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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朋友从日本来信说:“昨天去了趟名古屋的大喜梅林,此境不由使我想起达夫先生的《沉沦》,在仰望蔚蓝色空谷的一瞬间,我告诫自己抱住正气,千万不要患上达夫先生当年的刺激性神经衰弱症。”
读罢信,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大喜梅林的风景。尽管我从未去过那里,但由那些草、树、泥土、流水以及云烟构成的能够诱人沉入颓唐情绪中的特殊景致,不知怎的,竟让我联想到了唐诗中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孤寂的一联。
记得我的朋友去日本之前,曾来我家住过一个晚上,其意一在话别,一在想听听我对他东渡扶桑的意见。我说,世俗的生活评判一个人的成功与否,主要是看他与社会的融合程度,如果社会是一杯水,你就必须是一匙速溶的咖啡,其可溶度几近百分之百。反之,如果你是一块永不被水溶化的石头,你就不会得到社会的承认,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朋友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是的,生活的勇气不在于参与社会,而在于把自己从社会中分离出来,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
日本是一个经济至上的国家,支撑人格空间的不是“义”,而是“利”,带着传统的人格去那里的人,会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此情之下,人要么参与进去,变成经济动物,要么分离出来,成为现代社会中自我放逐的鲁滨逊。想做到后一点,很难。
几乎每一代的贤圣,都哀叹“人心不古”。促使“世风日下”的主要动力,乃是来自人类本身不断膨胀的欲望。南宋的朱熹看到这一点,继承了二程的“存天理,灭人欲”。这老先生却不知道,这样做又压抑了人性,使人失去创造力。既不压抑人性又能制欲,把二者统一在一个可让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度”上,这个人就必定是人类的救世主。问题是,这样的救世主很难出现。
所以,人类中的智者,就分成了两大类:一类是速溶咖啡式的,力争百分之百地融入社会,使社会有滋有味;一类是石头式的,目的是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保持一个完整的自我。前类智者推动了历史的前进,但把社会搅得天昏地暗的也是他们;后者只求在精神上解脱自己,但却把一个人应当担负的社会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或者说今天的知识分子,他们中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两者的利弊,也试图去伪存真,把两者的优点统一起来,提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内圣外王”、“性命双修,儒道同怀”等口号,但从实践看,很少有成功的典例。我想其中原因,还是因为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由于两种处世哲学的源流不同,想两者兼得的人便只能是一个悲剧。而且,芸芸众生对速溶咖啡式的智者,可谓众星捧月,趋之若鹜。至于石头一类的智者,则只能是惺惺相惜,在很窄小的范围中相濡以沫。
好在这类人不求闻达,有闲情逸致,有深山古寺的钟声可以咀嚼,有不用一分钱买的林泉风月供他消受。不过现代的林泉风月都被围进了风景区的院墙,想欣赏,请买门票吧。
所以,人类的发展,是以人之个性的萎缩来换取物欲的欢乐。但是,毕竟更多的人,是处在非常尴尬的生存状态中。他们一方面渴求成功,如此,则要百分之百地融入社会;另一方面,他们又想尽力摆脱世俗的挤压,争取更大的个性空间。即便一个人在两难的处境中获得成功,但一旦远离喧嚣的尘世,独自面对一方纯净幽美的风景,他立刻就会卸下人生的“累”,并感到生命的乐趣不在于拼搏,也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一分难得的悠然。“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感伤的词句,其意在规劝我们不必那么浓墨重彩地渲染人生的风景。坐在依旧的青山上,看那欲坠的夕阳,有人认为这是沉沦,有人则认为这是进入了人生宁静致远的境界。
(摘自《读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