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驴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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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刚刚进入夏季，面对总不见进步的成绩，我突然起了退学的念头。任凭母亲和姐姐流泪不语，我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在离暑假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卷铺盖回家了，连招呼也没跟老师和同学打。

父亲在村子附近的砖窑打零工，他做的不是技术活，是纯体力活，把砖坯横竖相间地一层层垒起来，让它们通风晾晒干了再送入窑去烧制。窑厂里每天包工人一顿午饭，米饭或者馒头管饱，外加一碗有几片肥肉的炖白菜或是萝卜。父亲的节俭是出了名的，每次到地里干活回来，他都会捡回几根枯树枝、几块干了的牛粪，最起码也得是一把青草，从未空过手。但在窑厂干活，他连一块碎砖头也没拿回来过。别人用在窑厂捡的砖搭了鸡窝，母亲有些眼红，却不敢让父亲拿。

知道我要退学，父亲当晚在饭桌上就把手里的锡酒杯摔了出去：“你小子不想活了是吧，活腻了就吭一声，全家人都指望你上学出头呢，你这个混账东西!”

姐姐默默地捡起酒杯，母亲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我木然地看着他们不说话。父亲用食指指着我的额头，指尖就在我的眉眼间晃动着，他连说了十几个“你”，最后操起身后的一根擀面杖，没命地朝我打，“嘭嘭”两声很沉闷，还不算太重，我没有躲闪。父亲第三次扬手，姐姐哭着扑过来，拉了我一把。“咔嚓”一声，八仙桌的角被擀面杖敲碎了，如果不是姐姐拉开我，我的肋骨比这桌子角还惨。

全家人都愣住了，桌子是母亲的陪嫁，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也是村里人办红白喜事借东西时我们家唯一能拿出手的。我和姐姐吓傻了，母亲先是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接着嚎啕大哭。两分钟后，母亲夺过父亲手中的擀面杖，我吓得身子一紧，哆嗦起来。母亲把擀面杖举向父亲，使了很大的劲，向下落时，力度在不断地减小，及至落在父亲脊背上时，我怀疑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好像只有轻轻的一触。她扔了擀面杖，继续哭。父亲长叹一声，往地上狠狠跺了一脚，背着双手出了院子门。

这一晚，父亲没回来。我醒来几次都听到母亲吸鼻子的声音，很轻很低，是在极力地压抑着。第二天，母亲红肿着眼睛，吩咐我去四爷家送几个烙馍。我在四爷家院子外就听到他叫着父亲的小名，粗声说着什么。我迟疑着不肯进院子，却被四爷瞧见了，他扬声说道：“满意，你小子快进来，在门口磨蹭啥，还大男人呢。”我退缩不得，只好跨进院子。

四爷是养牲口的好把式，有架毛驴车，整天帮着窑厂运砖。人家编了顺口溜说：小毛驴，大钢弹，一天能赚七八块。钢弹是指毛驴车轮轴承里的钢珠，意思说四爷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村里没几个人能比。这回他又买了一头小毛驴，准备扩大了。如果毛驴驯得好，他一人赶两个车也不成问题的。

“正好，你们爷俩都在，我要驯驯这新来的毛驴。”四爷说着，指了指院子东南角枣树上拴着的灰毛驴。毛驴背上的毛向上扎扎着，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儿。四爷取出一条鞭子，把上已磨得锃亮。他把鞭子递给父亲：“你来吧，当年你可比驴犟多了。”父亲嘿嘿笑着，接过鞭子。从我进院子，他还没看我一眼。他慢慢地走过去，鞭子在身后的地上拖着，冷不防对着毛驴身上使劲抽了一下，嘴里嚷嚷着：驾!毛驴惊跳起来，先抬起前腿又放下，接着又飞起后腿，试图给父亲来一脚。

毛驴和人就这样较量开了。父亲又抡起鞭子，在空中舞出一个好看的“8”字弧，并响亮地炸出两个鞭花：啪啪。毛驴见鞭子并没落在身上，示威地昂起头，发出～长串的叫声，那叫声充满着嘲弄。父亲没命地抽打毛驴，毛驴几次腾空，扬起满院子的尘土。双方都不示弱，父亲连打了好几鞭子后，毛驴顺着拴它的绳子，围着枣树团团转。后来，只要父亲扬起鞭子，还没落下呢，毛驴的反抗已经开始，它抢先跳跃着，去迎接那鞭子的抽打。我每看到鞭子扬起落下，都如同抽打在自己身上，从父亲的手高高举起，我就闭上眼睛，到“啪”的一声清脆响起，我才睁开眼，我知道，父亲的火气还没消。

直到父亲和毛驴都气喘吁吁，父亲的衣服全湿了，毛驴的身上也有水珠滚落，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折腾半天，毛驴还是不肯听父亲的号令，它和父亲对视着，眼光很纯粹，就是恼怒。如果再打下去，我相信驴皮会开裂的。四爷劈手夺过鞭子，远远地扔开了。他让我去折根细柳条来，我不明白，难道柳条比鞭子有用?

四爷笑着，边用柳条轻轻地触碰毛驴，边用那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和它商量：“嗨，伙计，你还真有点犟呢。”我想这时的毛驴对于皮鞭仍有戒心，小半天没有反应。父亲建议说：“四叔，这犟驴我看还是得揍，得让它知道厉害，就不犟了。”四爷瞪了父亲一眼：“揍，你就知道揍!鞭子是吓唬牲口的，不是用来打的。”他转过身去，继续温柔地抚摸毛驴，使得毛驴安静下来，最后温顺地靠在四爷身边，不停地蹭痒……

转天，父母什么也不说，我不愿待在家里，也去了窑厂，试图通过搬砖来体现我的能力，自食其力的能力，甚至是养家的能力。天热得不行，对于窑厂却是好时节，这个时候晾晒的砖很容易收干的。只摆了一排砖的花架，我就累得喘粗气脸发白。看着父亲和别人依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停下来歇歇。

负责晾晒砖坯的头儿说，现在老板要统计数据，谁能有办法把这些砖坯计算出来，今天不用搬砖了，工钱照付。父亲最先把目光投向我，很热切，接着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走到一块空地，用小树枝在地上划着算着，但所有的公式和图形都不在我的脑海里，有几个好像很熟，常听老师念叨的，可就是想不起来。这是一场开卷考试，我却考砸了。那些人的眼光中多了怀疑和嘲讽，好像他们不会这样的题是天经地义，而我不会却是天理难容的。我被自己的汗水浸淫着，抬头寻找父亲的目光，他只是冲我笑了一下，那是比哭还难看的想安慰我的笑。这一笑，我的羞愧就再也坚持不住，“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次日，我背起学习用品和铺盖，又回到学校。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对谁也没提起过。那一年的六月，我的成绩从全年级最低到前十名，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