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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苹果的时候,只要不是在公开场所,总是要啃到它褐色的种子出现,很多时候还会把种子抠出来握在掌心里,把果核放进嘴里再嚼,直到咂尽最后一丝味道。这是从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小时候吃的苹果,几乎都是一分为四的。苹果在六双眼珠的凝视中,在煤油灯轻轻跳动的昏黄里,在母亲生锈的菜刀下,一个最大不超过二两馍个头的苹果裂为四瓣。姐姐、我、弟弟、妹妹各一瓣。三十年来,那苹果裂开时的声响,那分裂后的晃动,和它引起的四个孩子之间的小小的惊呼和骚动,那瘦弱不堪的身躯内更孱弱的小心脏里产生的激动和疼痛一直不能忘记。
小孩子的心也会痛。这在三十年前,我童稚的心脏强烈地感受到的。那一年里仅有的两三个有苹果的夜晚(八月十五中秋节、腊月二十三辞灶,或正月初七拆天地棚子送年),刀响之后,四瓣苹果晃动之时,对于四个流口水的孩子来说还有一段难熬的等待。母亲的威严下,连最受宠的弟弟也不敢伸出手去。四双比油灯还亮的眼珠子盯着父母。母亲和父亲盯着苹果。他们需要搞明白哪块大一点哪块小一点。期待的时刻终于到了,母亲抓起了苹果—
这块最大的,给东升(我的弟弟,我们家唯一的男孩)。
这块给慧娟(我的姐姐)。
这块—没等母亲说完,妹妹已经哭起来,哭喊着要大的。母亲把第三大的苹果塞给她。
这块给春晓(春晓是我的小名)。我知道自己的是最小的一块。登时,我感觉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着疼,疼得我的眼睛看煤油灯的光都觉得它变大了好几倍。母亲威胁我说,谁哭就不给谁!我赶紧擦擦眼泪,接过苹果。我躲开他们坐在角落里,用两只手捂着我的苹果—防备弟弟吃完了来抢,看着姐姐弟弟和妹妹吃,等他们吃一会儿,我才开始。这样,我的苹果就比他们的大了!我先用舌头舔两个切面上的果汁,舔到没有味了,再用门牙轻轻地刮,刮出果汁来,再舔。直到最后,把种子握在掌心里,把果核塞进嘴里嚼,咂,不放过一点点滋味。
母亲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十年前用毫米计算才出现的差别,在稀有的苹果上被放大成怎样的差别,在我幼小的心脏里制造了多么尖锐的疼痛!
没有水果的孩子,连青菜也吃不足的孩子,大便的时候就变成一头小羊。坚硬的粪球要用树枝才能抠出来,有时候树枝也没有办法,铁条也没有办法,只得去找医生。医生说,要给孩子多吃水果和蔬菜。母亲把我背回家放下,又跑到城里买回了“水果”—一包袱苹果皮。罐头厂做罐头时削掉的苹果皮。母亲说,吃吧,使劲吃,这么多呢。
一年秋天,上初一的姐姐得到了一个放开肚皮吃苹果的办法—跟着摘苹果的人到果园摘苹果。母亲说,带着春晓一起去吧,让她也解解馋。到了果园门口,我都能看见苹果上的星星点点了,守门的人把我拦下说,这个太小了,不能进去。我的脸红起来,看着那人急得眼前一片朦胧。姐姐说,她不小了,就比我小一点。守门人说,不行,她抬不动筐。姐姐没有办法,只得对我说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在外面等了姐姐一天,中午里面管饭,外面有巡逻的,我也不能靠近果园,就在附近的庄稼地里饿着肚子遥望着果园,拔着猪草。天黑的时候,姐姐终于出来了,她没能给我带出苹果来,但她兴奋地告诉我她一天吃了八个大苹果。第二天早晨,姐姐让我看她拉的大便,一点也不臭,三大堆棕褐色的苹果渣还伴随着发酵的泡泡。我又是羡慕又是失望。
十几年后的今天,已经是足不出市就能吃尽全国各地甚至是世界各地水果的年代了。超市的水果架上连南北方的差别都消失了。台湾的水果从采摘到我们超市的货架竟然只需三四天的时间。
十几年,距离我的童年,三十几年。三十年之前的童年,长满冻疮的小脸为着四分之一块苹果激动不已,三十年前的孩子因为苹果几毫米差别过早地体会到了心痛。而今天,我的儿子居然说—天天让我吃水果,我都吃够了!
这就是三十年的变化啊!我这厌倦了吃水果的儿子,你会懂吗?你知道你的厌倦是你的幸福吗?你知道它的来之不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