的,不是问题,只要五官还全,照侄儿这种身胚,搁哪儿哪儿长精气神。

说话间,一行三人已出了院子,朝村外走去。小路途经油菜花地,油菜花黄灿灿的把小路埋住了,走一程,小路被扯出一段,走一程,又被扯出一段。陈大胜的母亲还是不放心,逮住陈大胜让媒婆看,媒婆看了一眼后,说了一句,咋整成这样?就不再吱声。

过了一溜菜花地就见一个村庄隐隐约约伏在菜花间,绳子一样的小路被脚步一截截逮出来,小路的一头好像就系在那个村庄的腰背上,就这么三逮两不逮,村庄就从缈远处拽了过来,且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瞩目,不一会,这村口就敞敞亮亮地着一条白灰大道。

姑娘名叫玉兰。进了村口媒婆又提醒陈大胜母子。玉兰父母亲听说客人来了,忙到大门口迎接,一看陈大胜生得健朗结实,满心欢喜,把客人往屋里迎。玉兰的父亲大声叫,玉兰,玉兰,来客人了,快来倒水。玉兰红着脸从里屋出来,眼看着地,来到媒婆面前叫了声阿婆,又来到陈大胜母亲面前叫了声阿姨,来到陈大胜面前什么话也没有说,看了陈大胜一眼,这一眼,又把脸看红了。本来是玉兰花一样白净的人,被她父亲一喊,再被陈大胜这一瞅,白玉兰就成了红玉兰。

吃饭时,陈大胜喝了口酒,这是必须要喝的。女方拿出酒来款待,说明女方已经接受男方。本来陈大胜是不喝酒的,一喝脸就发红,血管一个劲噌噌噌地跳,嘴巴子也会随着血流加快,该说的不该说的也会说出来,这是要丢丑的。但是,今天陈大胜不喝不行,不喝说明你没有看中人家姑娘。在媒婆的讨饶下,酒碗里的酒还是折了衷,由满满当当一海碗改为大半碗,大半碗酒一下肚,人有个什么德性,大抵也会泄露出来。

玉兰在厨房帮厨,炒菜,端菜。菜满桌后,玉兰坐下一起吃饭,当然玉兰的任务不是陪客,她的任务主要是进一步考察。这就是本地人说的相姑爷。在本地,相一个姑爷不是难事,先看房屋,有多少间,盖了多少年,再看经济条件,收入多少,查得细的还要过问父母明不明理,然后才看本人,这男的长得咋样,麻脸还是罗圈腿,罗锅背还是矮个子,再看这人的德性。德性不易看出,好了,有这样一碗酒下肚,真的假不了,假的装不出。

尽管陈大胜极力掩饰,在大半碗酒的鼓噪下他还是露出了马脚。

陈大胜的头发是专为说媳妇留下的。陈大胜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奔向医院时,医院第一件事就是为他剃掉头发,又没有全剃,走出医院时陈大胜的头是个阴阳头,这样的头这些年很少见,于是过路的人们纷纷回过头看。陈大胜心里想,你们想看就看吧,这有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在额上缠了块纱布吧。陈大胜回到工棚时,工友们像是看到一只滑稽的熊猫一样,嘻嘻哈哈怪笑。笑就笑呗!笑岔了气你就不笑了呗!工友没有像陈大胜想的笑得岔了气,笑完了看见陈大胜过来又开始笑,啼啼啼,啼啼啼,啼啼啼,越笑越来劲,越笑越有动力。陈大胜受不了啦,逮住一个工友问,一块纱布有这么好笑吗?工友说,人家笑你纱布干啥,人家是笑你的阴阳头。

陈大胜不得不剃成光头。在剃光头前家里就来了几个电话,是催他回去相亲,他当然不能回去,他不能缠着纱布回去相亲。纱布拆掉后,他也不能回去,一个酒盅大的疤痕赫然位于陈大胜的额上,让还没有长出头发的脑袋,盖上了一道红艳艳的印章。在吃饭睡觉时它是红的,工友们叫它印章;在工地干活出汗时,它是亮的,工友们叫它镜子。工友们就喜欢这样找乐子。除了这样取乐开心外,他们在这个城市寻不到更有趣的爆料。陈大胜也拿类似揭短的方式,开过工友们的玩笑。陈大胜并不怪责他们,陈大胜考虑得最多的是要怎么做,自己的额头才是原来的额头。

陈大胜是在玉兰有一眼没一眼的鼓励下喝下半碗酒的,喝下酒后就晕了头,当然也就记不起什么时侯自己把头发捋了起来,或者是在汗水的作用下,头发自个儿黏成了绺的。有的地方就有了空档,一个印章样赤红的疤痕就在陈大胜额上暴露无遗。经过酒精的刺激,加上那里没有毛孔排泄汗液,汗液越积越多,皮子绷得越来越紧、绷得越来越薄,疤痕立即显示出光亮的一面,几乎能从里面看到前面晃动的影子。

陈大胜的母亲和媒婆向陈大胜暗示了数次,朝陈大胜挤了数次眼,拉了陈大胜数次衣角,用肘子拐了陈大胜臂膀和肋骨数次,都被陈大胜一一化解了。陈大胜的注意力很难集中起来,或者说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只够陈大胜用在话头上,陈大胜只能管住把每个字吐得更清晰些,把每句话讲得更连贯些,他的注意力甚至管不住他要说的内容。

玉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玉兰一家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村子里千百年来定下的这个规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玉兰首先质疑,陈大胜,你额头上的疤痕是咋回事?玉兰已经不是太紧张了,或者说,玉兰的紧张情绪被陈大胜额头上的疤痕赶跑了。这个疤痕对玉兰刺激大,玉兰问完话后,她张开的嘴巴一直没有合上。话头被陈大胜的母亲接了过去,大胜的额头是被高处掉下来的砖头砸伤的。

玉兰的父亲也喝得找不着北,经玉兰提醒,他开始找到了主题,盯着陈大胜的疤痕打量了一阵,然后说,陈大胜,你的额头上咋个安了面镜子?陈大胜嘻嘻一笑说,不是镜子,是印章。玉兰的父亲说,不是印章,是镜子。媒婆觉得他们都喝高了,到了这个程度该媒婆收场了。媒婆说,那不是镜子,也不是印章,而是个疤痕。玉兰父亲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疤痕。就问,这个疤痕是咋整上去的?是你做手术装上去的?这次是陈大胜自己回答的,陈大胜说,是对方用刀捅出来的。

用刀?玉兰的小口还没有合拢,又被陈大胜的回话捣弄大了。

是用刀,媒婆说,那天,陈大胜放假,陈大胜和工友们到大街上逛啊逛啊,从早上一直逛到傍晚,到了傍晚,他的工友上厕所去了,陈大胜在巷口等他们。这时一个妇女尖叫起来,抢人了!抢人了!陈大胜朝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妇女坐在地上,紧紧拽住一个黑包,隔得太近了,两个劫匪根本没有把陈大胜当人,他们一边看看巷口有没有人来,一边说,没人,没人,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相互安慰着,鼓励着。

妈个B!我不是人是什么!陈大胜大吼一声,你不叫我人,你叫我什么!边叫边靠了上去,这时,其中的一个歹徒已经拿出匕首,将妇女小坤包上的带子割断了,妇女失去惯性后往后倒了下去。这工夫,陈大胜已经迎了上去,拿匕首的歹徒慌了神,你给我滚开,是人不是人我现在不跟你理论,你别让我急。陈大胜说你把坤包还给人家,我就不跟你计较。歹徒转身想跑,被陈大胜几步追上去,拽住了被歹徒夹在腋下的坤包,但是坤包的带子套在了歹徒的手上,任陈大胜如何用劲也夺不下来,这时歹徒举起匕首接连刺了过来,陈大胜的手上脸上接连被刺中,但是陈大胜一点也不感到痛,直到额头上的一团血肉盖住了眼睛,陈大胜这才撒了手,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跑去。

玉兰问媒婆,那他是英雄了,属于见义勇为行为了?媒婆觉得如果是这样个结果就不能自圆其说了,因为陈大胜现在并不是英雄。于是媒婆说,可惜陈大胜没有夺下坤包,所以没有算上。他就差那么一点儿,可惜了。虽然没有评上英雄,不过,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个英雄。

玉兰觉得这是个令人振奋的话题,玉兰缠着陈大胜要他再讲讲,讲得越详细越好。陈大胜语无伦次地讲开了,稍微做些调整,陈大胜的故事就大概有了个轮廓。

那天,陈大胜放假,陈大胜和工友们到大街上逛啊逛啊,从早上一直逛到傍晚。这是陈大胜到这座城市唯一一次逛街,所以他和工友们计划尽量逛得彻底些,最好用一天的时间把它逛完。以前陈大胜和工友们在不同的城市里干过不同的活,几乎都留下了一个相同的遗憾,那就是没有把在过的城市走一走、逛一逛。所以尽管到过好几座城市,头脑里却没有留下一点印象。陈大胜和工友们这次要弥补一下这个损失,用一整天从东逛到南,从西逛到北,逛一大圈。显然,这种热情烧得有些过头,当他们逛到西边时,骨头感到要散架了,天却要黑了,每人吃过五个馒头、两碗饵丝的肚子,也开始叽叽咕咕叫了。叽叽咕咕叫的肚子好应付,不好应付的是叫过后的肚子会招出尿来,肚子里的叫声过后不久,尿就尾随而至。这样就让陈大胜和工友们阵脚大乱。陈大胜和工友们不怕一天走到黑,不怕一天饿到黑,就怕尿急找不到厕所。陈大胜和工友们还发现这样一个规律,越发展得快的城市,厕所减少得越快,就好像这是一个配套工程。没有公共厕所就到居民区找,居民区发现有陌生人频繁进入,也实行了改革,让厕所入住千家万户,然后在小区入口处架一座铁门,设两名保安,专门提防类似陈大胜和工友这样的农民工,及少许城市无业游民。没有办法,陈大胜和工友们又蜂拥向各行政部门、企事业单位,这些单位反应也很快捷,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这样下去等于留下了安全隐患,于是也起动相应机制,陆续加固大门,设立大门警务室,增设数名身着制服的门警。

陈大胜曾和工友们较过劲,陈大胜说,笑话,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然结果,城市拿出这么一大笔投资,就为了堵住你的一泡尿?你以为你一泡尿就能值几个亿?

但是,急起来的确没办法,一泡尿也能憋死人。陈大胜和工友们到处找厕所,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再找,不让进,不让进,还是不让进。几个大活人不能就这样被一泡尿活活憋死吧。工友们好不容易找了个死角,几个人围护着做掩护,另外几个人就地解决,但是黄黄的液体是堵不住的,看着一条黄黄的液体毒蛇一样探头探脑来到路边,杀入车水马龙的大街,陈大胜既痛快又难过。

陈大胜和工友们到了广场,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陈大胜和工友们盯着大型荧屏看,那是一个痛击日寇的战斗故事片,以前在电视里陈大胜只看过开头,陈大胜一直记挂着,想不到这天却遇上了,就想看看结局。在这当儿工友们拍了他的肩膀,但是他没当回事,结局的战斗异常激烈,异常残酷,异常悲壮。陈大胜看得时而心惊胆颤,时而壮怀激烈。但是看完后,陈大胜往四周一看,满满一广场人所剩无几。在剩下的不多的几个人中,已经找不到工友的身影。陈大胜这才想起工友们确实催过他。这时他开始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钻,钻了几条胡同后,陈大胜看到了一个厕所。本来陈大胜并不内急,但是白天长时间憋屈的感受干扰了他,他觉得见着这样一个厕所不上,有些可惜了。厕所里的照明灯被人打碎了,厕所就不是一般的黑,只有附近几幢大楼上的灯光,照出了它大概的轮廓。走近了,陈大胜看到一团一团的黑深深浅浅地地在厕所深处滚动,又住了脚,去还是不去?去,太黑了,说不定还有歹人;不去,找到这样的厕所太难了,不进去一下,可惜了。陈大胜还是有些警惕地往里走,出来时刚吁了一口长气。这时一声尖叫从女厕那边传来,耍流氓了,救命啊!救命啊!陈大胜听到这声音想跑,但是脚没有动,这说明自己是在犹豫。那么,是进去还是不进去呢,进女厕所自己算不算流氓?还没等他想清楚,里面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大哥,救命啊!救命啊!耍流氓了!接连不断的尖叫像一根根尖锐的剌,从陈大胜的耳朵里扎了进去。逃离应该是明智的,这是个是非之地。这个想法还没有变成行动,第二个想法就跳了出来,第二个想法是:这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人,这女人叫的大哥,莫不是在指我哩!既然她叫的是我,我就得把她的命救下来。那么,自己还要不要撒腿跑呢?陈大胜想,不能,当然不能。

陈大胜摸索着进了女厕,陈大胜在厕所里待了一些时间,开始适应厕所里的黑暗,借着高楼上斜射下来的星星点点的亮光,陈大胜很快看到三条黑影在不远处晃动,好像在拉扯着什么东西。三条黑影见陈大胜出现,都怔愣了一下,停止了手里的抢夺。但是很快这种抢夺更加激烈,随着陈大胜的一点点逼近,一个黑影从腰间迅速抽出闪着寒光的东西,向拉扯着的东西劈砍过去,只听见女人发出尖利的惨叫,杀人了!杀人了!陈大胜看到被黑影夺去的是一个坤包,陈大胜放过跑在前面的黑影,把拎着包的黑影堵在里面,就在拎包的黑影从陈大胜身边过去的一刹那,陈大胜猛地夺过黑影腋下的坤包。这时黑影已经向外奔逃,逃了两步发现腋下的包不见了,于是划拉着手里闪着寒光的东西,扑了回来。这时,黑影和陈大胜反复争夺起坤包来,边抢夺边看见黑影这边一划拉,那边一划拉,陈大胜也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气喘得越来越粗,就在陈大胜即将把包完全控制住的关口,对方手里的东西又朝陈大胜的额头划拉过来,猛然,一团又黏又热的东西从额头上覆盖下来,把陈大胜的两只眼睛彻底覆盖住----

陈大胜讲着讲着就扑在饭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陈大胜刚醒来,玉兰就来问坤包有没有夺下来,陈大胜听了后拍了几下脑袋,开始矢口否认。陈大胜说我没有去救女子,也没有去和歹徒抢什么坤包,更没有和歹徒搏斗。玉兰说,陈大胜你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啊?你昨天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今天你在耍赖,你是个这样的人啊!陈大胜说昨天我喝醉了,说什么我记不得了。玉兰很失望,对陈大胜说,那么你今天告诉我,你额头上的疤痕是咋回事?陈大胜说,是砖头砸的,砖头在的地方很高,我在拆架手架,没有注意,等我看到时,已来不及躲避,我只是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否则更糟。玉兰说,我对你失望透了,我不喜欢骗子,你出尔反尔,请你走吧。

陈大胜觉得第一次相亲就弄得灰头土脸的,觉得很沮丧。回去倒头便睡。陈大胜的母亲自从昨天回来,一直喜乐得很,见了陈大胜睡觉,以为是昨天醉酒的缘故,没有惊扰他。她昨天和媒婆回来后,就把这门亲事的内容以小道消息的方式,透露给了陈大胜的父亲,第二天又把媒婆叫来吃饭。媒婆临走时对陈大胜的母亲说,昨天你也见了,侄儿这门亲事,已八九不离十,基本上是煮熟的鸭子,就看你家后续能不能跟上。

媒婆说这话不是说给陈大胜的母亲听,是说给陈大胜的父亲听:银钱有没有攒够?也是说给带着一脸丧气回家的陈大胜听的:银钱有没有苦够?陈大胜扒了两碗倒头便睡,睡醒后听见父母在堂屋里嘀咕,定亲钱就要三万,这也太高了。三万块的定亲钱,是媒婆在饭桌上随口说的,当时就吓了全家人一大跳。媒婆说这就是你们经阵的少了,这个数不是她们家提出来的,她们家还没有提。这个数是农村中等人家的聘礼,媒婆说,我是按中等人家的标准给你们家找下的,女方也是中等人家,她家肯定是按这个标准备办嫁妆的。陈大胜的母亲对媒婆恳求说,能不能少一些,差下帐,以后还是他们还。媒婆说,这是规矩,娶媳妇嫁姑娘每年都是有行情的,多少是大家依据年时好坏定下的,是讲不下来的,女方家爽快,最多少你几百块。你们还是赶紧按规矩备办吧!我提前给你们打个招呼,以免到时慌乱。

陈大胜睡在床上没有起,就听父母亲高一句低一句议论。结论是这钱还得陈大胜去苦,否则差下太多,婚后还起来更难。婚后拖儿带女的,老人也衰老了,负担越来越重了,那时只能对付过日子,没有还钱的能力了。父亲毕竟站得高看得远,陈大胜佩服父亲说得在理。

该是翻身下床的时候了,陈大胜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两步跳到堂屋里,接到父亲话题上。陈大胜说,父亲说得有理,得先把钱苦够了再说,结了婚还帐是不现实。陈大胜说,我明天就到城里挣钱,一年后我回来,那时,聘礼钱就不用再发愁了。

陈大胜到城里一打听,才了解到他原来做过的那家建筑队已到上海去了,要到那边去自己的路费不够,而且公司也不一定缺人。陈大胜就只好到其他建筑队去应聘。陈大胜来到一个广场边的一栋楼房前,这大概要盖个酒店,只起了一层,陈大胜想如果能在这家干,最少得干半年,否则一年才完得了工。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能把聘礼钱搞定,当然,要娶玉兰希望是没有了。陈大胜一直记得玉兰说出你是骗子时的凶悍劲,那一刻,陈大胜差不多认定了自己就是个骗子。陈大胜每每想到那个时刻,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惊悸。

一进到围墙内,就是满地狼藉,高矮不平的土疙瘩,随地丢弃的砖头和锈蚀了的钢筋断茬。陈大胜一看到这个场面就浑身带劲,刚才还滞留在身上的自卑和猥琐消失了,一种庄稼人见着庄稼地的热情,在陈大胜的身上热气腾腾地烧了起来。这几年来,陈大胜逐步培养起对这些到处乱放乱丢的砖头、锈蚀了的钢筋断茬、水泥、堆积如山的红土的热情。陈大胜深知,这些看似凌乱不堪的物件,却是农民工们的经济支柱。如果说稻子小麦玉米能填饱肚子,那么,钢筋水泥砖头土方,则能看病上学娶媳妇盖房子。这就好比一个车上的两个轮子,缺了一个这车就不会往前走,缺了一个这日子就无法抵达明天,就会停在一个地方不能动弹。陈大胜的热情因此而产生。

陈大胜来到一个小木板房前,里面有一张床,有两张桌子,木板壁上挂着两顶红色的安全帽。根据以往经验,这应该是工头的办公室。从隔着的半块木板往里看,就看到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是一张画着无数蓝杠杠蓝条条的图纸,图纸上面扑着两个人。陈大胜马上识别出了他们的身份,那个戴眼镜的瘦弱得跟电杆似的是技术员,那个戴着红钢盔,脸晒得紫红紫红的就是工头了。陈大胜的脚步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甚至连头也没有抬。陈大胜开口说,老板,你这里缺人手不?我想找个活儿干。戴眼镜的觉得陈大胜的闯入搅乱了他的思路,他边抬头边说,出去出去,你不瞧瞧,我们已经起一层了,还会缺人手?缺人手还能起一层?陈大胜没有走,陈大胜在等戴钢盔的脸晒得跟庄稼地里的麦子似的工头说话,技术员的话只在工头那里算数,他的话要在农民工中算数,得通过工头的嘴巴说出来。工头抬起头来,目光很快滑过陈大胜的脸庞,停在陈大胜的胸脯上。陈大胜有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有了凸出的胸脯,有了宽阔的胸脯,有了厚实的胸脯,才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力气。工头的目光是很挑剔的,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可要可不要人的当口,就应该更挑剔。但是陈大胜这样宽广而又厚实的胸脯,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工头的目光又走到陈大胜两边的臂膀和手肘子上,工头的目光在陈大胜的臂膀和手肘上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宽广而又厚实的胸脯一般不会长出柳枝样的胳膊肘来。工头再往下看,就看到了陈大胜的两腿,这时的目光不再显得那样犹疑,甚至已经显示肯定的光芒,因为这两条腿,能托起这么凸出这么宽广这么厚实的胸脯,决不是用壮实就囊括得了的。尽管陈大胜在工头打量自己的腿脚时,有点紧张,把双脚微微并在一起,这是因为陈大胜的腿脚有点短,跟宽广厚实的胸脯有点比例失调,这又是因为陈大胜很小时就常挑重物,落下的后遗症。工头看出了陈大胜这一细小的动作,会心地笑了一下。其实陈大胜不清楚,工头就喜欢这种柱墩式的短腿,这种短腿在干浇灌这样的重活,拎着水泥桶在高楼大厦间窜上窜下时,会如履平地,从早跑到晚也不会站下喘口气。对了,工头马上就想到打气筒,这种短腿里的气是永远抽不干的,只要你愿意压,它的气就愿意按捺不住地喷。

工头这时才开口,工头开口说明这事已基本上成了,如果不成工头才不会对着你说话呢,而是对着地面说话。他会长长地伸出手臂来,把手弄得跟鸡爪似的,和声音一个方向,爪口也对着地面,走走走。说一个走字手爪跳动一下,说一个走字手爪跳动一下,手爪一般跳动三下后,人就得起步离开,要说的话任何一句话都是多余的,就得找下一家公司。

果然,工头的铅笔已经完全离开了图纸,然后说,你都干些什么活?陈大胜说我砌过砖,做过钢筋工,做过电-----行了,行了!工头打断了陈大胜的话头,你可以去上班了,哎小唐这时陈大胜才看见打里头还坐着一个很文气的青年,小唐对自己的帐显然不太满意,正在忙着掐弄计算器小唐,工头的声音好像在叫一颗有甜味的糖,你把然后又回过头来问陈大胜,你叫什么名字?陈大胜报了姓名后,工头这次没有回头,你把陈大胜领到砌砖的地方,张师傅的母亲去世了,回家去了,你带他去把那个位子补上。

戴眼镜的技术员把埋在图上的头抬了起来,张师傅下星期就来了,他来了怎么办?工头说,谁让他有事来着,完工的期限不远了,早完一天是一天,我总不能让他拖我的后腿。小唐,顺便跟你说一声,张师傅来工地后,你可以结给他工钱,但作为补偿,他最后一个月的工钱不能结,他多少得为拖下的工程负点责。

陈大胜想说点什么,动了一下嘴,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凭白无故扣下人家一个月的工钱,不合理,但是当他张开嘴巴要说时,又觉得工头的话在理,张开的嘴巴一句话也没吐出来。

陈大胜干砖工已经有些年头,干起来轻车熟路,动作比别人利索,节奏比别人快。要在前几年,早有人搭话过来了。来自三川五码头的这些农民工,都是些识货的主,在农村看你地里的庄稼,庄稼好说明你是个实在人,人家就愿意跟你搭话,一回生二回熟,人家看得上你就能找到话头;在城里,人家不听你说得天花乱坠,人家看你手底下的活计,手脚利不利索,出来的活计过得过不得硬。你手上出来的活计,人家只要看上一眼,心里就有了底,你的份量也就被人掂量过,几斤几两,八九不离十,都在人家心窝里揣着。

不但人家不愿意和他搭话,就是陈大胜主动搭腔人家也应付着,然后找个借口溜走。一天陈大胜逮着身边的小个子工友,这个工友大概十七八岁,这样的人容易问出实话。陈大胜拉住他的胳膊说,小兄弟,你们咋老躲我?小个子工友被他逮住,立时现出一脸的惊悸,不答话,只挣扎着,想挣脱陈大胜的控制。陈大胜反而把手攥紧了,说,你不说我就不放你!小个子工友说,大伙在背地里议论,说你不像个好人。不像好人?我哪点不像好人,你给我说清楚!陈大胜觉得蛮有意思。小个子工友愣瞪着陈大胜的额头说,他们说你的疤痕太吓人了!陈大胜这才想起自己额头上的事。陈大胜说那是砖坯从高处砸下来落下的。小个子工友说,他们在背地里也议论过,他们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他们说不像是砖坯砸出来的,也不是泥刀碰出来的。他们说不是工伤,是凶器留下来的。

凶器?什么凶器?陈大胜的眼睛鼓了起来。

是刀子砍出来的!小个子工友叫了起来,他们都怕你,我不怕!他们有妻儿老小要养,我没有!你的手把我弄疼了,你把手给我拿开!陈大胜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下手太重,把小个子的一只手差不多要提起来了。小个子的一声吼叫,把陈大胜震醒了,陈大胜赶紧松了手。

陈大胜就一个人上班下班,一个人下班后倒在工棚的角落里睡觉,睡是睡不着的,睡不着也得睡。睡不着听工友们打纸牌,“叼三宫”,也听他们冲黄嗑子。

陈大胜就只有在砌砖上得到释放,砌起砖来字正腔圆地沙浆――青砖――青砖地喊,把几天都没有出过声的喉咙,痛痛快快地溜一溜。小个子工友打他的下手,小个子工友的手脚麻利得很,和陈大胜的节奏很是一致。陈大胜一喊完,小个子工友的沙浆青砖就到了陈大胜肘边。陈大胜的泥刀飞快地挥舞着,肘边的沙浆青砖一次又一次被掏空。陈大胜一次又一次地把沙浆青砖黏结在一起,砖墙就一点点长高,不一会就长到自己那么高。高到一定程度,够不到了,就该搭脚手架了。小个子工友的经验和他的实际年龄并不相符,搭出的架子又稳又牢,站在上面心里踏实。陈大胜几次和他搭话,找话茬子夸奖他,小个子工友并不吃他那一套,都用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话敷衍他,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陈大胜试了几次后,也不再难为他,把想说的话都变成沙浆青砖青砖,乐得大家自在。

陈大胜不仅快,而且有质量。工头曾经在陈大胜最初砌出的两面墙前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小个子工友震惊得不得了,工头一走开就按捺不住地对陈大胜说,啧啧,你是第一个被工头赞许的。陈大胜说没有啊,工头一个字也没说,他怎么赞许我了?小个子工友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以前跟过的师傅,没有一个不重砌的!每次都给新来的师傅一个下马威,都能找出这样那样的瑕疵。这工头的眼刁钻得很,你是过关的第一人,啧啧!小个子工友举起大拇指,你是这个哩!但是他很快就感到自己说得够多了,他突然拉下了脸,拇指也无所适从地左右摇摆了两下,很沮丧地倒下。

农民出身的陈大胜对墙面的直线,对每块砖所处的位置并不陌生。陈大胜为玉米打塘时用的就是直线,线越直通风透气越好,通风透气越好玉米长得就越正气。砖块所在的位置也一样,它和一块地里拉几条行,每条行里打几个塘子,一个塘子里该把玉米放在哪个位置,道理是一样的。陈大胜初进城时找不着北,做小工为师傅提沙浆搬青砖,干了几月也是一头雾水。再看十几层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平直地朝天钻去,百思不得其解,感到要做大师傅那是比登天还难。但是,大半年过后,他看着师傅砌墙就不新鲜了,再看,就看出了奥妙,觉得似曾相识。大概过了一年,那时他已经偷偷趁着师傅上厕所时,拿起泥刀来上两块。一天来上那么一阵子,来上一阵子,再看看身边的高楼大厦,来上一阵子,再看一看,就觉得这拔地而起的墙壁,其实就是一块又一块立起来的庄稼地,这每一块砖坯,其实就是每一塘玉米。陈大胜豁然开朗,我既然把一长溜庄稼地侍弄得那么整齐,像一条条绳子拉出来那样笔直,我当然也能把这面墙笔直地立起来,让它挺立于天际。

陈大胜很快就成为了砌墙的师傅,而且还成了有名的师傅。根据另外的一些原理,陈大胜又很快成了钢筋工的师傅和电焊工的师傅。

这天,陈大胜正在砌砖,突然听到门口那里吵起来。一个很高的声音不停嚷嚷着,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占我的位置。老子为老母奔丧几天都不放过,还要扣老子一个月的工资!老子不服!你们别拦我,我倒要见见这个敢占我位子的人,他长什么三头六臂!

你要小心。那是个玩刀子的人,他的额上被人砍了一刀,差一点眼睛都放瞎了!一个劝阻张师傅的人压低了声音:保不准他是哪里逃来的杀人犯!你还是别惹他的好!

之后传来推推搡搡的声音。小个子工友咕哝了一句,不好!原来的那个张师傅,回家奔丧返来了!小个子工友继续对陈大胜说,陈师傅,你避一避吧!

陈大胜说,他来了?我让他就是了!

让他?今年这个工作不好找嘞!小个子工友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不像他们说的那种坏,我才劝你。张师傅我侍候过,是个火爆脾气,雷楔子一样的人,你避一避,风口过后再出来!

说话间,一脸怒气的张师傅推开了阻拦他的人,大步来到陈大胜面前,但是,张师傅站在陈大胜面前却没有开口,他没有料到陈大胜额上的疤痕亮得那样邪乎!那个邪恶而又杀机四伏的疤痕,把张师傅打哑了。张师傅盯着陈大胜的额头怔愣着,不知要做什么。

这时,工头闻讯赶了来,对着发愣的张师傅说,张师傅,你的工钱我给你结了!陈大胜是我叫来的,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张师傅的言语马上缓和下来,对工头说,毕老板,我正要找你。我听小唐出纳说你要扣我一个月的工钱?

毕老板说,最后一个月你没有干足,一个月是三十天,你只干了二十九天,按照公司规定,工资按月发放,没有完成一月工作量的,就不再发这个月的工资。

张师傅说我这是母亲死了,我接到电话全身都软了,不要说一天,再干一个小时我也干不了,在那种情况下我还能干吗?母亲死了,难道你还要过一天?干过那一天我还是人吗?

那我就管不了了。我是按公司的规矩办事!

我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毕老板,我求求你,不要再为难我!你少发几天的工资也行。

少发几天?怎么少发?老板说,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规矩。

张师傅说,你给我半个月的也行。我母亲是葬下去了,可是欠下的债,我全部工钱还了还不够呢!

毕老板说,那我管不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要结账就快点过去,明天出纳要到外地出差,可能要好几天,到时找不到他不要来烦我!

张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长气,向木板搭起的出纳办公室走去。

陈大胜说,张师傅你等一等,还是你来干吧!我不欠人家的钱!

张师傅看了一眼陈大胜,说老弟,你看这架式,我还能在这里干吗?说完后,看了一眼一天比一天高的楼房,转过身子,快步走向小木板房,进木板房时张师傅低头缩背,直到被木板吞噬得看不到了,大家这才把追着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小个子工友在偷学砌砖,见陈大胜上厕所回来,赶紧在桶边把泥刀蹭干净。陈大胜看了一眼小个子工友砌的墙就说,你的刀法不错,但是你心里没有底,心虚,所以砌出来的不合标准。

小个子工友说,陈师傅你算说对了,带了我几个师傅,都说我砌得不错,可一从整面墙上看,就不成形。

陈大胜说,你有没有想过问题出在哪里?

要说也想过,小个子工友说,我一边砌一边看身旁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那样笔直的墙体高入云端,这样一看我就心虚。我的手也就慢慢不听使唤。

陈大胜说你说到点子上了。你的问题和我几年前的情况一样,问题不是出在手上,而是出在心里。

小个子工友说,心里?

陈大胜说,你在家里种过玉米吧?

小个子工友说,那种活计还用你说。

陈大胜说,那你打过玉米塘了,玉米塘是不是直线的?

小个子工友眨巴眨巴眼睛,想,正说着怎么砌砖墙呢,怎么说到种玉米上了呢,但还是说,是直线的。每个塘子里的玉米种,和其它塘里的玉米种,都是放在相同的位置。

陈大胜说,这就对了,你再把那块罩了大半个山的坡地立起来,像什么?

小个子工友说,像摩天楼的一面墙啊!

陈大胜拍了拍小个子工友的后脑壳说,那你就像侍弄玉米地那样侍弄这砖墙,你心里不就有底了吗?

小个子工友将信将疑,心里暗忖,这是个法子吗?

事实很快证明,这的确还是个办法,小个子工友砌出的墙体大为改观。

转眼十多天就过去了,这天,陈大胜正在砌墙,工头毕老板转到了他身后,站在一旁看了陈大胜一会后,突然说,陈大胜,你收拾好你的工具,现在你就离开工地。

陈大胜一时反应不过来,举着泥刀想了一会,这才明白了毕老板的意思,说,毕老板,你是说要辞退我?

毕老板说,对不起,我今天才见到你额上的疤痕。有几个工人陆续给我反映,说你额上的疤痕不是一般的疤痕,长得邪乎。虽然它长在你的脸上,却让他们安宁不下来,他们说他们睡着了还要睁着一只眼睛。我想哪里有长得那样邪乎的疤痕。真是一群怂货。一个疤痕哪能镇得住一班子人!

陈大胜说,我这是------

不必解释,毕老板说,工人们反映的情况也有他们的道理。有的工人说你参加过黑社会,那是在黑社会里留下的刀伤;也有的说你是流窜犯,是犯下重案的在逃犯。我不是太相信,但是我总不能让工人们在惴惴不安的环境下工作和生活。所以,我请你现在马上离开。

陈大胜完全弄清楚了,这就是赶快离开,没有必要解释,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他现在要做的是如何离开,怎样离开。

陈大胜说,毕老板,那我得到出纳那里结一下帐。

毕老板说,不必了!你没有做足一个月。

陈大胜说,毕老板,我已经做了三十天。

毕老板说,你是做了三十天,可是没有一个月!按说是满一月了,可这个月月大,三十一天才算满月。你是知道的,像你这种情况,公司是有明确规定的,不足一个月是没有工资的。你整理一下工具,赶快到宿舍取行李,慢了你就找不到今晚的住处了。

然后毕老板对站在陈大胜后面的小个子工友说,陈师傅现在要走了,你把他送到工地门口。回来后你接着把陈师傅还没有砌完的墙砌好,我看你的手艺进步不小。以后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然后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一个新来的,大概年纪在十六、七岁的男孩说,以后他就是你的小工,他还小,人却聪明,你要带好他!

陈大胜背着行李来到工地门口,小个子工友一颠一颠跑来说,陈师傅,对不起!

陈大胜说这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小个子工友说,你不教会我砌墙,工头就不会让你走!

陈大胜说,找个会砌墙的师傅还不容易,恁大个城市。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干!干出点明堂。

陈大胜背着行李往市里赶。走了一段,小个子工友又追上来,对陈大胜说,师傅,现在时间差不多了,你先找个落脚处。你顺着这条马路。小个子工友指了指一条通往效外的路,到下河口,那里有一些拆迁房,是些矮平房,拆了大半,撂下了,没人管了,有一两间还有顶。见过这些房后,我就忘不了,兴许哪天找不着活路,行李卷一背,就到那地方住去。如果你愿意,你就到那里去!说完又咚咚咚跑走了。

陈大胜沿着小个子工友指的路一直往前走,不一会,看到一片倒塌的房屋,一溜一溜的矮平房,这些墙体并不高,陈大胜不害怕。陈大胜在这片拆迁房的废墟里转来转去,希望能找到一个能住的地方。这些房屋基本都已拆空,只有地上的一层墙体还立着,陈大胜就从这间窜到那间,最靠里的一间果然还有一片屋顶遮着,两边的墙面却敲出了两个洞。陈大胜把行李卷放到废弃的砖头上,从蛇皮袋里抽出泥刀,蹲下身来削起了地上的砖头。不一会,地上就削出了一大堆。陈大胜又在墙面开洞的地方,用泥刀清理起了参差不齐的砖坯和水泥块,有的和墙体结合得还很牢固,陈大胜就没有再动,而是就势把地上的砖头楔进去,这样墙体会更加牢固。地上的砖头不一会就用完了,两个墙面上的洞也填得差不多了。陈大胜又从外面抱了一些砖头,用泥刀把附在上面的水泥屑削去,靠墙铺在地上,然后把行李卷铺在砖头上。总算可以住下了!再抬头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陈大胜斜躺在行李上,揪了一根从墙缝里钻进来的青草,边嚼边想明天的对策。

陈大胜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昨夜陈大胜并没有睡好,这次进城的兆头并不好。这种不好的兆头追查下去,就会追查到玉兰头上。玉兰说他是骗子,他确实是骗子。再追查下去,就查到父母头上,父亲说它是刀伤,这是对的。说到刀伤他们就紧张,不是刀伤让他们紧张,而是刀伤背后的东西让他们紧张。陈大胜再想下去,其实这次到城里来,陈大胜既是躲避,也是来证明。陈大胜想到这里,咕嘟了一句,就不信我陈大胜多了一个疤,就在城里混不下去!

陈大胜起床后,开始洗脸。陈大胜从蛇皮袋里找出毛巾,在早晨有些冷清的空气里搓揉。陈大胜做这个事时,很熟练,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水盆里搓洗毛巾一样,搓了后拧,拧了后展开,展开后用力在空气里“扑哧”“扑哧”抖了两抖,然后弯着腰洗开了,从额头抹到下巴,从下巴抹到脖子,脖子是要来上两圈的,那里常常堆积细土,汗也数那里多。揩擦了一遍后,陈大胜又把毛巾在空气里搓揉了起来。陈大胜每次洗脸都是要洗两遍的。

洗完后,陈大胜收拾好行李,把行李卷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这才上路。应该说陈大胜对这片新开发的地区并不陌生,陈大胜一家又一家,干了这家到那家。陈大胜最初看着土地一片又一片被填埋,看得心惊胆颤。黑黑的土壤,绿绿的禾苗,一下填了一大片,一下又填了一大片,陈大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觉得推土机推来的红土压的不是黑黑的土壤,不是绿绿的禾苗,压的是陈大胜自己,总觉得缓不过气来。工友们就笑陈大胜,大胜,你是土地神啊,看你的脸黑得恁样,和谁堵气啊?

但是,当这块土地几年后,变得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时,陈大胜就挠起了后脑勺,觉得自己白白负气。

陈大胜有时上田埂路,有时上机耕路,看着哪儿挖土拉土,哪儿楼层从土地里冒出来,就往哪儿去。但是,大多数工地的工人都招满了,有的是一个建筑队承包过去的,不需要人。偶尔有几个建筑队要两个散工,看陈大胜的身板手臂腿脚还行,但一看到陈大胜额上的疤痕,就要问,那是怎么弄伤的?口子还不小!

是砖砸的。陈大胜说,也只能这么说。那人就会站起身来细细地看,不像。像是刀伤。你撒谎。

陈大胜就只好走人。

下一家。那人从头看到脚都满意,只是那疤痕过不了关。那人问,那不小的口子,怎么弄上去的?

是刀子弄伤的,陈大胜说。

打架?那人的眼睛从镜架上方射了来。

不是,陈大胜说,我去拉架-----

镜架上的眼睛下去了,这不是拉架碰伤的,这是对方朝你砍来的,是对你怀着极大的仇恨,砍下来的!所以,那人文质彬彬地吹了吹鼻子,所以,你是在撒谎!

再下一家。

陈大胜看着对方盯着额上的疤痕,直接说,是我和对方打架,被对方砍伤的。

那人说,那你还站着干吗?请你出去吧!下一个!

陈大胜大声叫了起来,你等一等!你们到底在选美还是在招工?

那人很平静,声音不大,说,我们当然是招工。但是,只要有来路不明的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安全隐患,只要它存在,它就是小到近似于无,我们都会把它揪出来,放大来看。我们要以百倍的小心千倍的谨慎,来对待它。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扫地出门,扫地出门,万事大吉!

原来如此!

陈大胜出办公室门说了一句,走在横七竖八的脚手架下又说了一句,来到大街上又说了一句。闯红灯时,车没有碰到他,一个呼啸贴着他停下,他完全可以骂娘的,他没骂,他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等着挨骂的驾驶员听了这话,觉得莫名其妙。陈大胜走完这一程路,把有疤痕以来发生的事件,电影一样在头脑里过了一遍。放到母亲讶异时的镜头时,说了一句:“原来如此!”放到父亲皱得不成形的面孔,嘴里说着:“这是刀伤!我一辈子和刀打交道,我还认不得刀伤是什么样儿的?”这个镜头时,说了句:“原来如此!”镜头来到玉兰的家里,时间是醉醒后的一个早晨,玉兰说:“你是骗子!”玉兰每动一下嘴,每吐一个字,陈大胜就会说一句:“原来如此!”然后又来回放了几遍,最后定格在玉兰的话头子上,陈大胜翻来覆去只听到玉兰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句话。

陈大胜天擦黑时才回到那半间拆迁房,陈大胜觉得今天这拆迁房特别难找,近了近了又不是,近了近了又不是。

还没有到房门口,就看到一条人影在屋里晃动。陈大胜以为是小偷,大声说,小偷啊!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给我好好坐着!我憋得慌,多少天没有人跟我像模像样地说过话,唠过嗑!我们今天好好唠唠!走近了陈大胜又说,你是小偷,我陈大胜不怕,就一个破行李卷,要你拿去就行了。陈大胜仍大大咧咧走了进去,屋里的人却有些面熟,细看是小个子工友。

我以为你是小偷,小偷就好了!我们可以没有顾忌地放开来聊!

我不行啊?小个子工友说,要说工友多了去了,我就来找你,你不欢迎我啊?那我就走了!

边说边去扯身后的行李包,包还没有打开,放在靠墙的地方。陈大胜说,真走啊!我就想唠唠,跟谁都行!

不过,小个子工友说,陈师傅,你说对了,我的确想做小偷了。但不是来偷你的,你这个破行李卷我还看不起!

寒暄了一会,小个子工友自报来找陈大胜的原因。小个子工友心里有气,这个杂种工头,还叫老板呢!叫个球的老板!他又扣了我一个月的工钱!他没有借口,说我弄坏了砖坯。我从地上捡起砖坯一看,一块砖是烧斜了的,另一块是有裂口的。我问他,毕老板,你看仔细了。如果这样的砖也要用,我用上就是了!小个子工友瞅了一眼陈大胜,陈大胜似在听,又似没有听。小个子工友继续说,你猜毕老板怎么说,他说当然得用上,这是砖厂里生产出来的,你不用它没有道理!你一点不爱惜公司的财产。所以,毕老板揉了揉鼻子,公司得开除你!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是月末的三十号。于是我说,我可以走,但工资必须算到今天。毕老板说行。让我到出纳办公室结帐。结果,出纳说,工资只能结到上月,今天是本月的月底,但不是最后一天。然后一本正经地翻开日历,这个月果然还有个三十一号。

陈大胜似乎才回过神来,说,毕老板真不配做老板!连人也不是!拍了拍小个子工友的一包行李,无奈地宽慰说,和这种人,干不成了也算了!

于是,两人都不说话。望着残壁外的月光一点点把满地的乱砖头和水泥屑漂白,好像这世界就剩下这白茫茫一片。

小个子工友昼伏夜出。回来总带回几个牛肉罐头,两盒肉菜,几瓶啤酒,十多个馒头。

几天来,陈大胜在头脑里来回放映着一幕幕往事,嘴里不断叨念着“原来如此!”放到毕老板说出你一个月没有干足,你是流窜犯,我不能再留你时,头脑里的胶带又卡了起来。陈大胜想等这个片断放过去,就卷铺盖回家。但是,又过了几天,陈大胜头脑里的胶带还是停留在毕老板的那句话上,没有过去。陈大胜觉得回家的事得朝后挪一挪了,他在吃了小个子工友带回的一个午餐罐头和一个牛肉罐头,喝了五瓶啤酒后,决定把头脑里卡起来的胶带理一理。

陈大胜是突然出现在工地上的,他一把逮住了毕老板的衣领。毕老板有些惊慌,问陈大胜你要做什么?陈大胜说你不是人!你是猪!说!毕老板不说。而是对在远处看热闹的工人说,你们快给我上啊!谁上我发给谁一百块钱!没有一点反映,有几个工人把脸迎向蓝天。毕老板又对站在不远处的小唐出纳嚷嚷,小唐,快叫人去!打110报警,还站着干什么!小唐出纳一动不动,好像被大地吸住了。

陈大胜从后背上抽出泥刀,对着毕老板,快说,你不是人,是猪!不说我有你好瞧!

毕老板方寸大乱,我说,我不是人!我是猪!

陈大胜说,那天你说,脸上有刀疤的人是什么?

毕老板说,是梁山好汉!

陈大胜说,你果真是这么说的?

是、是、是,啊,不,毕老板说,我想起了,我说你是黑社会!

陈大胜说,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黑社会!你是黑了心、黑了民工工资、黑了整个工地的黑社会!今天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陈大胜说完举起泥刀,像修理一片不合格的砖坯,在毕老板的额头上来回修理几来!皮肉马上遮住了毕老板的眼睛,毕老板杀猪似地大叫起来。

工地上空旷得很,除了毕老板撕肝裂肺地叫,实际上非常安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安静。工人们开始转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拿起砖坯,放在要砌的墙上,这似乎是告诉陈大胜,已经没事了,你要走你就走你的吧。陈大胜再看小唐出纳,小唐出纳还是站在老地方,还朝陈大胜点了一下头。陈大胜的泥刀在修理毕老板走形的脸庞时,陈大胜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好!陈大胜怀疑那个声音是从小唐出纳的口里发出的。

现在,工地上什么事也没有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阻挡,只要有人出来,他就会顺从地跟着那人去该去的地方。但是,没有。他只好慢慢地离开工地,离开时还往后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是来追他的。这和他的想象大不一样。他只好若无其事地回到那半间拆迁房那儿。

陈大胜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被逮去的。那时陈大胜已经打算回家,他已经等了两天,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陈大胜回到拆迁房就是在等那些人的到来。就在他准备第二天早上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些人找来了,陈大胜和小个子工友正在拆迁房喝最后一次饯别酒,那些人把他们一齐逮了去。

逮去后,他们对陈大胜并不感兴趣,晾在一个黑屋子里。来到了该来的地方,陈大胜反而彻底放松了,倒在板床上呼呼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有人送饭来,喊他,他才醒过来。

原来警察是盯上小个子工友的,小个子工友几次偷效区电杆上的电线,造成了片区停电,片区民警蹲点守候了几个昼夜,却毫无所获。后来其它地方的电线也陆续被盗。警察才想到是流窜作案,于是侦察的方向作了调整,由蹲点守候改为对收废铁废铜的摊子作大规模排查,这个办法很有效果,不久就查到线索。

小个子工友对警察的盘问毫不隐晦,把偷窃的来龙去脉讲得非常详细。在讲述的过程中小个子工友还不时插入毕老板不是人,他根本不配做老板的话。警察问他谁是毕老板时,小个子工友就会告诉他们,毕老板是个常常想方设法克扣工人工资的工头。警察觉得这个话题离案子远了,不断提醒小个子工友跑题了!小个子工友在后面的讲述中还是不断犯这样的错误,把毕老板多次带入案子的审讯中。警察后来只好听之任之,每到小个子工友提到毕老板时,做笔录的警察就会把笔放在笔记本间的缝沟里。等到小个子工友把毕老板讲完,书归正题后,才重新拿起笔来。

警察几次问小个子工友跟你住一起的人是谁。小个子工友回答相当简单,不认识!警察当然不信。和你住在一起的人,你竟会不认识?而且,像你们这种偷电线的人,是要连手才行。

是有连手。但不是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个人,小个子工友说。小个子工友还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了和他连手的那几个人。

抓了小个子工友供出的嫌疑犯后,案子进行得出乎预料的顺利。几个嫌疑犯的供述都没有大的出入,再加上作案工具、赃物一一核实,这个案子到此已经完全告破,要物证有物证,证人证言一并齐全,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舒了一口长气,完全可以结案了!但是,和小个子工友一起进来的那个人怎么处理。警察们只好在陈大胜身上找突破口,在陈大胜身上找突破口太容易了,陈大胜这个名字本身就是突破口。警察一听陈大胜三个字眼睛一亮,互相交换了眼色,为无意中又逮了一条大鱼而喜形于色。

陈大胜,警察说,你有杀人嫌疑。

没有,陈大胜说,我是个砖工,我对不合格的砖坯拿起泥刀来就修理,我觉得毕老板不是个合格的人,我只是用泥刀顺手把他修理了一下。我没有杀人。陈大胜憋闷了两天,说话的欲望很强烈,这是一句他琢磨了几天的话,他觉得这样说出,才算准确。我有过杀死毕老板的想法,但是毕老板承认自己不是人,是猪。说明他知错了。所以我没有杀他。

那毕老板额上脸上的那些疤痕是咋回事?

刚才说了,那是他不合格,留给他的记号,让这些疤痕告诉将要和他接触的每一个人。让人们晓得他的过去,让人们都警惕他,目的是让他做一个合格的人。

这也是陈大胜两天来琢磨得最有味道的话。这样说出来,陈大胜已经非常舒服了。

警察又实地走访陈大胜曾在过的工地,走访了毕老板和毕老板手下的工人。情况和陈大胜说的差不多。这个案子也可以结了。卷宗上报到局里时,局长看了一下陈大胜的照片。看到陈大胜额头凶悍的疤痕时,搞刑侦起家的局长还是微微一惊。凭着直觉,他觉得这里还有文章,他立即让所里来人,拿回陈大胜的卷宗,指示另起炉灶,针对陈大胜额上的疤痕再审。

下面是警察和陈大胜的对话:

说说你额头上的疤痕?

没什么说的。

你的这个疤痕有问题。

它没有问题。它带给了我很多麻烦,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是它的问题。

那么是我们的问题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它的问题!

疤痕是明显的刀伤。

是刀伤。

是砍伤的?

是砍伤的。

为什么砍伤的?

不为什么。

是谁砍伤的?

没有看清。

……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负责陈大胜案子的民警姓李,李民警又先后找了陈大胜几次,案子毫无进展。此时,所里又连续出了几个案子。所长指示,陈大胜的案子先放一放,看看这个案子与后面的案子是否有牵连,最好能从中找到突破口。

果然李民警在侦破系列抢劫杀人案中,发现了陈大胜。

据刚刚侦破系列抢劫杀人案的嫌疑犯交代,在十几次抢劫案中,他们曾在一个僻静的巷道边作案两次,他们在陈述中提到那里有一个厕所,他们先弄熄了厕所的灯泡,然后持刀到女厕进行抢劫。一共得手两次,第一次顺利得很,第二次出了点纰漏。先是那女的拉住包带死活不放,好不容易把包抢过来,又冒出一条黑影,黑影挡住了出口,慌乱中被他抢过了坤包。嫌疑犯说,我俩已经跑到厕所外面了,看看手里的包却不见了,心想,到手的鸭子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就飞了。于是,他俩又转身回去,那时,黑影已将包还给了那女的。嫌疑犯说,在他把包第二次从女人手里抓过时,黑影几乎是同时抓住了这包。这时,嫌疑犯说,我的眼睛都急蓝了,我拽了半天也没有挣脱,知道是遇上对头了,我拿出砍刀,朝黑影的头脸上连连砍去,我这才得手。然后和同伴一溜烟跑了,跑出老远才敢回头看了一眼,这时看到那条黑影捂着脸朝有灯亮的大街那头奔。我想这家伙命的大。

两个嫌疑犯的供述如出一辙。

李民警把半年前来报案的一女士的记录翻开一看,其中对案情的记录和嫌疑犯的供述也基本一致。

但第三方为何至今没有露出水面。

李民警对这条黑影煞是好奇,再次翻出半年前那女士的记录,查出哪月哪天什么时刻,然后又到兄弟部门打开当天当时,那条街区的录像,在记录的时间段后果然有一男子捂着脸往不远处的医院跑,有一个镜头把这黑影拉近了,李民警差点叫出陈大胜来。为了掌握更确凿的证据,李民警又到录像里黑影进入的那家医院进行核实,经过了一个礼拜的艰难勘察,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还是找到了署名“陈大胜”的那个药方。方子是补的,当时值班医生首先对陈大胜的额头进行止血缝合等处理,然后才开了方子,让陈大胜去交钱。

这个案子报到局长那儿,局长皱了皱眉头,随后作出指示:我看着这个疤痕就觉得蹊跷,险些把一个好人给整漏了!以后做工作要细心。

陈大胜在入狱前接受了记者采访。

记者问你为什么不把你疤痕的事迹说出来呢?那是见义勇为的壮举啊!

陈大胜答非所问地说,我一直想忘掉这个疤痕,就要忘掉它时,偏偏就有人提起它。我其实一直想过那种没有疤痕的日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