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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绿色饭票“跳”到红色饭票
在体校时,最让我兴奋的事儿,就是听从省体工队回来的师兄讲他们在那里的经历。每次,一帮小队员里,我总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那时的我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落下什么关键内容,一边听,一边还羡慕地观察着师兄们身上崭新的运动服,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师兄们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体育工作者,心情无法平静……
这样的动力一直督促我努力训练,很快,我看到了曙光。1996年3月,我以全国少年举重冠军的身份进入了我梦想中职业体育的大门——福建省体育工作大队,成为了一名集训队员。尽管集训期间没有工资,更不能享受正式队员的其他待遇,但我已经心满意足。
来到体工队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运动队的竞争无处不在。刚到体工队,去食堂打饭,我发现大家手里拿的饭票并不一样。我奇怪地去问教练,这才搞明白,体工队的饭票分绿色、黄色、红色三种。绿色的是大灶票,就是最普通的大锅食堂,每到开饭时间,几百个人排在蛇行的长队里,簇拥在大门口,且开饭时间严格控制,稍微晚来会儿,等着你的就是冷菜冷饭了。黄票是二灶票,二灶都是自助餐,有二十几个菜,拿黄票的人可以随便吃,直到吃饱为止:拿红色票的人吃的就是大家常说的冠军灶,全队最多也就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资格拿。冠军灶不但菜的品种多,饭后还有水果,最好的是,开饭没有时间限制,随时来随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你。那时拿着绿色饭票的我,排在人海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拿到全国成年比赛的冠军,那样不但能吃到冠军灶,还会有工资,这样可以减轻不少家里的负担。
1996年5月,在福建举重队总教练也是我的主管教练陈文斌的带领下,我们整个男子举重队搬到了人烟稀少的川石岛上进行封闭训练。陈导是个做大事的人,作出上岛的决定,就是抱着破釜沉舟、誓死一拼的决心。那时,陈导甚至连“不出成绩就不出岛“的话都放了出去。作为陈导的弟子,我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跟着教练干出点名堂。从上岛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要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的成绩上升一大截。
那时队里经济困难,尽管这样,陈导还是立了一条规矩,不管是谁,成绩每长2.5公斤都有奖金,开始是每2.5公斤奖50元,后来长到100元。那时我想,只要自己肯吃苦,多长成绩,不但事业上有奔头,还可以为家里多赚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嘛!于是,越想越有动力,也越干越有劲头。那段时间,是我训练最苦,成绩长得最快的时期。
川石岛是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以前是一个废弃的军用基地,尽管我们去后进行了简单维修,但条件依然艰苦得难以想象。就拿我们的举重房来说,是用铁架子支撑、用帆布包裹的临时场地,平时露天训练,遇到台风或下雨,就把帆布放下来作顶。在岛上不但经常停水、停电,我们还要轮流下山买菜、动手生火做饭、杀鸡杀鸭:住的地方更“恐怖”,蛇、蜈蚣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卧室的床下或墙角,冷不丁吓你一身冷汗。
岛上的寂寞是很多人最难熬的。对大部分人来说,每个月能出岛一次、到最近的码头逛逛是最开心的事情。可我不这么想,封闭训练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看着自己每一天都在长成绩,点滴努力都得到了教练的认可,再想想挣了工资后,能攒钱给家人买大房子,我马上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对日复一日的训练一点都不觉得无聊,反而感觉很充实。
1996年11月,在我16岁的这一年,从未参加过全国青年比赛的我,被队里选中直接参加了成年人才能报名的全国冠军赛,并拿到了抓举和总成绩的两项冠军。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59公斤级冠军唐灵生的夺冠成绩是307,5公斤,而我当时的训练最好成绩可以达到310公斤,尽管还要降4公斤体重,但这至少说明我已经具备了冲击奥运金牌的实力。冠军赛回来之后,陈导拍着我肩膀开玩笑说:“这奥运会要是推迟半年举行,没准奥运会冠军就是你小子的啦!”
就是因为这次冠军赛的出色表现,我提前结束了集训期,成为省体工队的正式队员,同时,我也从集体灶直接转到冠军灶。当我手里攥着别人进队四五年都未必有资格拿到的红色饭票时,我并没有自己原以为的那般欣喜若狂。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并不是我的目标,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从角落台“举”向中心台
1997年,八运会迫在眉睫。由于众多原因,七运会上我们福建举重队没有完成省里的奖牌任务,所以陈导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要在八运会上证明福建举重的实力,而我自然是陈导金牌计划中的一个。那段时间,全队都冲着全国冠军“玩命”地训练,可我却没把冠军太放在心上,只是不断暗示自己,要去就去破世界纪录!我没有把如此“高傲“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对一个17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想法会被大人们看作是不自量力,我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于训练房。每天,我是队里最后一个走出训练场的人;教练给大家安排差不多的训练量时,我会瞒着教练偷偷给自己加半个小时;如果别人练两组动作,我会练四组。赛前,我终于把状态调整到了最好。
比赛当天,我抓举第一把要了142公斤,私下有人议论:他开把要得太高了hE?”可还没等别人缓过神儿来,我已经成功举起!第一把就“超”世界纪录,这在当时的举重界很少有。尽管因输体重没有拿到金牌,但我实现了破世界纪录的愿望。更重要的是,因为我在八运会上的表现,1997年初,我再一次跳级,越过了国家青年队,直接成为国家成年集训队的一员。
经过数次的跳级和特批之后,在省队我几乎成为一个小明星。毕竟,在当时我那个年龄,能走到这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面对别人的另眼相待,我并没有表现出桀骜不逊的样子。从小,我最崇拜的就是武侠小说里其貌不扬,却身怀盖世武功的隐士高手,因为他们平日普普通通,可到了关键时刻就会马上亮出独门功夫,把敌人打个片甲不留。在我看来,自己的那点成绩距离我向往的隐士侠客的境界还有很远的距离,我又何德何能去骄傲,或是高看自己?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是告诉自己,要永远谦卑有礼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
到了国家队,我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正所谓一山总比一山高,面对从全国来的举坛前辈,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刚进国家队时,我在训练馆里最角落、最破的一个举重台上训练,而一般重点队员都是在中间台,每次训练间隙,看着数米之外的师兄们挥汗如雨地一次次举起杠铃,我便想,等着吧,很快我也会和你们一样出现在那个位置。1997年5月,短短数月过后,我用成绩实现了内心的诺言,“举”到了训练馆最中心的举重台,而到了下半年,国家队根据我的成绩,特批我为正式队员,并享受每个月274.4元的工资。这是我人生中拿到的第一份工资。在现在看来,这点钱微不足道,但对我这样穷苦家庭出来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从此我可以用自己的劳动赚钱了。从那时开始,我更加坚信,走举重的道路一定能改变自己乃至整个家庭的命运。
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国参加亚洲青年举重锦标赛时,老爸为了能让我在国外不至于身上没钱让别人笑话,给了我全家小半年的收入——2000元钱。老人为了我好,什么都舍得,而我这个作儿子的又怎么能看着他们一直为自己操劳7那时,我想有一份稳定收入以贴补家用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为了达到目标,别人练的时候我在练,别人休息了我还在练,就这样,从1996年到1 999年,别人一年最多长5公斤,我却以每年
20公斤的速度成绩稳步上升。那时我就像一只想要冲出笼子的猛兽,随时等待着让我释放能量的机会,而我把施展能力的舞台瞄准在国际赛场。这个时刻,我终于等来了。1999年7月的世界青年举重锦标赛上,我以150公斤的成绩打破了62公斤级的抓举纪录,第一次在国际赛场上打破世界纪录,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冠军。
从绿灯行“转”入红灯停
当记者问我,举重生涯的前半段用一个什么词形容时,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了一个字——顺!是啊,在体校时从来没有被教练训斥过;进入省队,成绩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进步;在省队不到一年踏入国家队的大门;17岁超世界纪录;19岁破世界纪录;这样的经历让我只能仰望天空,默默向老天爷祷告——谢谢老天垂青。
一次次的胜利,一个个的冠军,让我对奥运会的期待越来越膨胀,我的内心像有无数条毛毛虫在蠕动,它们日日夜夜地在提醒我,悉尼奥运会就在眼前。智勇,你要加油!这是你的第一个奥运会,千万不要错过!那时,我晚上做梦都是自己站在奥运会领奖台上的样子。我固执地认为,一个运动员出成绩最好的年龄就是20岁,悉尼奥运会是我的第一个奥运会,更像是我唯一一次的奥运会。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参加2004年,甚至2008年奥运会。我只是不断给自己的大脑下达一条指令我一定要在2000年拿到奥运会金牌,我一定要在这一年给父母买一幢大房子。
1999年下半年,正赶上父母的房子拆迁,家里急需10万元买商品房,我想,如果自己能在奥运会上拿到冠军,家里买房子肯定有着落了。于是,每天下午6点多了,偌大的举重馆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人训练,其中就有我寂寞的身影。
我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了这次奥运会上,训练是我当时生活的全部内容,我甚至不给自己一点点调整的时间,每天像上紧的发条般飞速运转,周而复始……
事与愿违的是,由于长期的训练过量,导致肌肉过紧,在某一天的训练中,我把一个很平常的动作做变了形,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好,要出事,随之而来的剧痛证实了我的想法,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左手手腕骨折,右手骨裂。那时,距离悉尼奥运会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恢复到平时的训练水平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以一周两次的频率打封闭针,希望自己能尽快恢复状态,但一个月后,我还是要面对无法参加奥运的残酷现实。
奥运会期间,队里所有人都在谈论比赛、分析输赢,而我,却把自己封闭在公寓中,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不打听任何关于奥运会的消息。甚至只要旁边有人说出“奥运”两个字,我会马上条件反射般逃离。悉尼奥运会——原本最美丽的梦境,一下子成为我内心深处最不能碰触的噩梦。
那时,我的内心难受得想死的心都有。为了让自己摆脱痛苦,我用酒精麻痹自己,每天半斤二锅头,喝了睡,睡醒之后再喝,数个日日夜夜我几乎都这样独自度过。省里知道我的情况之后,把我的父母送到北京专程来看我。父母刚下了车,看到我面色憔悴的样子时,顾不得安慰我,先自泣不成声。看到亲人为我难过,我又怎么能再自私地把痛苦转加在他们身上呢?抱着父母,我反而安慰他们:“往远看,我还有机会的。放心吧,下次我一定能去。”
都说时间能平复一切,我在亲人的关爱下慢慢好了起来。先陪着从来没有来过北京的父母到处走走之后,省里又支持我带着他们到风景怡人的杭州游览了几天,最后回到龙岩老家。
在出游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和自己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总想着一份投入一份收获的话,人就会钻进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陷阱之中,要学会放松,学会释然。再次回到国家队时,已经是2001年春节之后,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比以往冷静,淡然了许多。
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看哲学、历史方面的书籍,我把自己的经历和书中的哲理和前人的经验对比,从中明白了更多以往不太在意的道理。我甚至想,也许是我前一段经历太顺了,一直绿灯畅行的我也该碰到红灯禁行的时候了。参加不了悉尼奥运会,不还有2004年,还有2008年嘛。我开始给自己宽心,这种宽心后来演变成了一种放纵。于是,从2000年开始,我不再有往日处处夺冠,事事争先的势头,甚至可以用低迷来形容我那几年的状态。2001年全运会第三,2002年亚运会第三,2003年世锦赛第二……这些和冠军只差分亳,却意义迥异的成绩是我当时状态的最好佐证。那几年,我对名次看得很淡,“只要发挥自己的水平不就行了嘛,干吗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这是我那时常给自己的理由。然而,我自己认为能发挥平时训练水平的80%时,在比赛中我往往只能发挥60%。我认为的低调其实已经演变为一种消极,甚至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而可怕的是,当时的我对此竟全然不知。
回头想想,2000年前后我所经历的两个不成熟的自己,它们各有各的理由。2000年之前,自己太想表现自己,太急于求成,最终导致无缘悉尼奥运会:2000年之后的几年,自己又太悲观,对名次和成绩太无所谓,走到另一个极端,成为一个没有斗志的“普通人”。当我把自己的思绪理顺之后,我才发现,我用一次次血的教训终于换回了一个成熟的自己。好在我觉醒得还不算晚,在备战雅典奥运会的前一年,我终于走出了红灯区,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未完待续)
责编 王查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