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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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阿童的家在城乡结合部一座美丽优雅的庭院里。从家向北走一公里,便能到达菊农们种植的菊园。九月,秋高气爽,淡蓝的天空纯洁得如一张婴儿的脸,田野里大片大片的黄开得放肆而明丽,远远望去菊园就像一片金黄的云海。少年阿童常常低下头去抚摸那些灿烂得如同笑脸般的花朵。
母亲不喜欢少年采摘回家的。每当少年将采来的黄菊小心翼翼地插在盛满清水的瓶子中时,母亲就会走上前去愤怒地拔掉，把它们统统扔进垃圾篓里。然后母亲大声斥责他,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往家带这种花?你为什么总是听不进去?这种花不吉利,不吉利你知道吗?少年不懂这种漂亮的花为什么不吉利。
所有的人都羡慕少年出生在一个富丽的家庭。他的同班同学阿铁就曾经很露骨地对他说,阿童,要是让我出生在你家就是让我少活十年也愿意啊。阿铁眼光里的艳羡像一只蠢蠢蠕动的小虫,少年从中读到了欲望和占有。少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少年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母亲是一所幼儿师范学校的舞蹈老师,因为成功的保养,四十多岁的母亲皮肤光洁白嫩,身段柔软灵活,所以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小了很多。倘若不是那天的偶然,少年会一直以为自己是同学眼中的被羡慕者,是父母眼中幸福的好孩子。可是,灾难性的一幕发生在那个夏日午后,自那以后,一切全在少年的眼中变样了。
那天,少年忘记了带语文书,于是向老师告假回家拿书。在家中,少年意外地偷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原来父亲和母亲达成协议:两人可以各自在外面找人,但在儿子面前要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出来,等儿子长到十八岁成年的时候他们就去领离婚证。少年被蓦然得到的坏消息击中了心脏,他把拳头紧紧塞在口中忍住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少年眼中噙着泪水,脸涨得通红,牙齿紧紧地磕在拳头上也不觉得痛。少年偷偷地却是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出了家门。返校的途中,少年一路狂奔始终没让自己停下来。他的双手握成拳头,头发在凛冽的风中竖起来,像一头冲刺的小豹子。少年听到自己的胸腔中传来某种东西被摧毁过后的破碎声。
偶然的一次,少年打开了父亲忘记上锁的抽屉,发现了一张VCD影碟,起先少年以为是一张武打片,他把它塞进了影碟机,画面上全是一些着身体的男男女女,像虫子一样在幽蓝的屏幕上蠕动,少年脸红耳赤心跳加快,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少年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视机,在音响刺耳混乱的声音中取出了碟片。但少年的心却不能平静,像被小猫小狗的爪子抓着一样难受,身体里像有炽热的火焰在燃烧。屏幕上的男女像变小了的魔术师一样在他身体里疯狂跳舞,令他的血液汹涌波动……
少年打开母亲的衣柜,并挨件衣服翻看每件衣服里的口袋。在一件狐皮大衣的内侧口袋里,少年发现了一管口红以及一张折成方形的白纸条。少年展开纸条,看到纸条上写的一行字:今晚老地方见。少年想,母亲保存了这张约会的字条,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保存以作纪念的呢?因为他自己就曾经保留过一个女生的字条一直不舍得扔掉。少年的目光紧紧盯在“老地方”这三个字上。老地方,说明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去过这个神秘的地方了。这三个字出卖了母亲一向贤淑温良的形象。他们像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他们不要我了。少年闷闷地想。
一天,父亲和母亲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少年忍无可忍，走到父母中间大声地说,你们离婚吧,反正你们也已经达成了离婚协议。母亲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只是一个劲地嗫嚅着,你是怎么知道的?少年淡淡地说,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们是早就想好要分开的了,只是因为我的拖累所以你们才耗着,我是你们的累赘!
父母亲和少年进行了一场异常艰难的对话,父亲拿出家长的态度对少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你了。不错,我和你妈是决定离婚。你可以选择跟着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过,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孩子。少年只是噙着泪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的一双脚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划来划去。少年选择了和母亲一起生活。
母亲卖掉了郊区的房子和少年搬进了闹市区。母亲的理由是那里的房子太大,两个人住那样宽敞的房子太过空旷。少年并没有怀念那座优雅的洋房,那里留下的只是往日一些模糊凌乱的记忆碎片,少年怀念的只是九月里那些芬芳绚丽的黄色花瓣,那些硕大而干净的花朵,它们曾给他带来了多少欢乐啊。少年知道母亲搬进市区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的事情。没有了家庭的羁绊,母亲的恋爱肆无忌惮。刚开始的时候母亲只是偷偷地往家里带男人,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见瞒不过少年的目光,她便毫无顾忌地带各色男人回家。每当有男人来家里时,母亲就会满脸红光声音温柔,她会用娇柔的声音在家里大声唱歌,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
少年开始给同桌的女孩写情书。那是一个叫容嫣的女孩子,面孔白皙,眼神清亮,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少年被她清纯的容颜深深打动。少年邀请容嫣到他家去玩。两个青涩的少男少女坐在寂静的房间里相对无言。那一刻时光似乎已经停顿,少年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少年忙不迭地去拿水果给同桌的女孩子吃,吃完水果后女孩子安静地看着他。少年感到窘迫。于是少年请女孩子看碟。少年拿出了自己珍藏的CD盒,都是平时少年喜欢看的一些碟子。女孩低头在一堆花里胡哨的碟片中寻找着。很不幸的是女孩子拿到手中的正是那张他曾经偷看过的碟。少年紧张得手心里出了冷汗,他后悔没有及时藏好这张碟片。搬家的时候少年偷偷地拿走了父亲的这张碟子装进了自己的包里,为此他担心了好几天,生怕父亲发现这张碟子的神秘失踪。此刻,少年又惊又怕,他很想阻止容嫣,可是少年转念又想,要是说这张碟是不健康的碟女孩子会怎么想呢?不如我装作不曾看过和她一起看吧。
女孩子没有看清少年心里的汹涌暗流,她清脆地说,阿童,我们看这张吧，这张武打片的碟肯定好看。少年的手心和后背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颤抖着手把那张碟放进了影碟机里,少年紧张地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女孩子在见到碟片的那一刻果然花容失色。她惊惶失措地问,怎么会这样的呢?对不起,阿童,我,我不是故意的。少年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说,容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女孩子犯的致命错误是她没有要少年取出那张该死的碟片,或者她是被吓呆了,或者她是被一种强大的好奇心攫住了。总之,碟片的内容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而是流畅地播了下来。少年偷偷地注视着女孩的脸。女孩的脸沉浸在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中,似乎是严肃又认真,又似乎是惊慌而迷乱,是少年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表情。少年调整自己的位置偷偷地靠近女孩,女孩似乎没有发觉,也或者是发觉了装作没发觉的样子。少年再次调整自己的坐姿接近女孩。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扯住女孩子的手,女孩却没有拒绝,这令少年感到激动……
女孩儿带着隐秘的伤口走了。少年一时间忽然明白了母亲总是带男人回家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每当有男人进入家门时,母亲总是容光焕发柔声而歌。而母亲的目光没有过多地停留在少年身上,从小到大,少年一直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学生,温文尔雅,聪明好学。母亲一直以为少年从生下来起就是一颗基因良好的种子,自会长成参天大树,却是忽略了任何植物在生长的过程中都不能离开浇水施肥等辛勤工作的培育。
少年开始经常带容嫣回家。母亲经常不在家,这给少年很大的自由空间。班主任调换座位,少年与容嫣的座位被调开了。少年深情地看了女孩儿一眼,女孩儿低下头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匆匆走向新座位。体育课上,一向轻盈如燕的女孩儿怎么也跳不过鞍马,要么是骑在马背上,要么是连马背也跨不上去。同班的同学大声嘲笑起来,容嫣,你可要减肥啊!你都成肥婆了,哪里还能跳过去鞍马,鞍马来跳你还差不多。少年听了同学们的嘲笑声只是焦急地看着女孩儿,他也弄不懂一向体育成绩不错的女孩儿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这么不灵活的人呢?
容嫣在少年的房间里脱下厚厚的冬装后出自己,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少年按了按她的肚子说,你以后别吃那么多了,你看你都长了很多肉了。容嫣委屈地说,我也不想吃那么多啊,可是我看到什么东西就是想吃。我成天就是饿得慌,非常非常的饿,你不懂那种饿的滋味。少年说,再饿也不能吃那么多啊!
一天,容嫣慌慌张张地闯进少年房里带着哭腔说,完了阿童,我们完了。这下我们死定了。少年让她坐下来慢慢说话。女孩儿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对照书上看了,我可能怀孕了,我哪里是什么长肉啊。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少年一下子也慌了手脚。他从来没有设想到这种可能,也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严重的事情。少年一下子没了主意,女孩儿的眼泪沾在他的身上,他的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流了下来。
不如这样吧,我们分头回家取一点钱,然后我们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女孩似乎下定了决心对少年说道。少年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他答应了女孩的建议。
少年在母亲的钱包里只是拿到了为数不多的几百元钱。八百元。一叠粉红的钞票捏在少年手中,少年并不明白这些钱的单薄和脆弱。在少年看来,这些钱似乎是绰绰有余的了。在此之前,少年手中还没有一下子拥有过这么的钞票。容嫣在家里没有找到钱,只是拎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两个人乘坐深夜的火车离开家乡。少年不知道去哪里,少年听到他前面买票的人说,到莲花溪。少年觉得这名字不错,于是也跟着买了二张到莲花溪的票。
少年并不知道火车把他们带向了哪里,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地名离他们的家到底有多远。下车的时候少年看到的是一个破旧的小镇。他皱了皱眉头对容嫣说,还莲花溪,垃圾溪还差不多,比起我们的家乡可是差远了。
少年带着容嫣租房子。一百元的月租。少年和容嫣住了下来。接下来的是一段浮华而傲慢的好时光。不用再因为上课起早床了,少年和容嫣每天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床。然后他们手挽手去买菜,然后用房间的小炭炉做饭吃。容嫣喜欢吃水果,少年便买了硕大的西瓜,西瓜剖成两半,少年和容嫣便拿了小勺子去挖西瓜里面的内容,常常是脸上还沾着西瓜籽。两个人乐呵呵地相视而笑。这样的快乐生活似乎幸福得无以复加。
可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看到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薄薄的纸币,少年和容嫣感到了巨大的慌乱。少年开始责怪容嫣不该出这个馊主意,责怪容嫣没有从家里拿钱出来。容嫣气恼地说,说来说去都要怪你,要不是你我会到今天的这个地步?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你为什么不检讨你自己。吵架便成了少年和容嫣的家常便饭。刚开始的时候,少年和容嫣只是互相指责一番便很快和好。后来,随着经济的紧张,少年和容嫣的战争越来越紧张,甚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
少年口袋里的钱只剩下最后三十元时,少年和容嫣只能对着菜市场里那些散发着香味的卤味吞吞口水。少年只能买回廉价的青菜。油壶里的油早已用尽。容嫣只能用盐炒出毫无滋味的菜。吃惯了鱼肉的少年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他气恼地大声叫道,容嫣,你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女人。谁跟你在一起谁倒霉。少年的话激起容嫣深深的怒气。容嫣下意识地抬手,手中的锅铲不小心铲出来锅里的菜喷到少年脸上。突如其来的滚烫让少年丧失了理智,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拳头打在容嫣的肚子上。容嫣哎呀惨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殷红的血顺着容嫣的大腿流了下来。少年吓傻了,只是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同样苍白着脸的容嫣艰难地说道,快打120……
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尖叫着载走了容嫣。泪如泉涌的少年用颤抖的手拔通了母亲的电话。
少年和容嫣终于回到了他们家乡所在的城市。营养不良的容嫣在医院里治疗虚弱的身体。出院后的容嫣来向少年告别,经过这件事后的容嫣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她平静地对少年说,我就要转学到外地去了。希望你能在以后的学习中好好努力。
母亲带少年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问少年,你平时都喜欢做哪些梦?少年想也没想就说,喜欢做有的梦。很多黄色的,我就在里面走来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出来。
医生对少年母亲说,这就是了。是黄色的,少年对黄色产生渴望,究其原因,其实是他对类似母爱或家园式的一团较为温暖的东西产生向往,他对那种具有太阳光泽一般的金黄色产生向往,只能说明他是太缺少爱太渴望这种爱了。母亲在那一刻羞愧地低下了头。
母亲也对心理医生说了她的困惑,丈夫先越了轨,她对丈夫产生无尽的报复情绪,每接触一个新男人,她就能从中得到一种报复的。所以她不厌其烦地周旋在各色男人之中。她一次次地认识新男人,却从来没有对其中的任何一个产生过爱情。医生淡淡地笑着说,你也得好好接受治疗。
少年带着母亲去了他曾经魂牵梦萦了很久的菊园。黄昏时分,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站立成挺拔的姿势。母亲轻轻地抚摸着一朵对少年说,知道我为什么恨吗,是因为你父亲的那个女人,她的名字中有菊字。可我现在再也不恨了。
少年摘了一朵放到脸上。他闭上眼睛使劲地闻着花香,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仿佛看到幼年时自己挥舞着胖胖的小手在菊园中快乐地奔跑。他戴着宽边的白色遮阳帽,身上还带着诱人的奶香。纯美的幻觉让少年幸福得心碎。
只有田野上那些成片的,在旷野的晚风中轻轻地,轻轻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