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回头,让我先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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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悠悠吃力地搀扶着父亲，雪白的裙子上有一点点血迹。刚才在小酒馆拉扯醉醺醺的父亲，手指被碎玻璃划破。

父亲在酒馆摔东西，店里通知悠悠过来接。扶着酒鬼打车是件困难的事，司机斜眼瞥瞥，呼啸而去。悠悠实在走不动了，将父亲放倒在地上，伸手站到马路中央。迎面一辆出租车戛然而止，司机跳下来，需要帮忙吗？

路灯依稀，司机问，喝醉了？夜风正劲，吹得悠悠眼睛发酸，她点点头。

我叫鲁小兵，很高兴为你服务。司机说着弯腰抱起地上的酒鬼，示意悠悠开车门。

坐进车厢，鲁小兵递过一个纸盒。悠悠不知所措，她索性翻开纸盒，里面是备用的棉签和酒精。

后座上的父亲呼呼大睡，面对一个陌生的大男孩，悠悠突然委屈地流泪。鲁小兵开了车窗，清凉的夜风灌进来，他说，我帮你。

鲁小兵的手略微抖动，小心翼翼替悠悠擦拭酒精，然后裹了一圈纱布。悠悠安静地看他用牙齿咬断线头，他是用棉线打结的，说这样透气。

夜很静谧，只有夏风来回吹动，悠悠轻轻说，城东，倚新苑小区。鲁小兵发动车子，和悠悠一起融进夜色。

（2）

悠悠是在办公室回忆起鲁小兵的。当夜鲁小兵替她将父亲背上三楼，临走冲她一笑，转身匆匆下楼。安置父亲睡下，悠悠才想起还没付车费。追下去，大街空空如也。悠悠有些懊恼，麻烦人家大半夜，连钱都忘了给。

盲目翻动桌上的教科书，悠悠眼前总晃动鲁小兵的脸，离那一夜越来越远，可鲁小兵在悠悠心里愈来愈清晰。

悠悠在市重点中学做语文老师，是个清秀娴静的女孩子。追的人并不少，她都婉言拒绝，说暂时不想恋爱。自己知道，心里是有所畏惧的。

那日同学结婚，做伴娘的悠悠被大家灌了酒，从酒店出来还能走路，吹了阵风，开始踉跄。离家很近时，终于忍不住，走到棵梧桐树下，翻肠倒肚，吐得眼泪哗哗直淌。

听见有刹车声，随后悠悠看见地上有人影，心里狂跳两下，转头，是鲁小兵。

鲁小兵替她擦拭干净，扶她上车。悠悠突然很紧张，酒醒了不少。她打开皮包翻钱，对不起，上次的车钱。

突如其来，鲁小兵一把握住悠悠的手。说，难受，就哭出来。

于是悠悠就哭了，起先是低低的啜泣，然后就开始失声。鲁小兵关上车窗，熄了车灯，就那样静静坐着，默默攥住悠悠的手，无声无息。

哭了很久，悠悠说，爸酗酒，妈总不理他。抽泣片刻，再说，这些年，我很孤单。鲁小兵静静地看她，片刻她说，那夜之后，我一直在大街上找你。

（3）

悠悠快乐起来。白天在学校忙，吃过晚饭，就悄悄溜出家，总喜欢穿上那件棉布裙子，从城东缓缓走到城西。

起初马路上车多人多，慢慢地，车人寂寥。悠悠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她知道鲁小兵就在附近，虽然不能确定具置，但是她有感应。

当夜风吹起，她一回头，总能看见鲁小兵，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尾随自己后面。她板脸，他开始笑，憨憨的，眼睛里全是爱怜。

那天悠悠发现鲁小兵穿了新衬衣，忍不住，悄悄地笑。鲁小兵意识到了，脸微微发红，局促地东看西看。

悠悠在前面走，鲁小兵追上来，悠悠，我找到好东西给你。原来，是桶酸梅汤。他用自己的保温桶盛着。那是在市中心很深的一条小巷里买的，味道极其醇正。悠悠用力抿住嘴巴，仰起头。鲁小兵踮起脚，哧哧笑着，用勺子喂她。

唇边的酸梅汤有一点点凉，她张口想说话，他勺子往前一送，灌下去了。然后他不肯要她再走路，弯腰背起她，背上车去。她说，很近的路，走走吧。他瞪大眼睛，坐好，不许说话了。

开了车，他忍不住失声笑，悠悠，你走了一座城了，还走！悠悠有种被宠的感觉，低头喝酸梅汤，不出声。

生气了？他停车，打量悠悠的脸色。悠悠故意面无表情，他揣测片刻，轻声叫，悠悠。

车窗外，还能看见闪烁的星星，悠悠的心瞬间软了，还有一点点的疼。她伸手给他，任由他死命攥住，一只手开车。

（4）

转眼冬天。鲁小兵不肯让悠悠再上街，太冷了，你在家待着。她嘟起嘴，他挠头，好，晚上十点，我在你家楼下，十分钟。

九点，悠悠就开始慌张。洗脸刷牙，辫子梳了又梳。母亲早睡了，父亲在他自己的卧室看电视。悠悠拎着鞋子蹑手蹑脚出来，跑到小区外面的路口等。

九点五十分，鲁小兵的车子出现。悠悠从花坛旁跳出来，得意地笑。他不提防，吓一跳，反应过来马上用大衣裹住悠悠，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

空旷的大街，悠悠蜷在鲁小兵温暖的怀里，幸福地待上十分钟。听见车里的对讲机在叫，鲁剑，鲁剑。鲁小兵的大名叫鲁剑，他喜欢悠悠喊他小兵，话音袅袅，收尾时分，悠悠唇角余留的全是笑意。

他抵抵悠悠的额头，说，我爱你。悠悠猛然开口，小兵，抽时间去我家提亲吧。

（5）

没等到鲁小兵上门提亲，悠悠被安排去上海学习。打了电话给他，鲁小兵说，我自己找了去，毛遂自荐。悠悠笑他一阵，收拾东西出门。

学习回来，大家都忙着过年。鲁小兵发信息给悠悠，老家的奶奶病重，回了乡下。她很怅然，想念他。

过完年，春天一闪过去。鲁小兵还在乡下，悠悠急了，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也不挂，任由铃声响着。悠悠突然想，他是不是变心了？

找到鲁小兵公司，他的同事反问她和鲁小兵的关系。众目睽睽，悠悠乱了方寸，仓皇逃离。

手机开始沉寂，悠悠不再打电话，鲁小兵也不打过来。夜晚，日子重新恢复到认识鲁小兵之前，漫长，寂寥。

夏天悄然而至，悠悠开始感觉心口疼，一阵接一阵，像海潮似的，无止无息。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一起开口，悠悠，你姑姑介绍她公司的张楚，南方人，你见见？悠悠突然发现，父母靠得很近，那一刻，两个人仿佛亲近许多。

悠悠忽然感动，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冷战，如果自己可以使他们亲密无间，她愿意。

（6）

悠悠去见了张楚，很儒雅的一个大男孩。坐在冷气十足的咖啡厅，对侍应生轻声说，谢谢你，我来。忽然地，鲁小兵的脸在热咖啡里显现，悠悠赶紧闭眼。

躲进卫生间，悠悠给鲁小兵打电话。这一次他接了，喂了一声。悠悠的泪奔涌而出，她说，等会儿我去公司找你。

出咖啡厅，悠悠伸手截辆出租车，冲向鲁小兵的公司。

正值盛夏午后，公司的大院蝉声不绝。悠悠穿着高跟鞋，走进来，看见梧桐树的凉荫里，鲁小兵正和几个哥们儿赤膊斗酒，悠悠看见他宽厚的脊背，曾经那样近那样近地靠近过。

满地的花生壳，鲁小兵在欢快地喊着酒令。白花花的阳光让悠悠无处可藏，她突然明白，眼前的鲁剑不是曾经夏夜里的鲁小兵，那个穿着白衬衣端着酸梅汤的鲁小兵，已经无法从往事里移植，那个大男孩只能用来怀念。

黑夜和白昼的爱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幸好，明白得早。

（7）

回家后，悠悠应下张楚的约会。年底，他们结婚。张楚在市中心买了房子，悠悠搬离城东，往事也就淡了。

又是一年蝉声起，悠悠下班去城东给父母送酸梅汤。出租车在夜色中穿行，电台的女主持在说话。

昨天，我收到一封信。里面讲一个很普通的爱情故事。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出租车司机，爱上一个重点中学的优秀女教师。女孩要男孩上门提亲，他趁她出差，偷偷去了。可女孩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认为男孩和女孩并不般配。情急之下，男孩发誓，他可以为女孩拼命。那位母亲说，爱情不是拼命就可以的，爱情需要相应的身份和环境，差异太大，就无法幸福。原来，女孩的父母就是这样，多年来他们生活得很痛苦。那位母亲说，孩子，即使死去活来的爱情，最后也要天长地久的柴米油盐。我女儿读了很多年的书，她需要一个对等的男子，除了爱护她，还要懂得欣赏她。我不怀疑你的感情，我也相信她确实喜欢你，可是现实婚姻里，她只有委屈自己才能成全你的幸福，你愿意她牺牲吗？

原本自卑的男孩，最后还是退缩了。他对自己说，如果他不能亲手给予女孩相匹配的爱情，就亲手成全她，去寻找更好的。

其实那一天，他知道女孩去找过他，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却不敢回头，那天阳光强烈，杯子里是浓烈的二锅头，他笑着，仰头一口喝下去。然后他想起他们初次相遇的夜晚，想起女孩无助地站在马路中央，他想起每次夏夜行车，远远就能看见的身影。

他没读过太多的书，但他知道这就是书上写的诀别，因为他的心很疼很疼。那天的梧桐叶上的光斑闪着男孩的眼睛，那里面全是他卑微的哀愁，只是女孩不知晓，在他身后站站，就那样一转身，从他的爱情里退场。他不能挽留，因为是他，先选择了撤退，以爱的名义。

（8）

正抚摸微微隆起肚子的悠悠突然怔住，继而，慌忙摇下车窗，让奔涌而出的眼泪，悄然淌落在熟悉的城市里。

此时，夏夜未央，凉风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