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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房(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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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泉喜,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协委员、影协理事,兴安盟作协主席,内蒙古首批签约作家。在《当代》、《民族文学》、《草原》等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近百万字的文学作品,著有《牧村》、《大草原》、《孙泉喜小说选》三部小说集,编剧的剧本《想去欧洲当村长》、《望火楼》、《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爱在原野上》、《圣水奇缘》已拍成了电影,其中前三部已在央视六套播出。获得过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三度获内蒙古“五个一工程” 奖。

那年我捉迷藏玩儿,悄悄躲进碾房时,看见麻保像个嗅到了荤腥的狗一样,围着巧姑屁股后面团团转。当时巧姑正在簸米。她的胸部随着簸米动作,仿佛在怀里揣了两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着,麻保的两只玻璃花眼球也随着上蹿下跳。他们对我的潜入毫无察觉。我蹑手蹑脚绕过碾子,躲进了角落里。

这个碾房是个一间半土坯房,坐西朝东。用柳条编成的门,缝隙很大,既不遮风也不挡雨。一米见方的窗户,没安玻璃也没糊窗户纸,用塑料布胡乱钉在上面,被火燎烟熏得变成了黑塑料布。碾房里,巨大的碾砣子在牲口的拉动下围着轴在碾盘上一圈又一圈地滚动,磨米磨面解决全村三十多户人家的吃饭问题。碾房的墙角里堆放着一堆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后面正好能蹲一个人。我藏进去,太妙了!从木头杆子夹缝中往外看,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但外面的人却看不着我。正在这时,麻保就动作开了,先是借口帮忙在巧姑身上磨来蹭去,接下来的动作更加胆大妄为。巧姑巧妙地躲闪着。可是她越躲闪麻保越加猖獗,竟然把秃爪伸向了巧姑活蹦乱跳的部位。我恨巧姑不搧他嘴巴子。

麻保是个老光棍儿,他不姓麻,也不名保。麻保满脸麻子,两只眼睛有玻璃花。麻保干不了重活儿,当生产队长的姐夫给他安排了一个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一开始大家叫他麻子保管员,后来简称麻保。麻保一边当仓库保管员,一边兼职碾房的管理员。碾房管理主要是打扫卫生和排序管理。打扫卫生比较简单,每天打扫碾道上的驴粪蛋和碾房里的垃圾。排序管理就比较复杂了,每年进入秋季,磨米磨面的人家逐渐多起来,全村只有一个碾房,不够用,人们就想了一个笨办法——在碾盘上扔笤帚排队,谁的笤帚在前谁先磨面。后来总有人做手脚挪动占碾子的笤帚,因此也闹出了不少打架斗殴事件,队长只好派专人管理排序,这就成了麻保至高无上的权力。

麻保的秃爪刚要攥住巧姑的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咳嗽两下,动作很大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麻保一惊,知趣儿地缩回秃爪。他恼羞成怒地瞪着我,并握紧拳头像是要揍我。但他到我跟前一看,不敢动手了。因为我爸是生产队的会计,队长有时也给会计三分面子,何况一个麻子保管员,量他不敢动我毫毛。我很男子汉地站到巧姑身边。巧姑第一次用那种柔柔的目光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我的浑身血液忽地涌上来,心跳加速,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占据了全身。

回家后,我把麻保要欺负巧姑的事情给我妈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我妈却说,嗐,蝇子不叮没有裂缝的鸡蛋。

我没懂。那年我才七岁。

演绎了一场小英雄救美女的故事以后,我彻

底放弃了捉迷藏之类乏味的游戏,时不时潜入碾房,藏匿在木头杆子后面,窥视大人们的私密,好不过瘾。有一次,我妈正在磨面,我的七大姑姨都来了,其中还有巧姑。男人不在的场面,女人疯起来真放肆,竟然裸出比大小。比来比去只见巧姑未“参赛”,大家蜂拥而上,活脱脱把她的拿了出来。

尖嘴婆尖叫一声,哇,你们看,她的竟然这么漂亮,我以为奶了四个孩子还不得变成了一个皮馕!

我也发现了,那确实好看,就像我爸有一次去城里买回来的馒头一样,白白的,圆圆的,膨膨胀胀,好馋人。大家都凑过去仔细欣赏,巧姑却满脸羞色地把它掖回衣服里。尖嘴婆不甘心,用尖刻的话来刺激巧姑,我们看一下不要紧,麻保要是看上了,那可不得了。

巧姑一声叹息说,别提他,烦死了。

我妈插话说,巧啊,你为啥让你丈夫去牧场?我真有点替你担心。

巧姑的脸色由红变白说,唉,别提了,我也不愿意让他去。可是他只要在家,天天琢磨那点事儿,愁死了。这四个孩子已经养活不起了,再生下去可咋办呢?

不久,我被我妈送进了村小。我上学时恰巧跟巧姑家的三姑娘一个班。我和三姑娘从小在一起玩耍。三姑娘长的和她妈一样漂亮,就是营养不良太瘦。我常常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偷偷拿出去给她吃。班里同共七个同学,三男四女。我和三姑娘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遗憾不是同桌。班主任是个极端女权主义女教师,怕女生受欺负不让男女同桌。那也没能挡住我和三姑娘的私通。

上学后不像以前那样随时潜入碾房看大人们的游戏。但好在碾房正挨近学校,我能及时掌握巧姑的动向。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次巧姑用柔柔的目光看我一眼后,我关注巧姑的程度已经大大超过了对我妈的关心。尤其巧姑在碾房的活动对我有着极其强烈的吸引力。我能够准确无误地认出巧姑家占碾子的笤帚。我每天去侦察一下,只要发现巧姑家笤帚排前了,我必定提前潜入碾房。

在碾房昏暗光线下,巧姑的一举一动,都像优美的舞蹈一样,强烈地勾引着我的冲动。当她磨面的时候,一层白白的面粉落在脸上,掩饰了原有的腊黄色,显得如少女般楚楚动人。有时她不戴头巾,头发落满细细的面粉,使我想起在银幕上见过的白毛女,心中产生无限的爱怜,恨不得变成王大春把她救出火坑。事过多年后,当我回忆当时的感觉,不得不承认一个不容置疑的实事,那就是当时我在暗恋巧姑。

巧姑的丈夫长年在牧场放牧,偶尔回来领取人吃马喂的粮食,全家人欢天喜地。因为巧姑的丈夫回来时总能带来些牛羊的头蹄下水,这对长年见不着荤腥的他们家来说比过节还高兴。我从三姑娘的脸上看出来她爸回来了,她两片薄嘴唇油亮油亮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她把我招呼到碾房里。当时碾房里没有人。三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个煮熟的羊蹄。

三姑娘说,快趁热吃吧。

我犹豫着说,这东西能吃吗?

三姑娘说,可好吃呢,快吃吧!

我小口咬了一下,筋筋道道的好吃,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三姑娘站在我旁边喉结不停地上下蠕动,我就知道她还没吃就把自己分到的羊蹄拿来让我品尝了。于是我就把羊蹄送到她嘴边说,咱们俩吃,一个人吃没味道。

她狠狠咬了一口。就这样,我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个羊蹄吃光了。

羊蹄太好吃了,余味未尽,回家要求我妈给我煮羊蹄。我妈奇怪地瞪起眼睛说,羊蹄?那是狗才啃的东西。

我无言以对,又找不到比羊蹄更美味的东西,只好再一次潜入碾房寻求刺激。

不一会儿,巧姑的丈夫牵着毛驴来到碾房。他是一个整天冷着脸的汉子。等了半天,麻保肩上扛着半面袋子玉米来了。巧姑的丈夫一看就火了,说,就这点玉米够吃一个月吗?

牧场养着许多牧羊狗,狗饲料由生产队供应,给多给少当然是麻保说了算。麻保不耐烦地说,这是狗饲料,你们他妈的人也吃当然不够了。

巧姑的丈夫气白了脸骂道,骂我们抢狗食?

巧姑的丈夫抡圆胳膊,给了麻保一巴掌。麻保捂着挨拍的半边脸懵半天,突然起脚照着巧姑丈夫的裆部踢过去,巧姑的丈夫机敏地往后小跳

一下,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二人扭打起来,像争雄的恶狗,咬得难解难分。驴吓跑了。我也吓得直想跑,但跑不出去,他们两人堵在门口打得血肉横飞。

这时候巧姑牵着逃走的驴风风火火赶来了。巧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丈夫劝回。麻保呼哧呼哧喘着气,满脸淌血,鼻子嘴巴都挪位了,显得异常狰狞。巧姑递过去一块手帕,麻保不接,显然还在气头上。

巧姑说,麻保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生产队的一个小头头,跟一个羊倌生什么气?别人知道了会笑话你。

麻保仿佛舒坦了不少,接了手帕,先是把它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才轻轻擦着鼻血。巧姑指着半面袋子玉米说,那么多狗,这点玉米哪够吃一个月呀?都知道你是红管家,但也不能这样刻薄嘛。快去,再拿点儿来。

麻保二话没说,屁颠屁颠地去了。

那天晚上,巧姑快把狗饲料加工完的时候,她丈夫赶着勒勒车来了。巧姑对丈夫说,你到门口看着,有人来就咳嗽两声。

巧姑的丈夫不解地瞅瞅巧姑不动。

巧姑说,快去呀,瞅啥,不认识你老婆了?

她丈夫很不情愿地走到了门口。巧姑动作麻利地把狗饲料分成两下,分别装在两个面袋子里。巧姑的丈夫回过头来问,你要干啥?

巧姑压低声音说,这一袋子扔家里,别让人看见了。你那几个崽子都快饿死了。

巧姑的丈夫一下搂住巧姑,亲着她的脸说,辛苦你了,我的好老婆。

巧姑软软地靠在丈夫的肩上,浑身抽搐着,她哭了。她丈夫低下头亲着巧姑的脸、额头和头发。巧姑突然紧紧抱住丈夫的腰,嘴里嗫嚅着什么。此刻,他丈夫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巧姑的裤子。

巧姑说,干什么?不行。

巧姑的丈夫说,这帮崽子一见我就疯,整晚不睡。老太太也一个劲哼哼……

巧姑说,等我们盖起了大房子就好了。

巧姑的丈夫说,那是下辈子的事儿,我等不了。

巧姑的丈夫不由分说把巧姑抱到墙角里去了。由于灯光昏暗,还有碾子挡在中间,我使出吃奶的劲还是看不清那个角落里的节目,只听见哼哼唧唧的声音。最后听见巧姑说,别在里面射,再怀孕咋办?

晚上,我躺在炕上,反复琢磨巧姑的那句“别在里面射,再怀孕咋办?”我不懂。第二天看见巧姑,我的脸不由发烧起来。但巧姑却若无其事地做着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儿。当时我心里想,大人的脸皮真厚。

我很长时间没去碾房。上次巧姑在碾房里向她丈夫示爱的丑态,大大损伤了我的自尊,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也因此而大打了折扣。此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无端增添了一份烦恼。我想去碾房看巧姑,又不愿去看她。一种爱恨交织的情绪一直困扰着我。于是,我在课堂或课余时间不自觉地多看几眼三姑娘。她长的真像巧姑,就是太小。我多么希望她尽快长大,长成跟巧姑一样的女人。

有一天,我把三姑娘领进了碾房。那是一个冬天的灰暗日子,天空仿佛要下雪,远近一片灰蒙蒙。碾房里空无一人。我看着三姑娘冻得通红通红的脸蛋,越看越像巧姑。我禁不住一把抱住了三姑娘。

三姑娘挣扎着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天气太冷,我给你暖和暖和。

我把手伸进三姑娘的衣服里乱摸起来。三姑娘咯咯笑。三姑娘说,你的手太凉了。

我不停地摸索,三姑娘笑得快喘不过气了,后来她生气了,说,完了,我尿裤子了。

我很失望地松开手。

我们从碾房走出来,看见巧姑背着半麻袋粮食正往碾房走来。我看见巧姑穿一身臃肿的棉衣,顶着寒风艰难地走着。我突然不恨巧姑了,上前去帮她拿簸箕。巧姑用手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说,这孩子真懂事。

一股自豪感在我心中升腾,瞅一眼三姑娘,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瞅我。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家乡发生了水灾。前一年是旱灾,老天爷几乎没下雨。憋了一年的水第二年全下下来了。入夏以后,天空总是被阴云遮挡着,几乎天天下雨,整个夏天没见到几缕阳光。那一年,没有多少人家有存粮,碾房显得格外冷清。

我妈一边埋怨着老天爷一边磨面。我在旁边破口大骂老天爷。我妈说,不能骂长生天,要折寿。我正琢磨怎么个折寿时巧姑来了。巧姑脸色有点发黑,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愁绪。她一边帮着我妈干活儿,一边不自觉地唉声叹气。

我妈说,巧啊,家里是不是没有吃的了?

巧姑憋了半天说,老婆婆想吃荞面饺子,愁死我了。

我妈说,人老了,尤其有病,她就馋嘴。

巧姑说,可是家里哪有荞面,玉米面糊糊都快吃不上了。

我妈想了半天说,你没跟麻保说吗?生产队的仓库里有荞麦,那是用来招待上边来的干部,借点应该行吧。

巧姑的脸上推出红潮说,他那个人……

我妈把手里的筛子交给巧姑,说,我回家看看,家里好像还有一点荞面。

我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大概有两碗面。我妈对巧姑说,家里只有这点荞面了,你拿回去给老太太包一顿饺子吧。

巧姑千恩万谢走了。

我奇怪地问我妈,妈,咱家不是还有一面袋子荞面吗?

我妈瞪我一眼说,去,你傻呀?

由于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勒勒车无法行走,巧姑的丈夫很长时间没有回来。队长估计到牧场的人和狗都没有吃的了,准备派人送米面和狗饲料。队长把加工米面和狗饲料的任务交给了麻保。那时候我和三姑娘正在碾房门口捏泥猴玩。麻保用玻璃花眼球盯着三姑娘说,快回家把你妈叫来,这米面是给你爸加工的。

三姑娘去了。我知道又有戏看,提前潜入碾房躲在那个角落里蹲坑守候。

我担心巧姑不来,没想到巧姑很快就来了。起初麻保当主角巧姑打下手。后来巧姑嫌麻保笨手笨脚碍事,就主动担当主角。巧姑干活儿真利索,动作像旋风一样。麻保只有在一边傻傻地欣赏的份儿,根本伸不上手。麻保闲下来了,又开始磨磨蹭蹭地围着巧姑转悠。巧姑仍是巧妙地躲闪着。后来麻保的手胆大妄为地伸向巧姑的腰部。我的心砰砰跳。我恨不得跳起来砍断那个秃爪子。终于,巧姑把他的手推开,转过身来与麻保对峙。我以为巧姑一定会给他一记耳光,或给他一顿臭骂。麻保也预感到下场不好,做出随时逃遁的姿势。可是,巧姑却说,麻保,家里没有吃的了,借给我点粮食吧。

麻保仿佛没听懂,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麻保说,拿吧,就从这些加工的米面里拿,还借什么?随便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

巧姑嫣然一笑。我第一次看见巧姑笑起来如此灿烂。麻保蠢蠢欲动。麻保说,但是,有个条件,你让我摸一下。

巧姑收敛笑容说,摸啥?别胡来。

麻保嬉笑着冷不防一下子抓住了巧姑的。看来下手不轻,只见巧姑“嗷”一声喊,抬手搧麻保的麻子脸,麻保闪人逃掉了。巧姑一边骂着麻保一边往面袋子里狠狠装米面,没少装。

那年的七月份村里来一帮青年,男男女女都穿着细腿裤子,倍儿精神。村里人叫他们是知识青年,简称知青,说是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们的到来把沉寂的村落一下子热闹起来了,他们所到之处都带着一股新鲜空气,充满欢声笑语。

我特羡慕知青们,尤其羡慕他们的细腿裤子,几次要求我妈把我的裤子改成他们那样的细腿裤子,被老娘臭骂了一顿,那裤子有什么好?兜住屁股沟子好受啊?

好不好受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好看。

有个叫姚金花的女知青,穿着兜屁股沟的细腿裤子在前面一扭一扭走道,我就神不守舍地跟着走。她的长腿,她的翘臀,使我充满了爱意。我足足跟了大半天,把姚知青烦得找来她的男友张大力,不知向他嘀咕了什么。张大力朝我招招手,我以为他要给我糖果。因为在这之前我没少吃到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那种软糖,好吃极了。我刚走到他跟前,他说,小崽子,还挺色呢!

张大力嗖地抓住我的两个耳朵,把我提了起来。我两腿悬空,第一次领教了知青的厉害。我的耳朵红肿钻心疼了好几天,我妈问这是怎么了?

蚊子咬的。我没敢实说。

知青来的头几个月,生产队里很照顾他们,派专人给他们做饭。后来就不照顾了,说是让他们自己锻炼。做饭他们还能凑合,磨米磨面他们就凑合不了,只能从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候麻保很想承担这一光荣使命。麻保找到当

队长的姐夫,用玻璃花眼球直直盯着队长恳求道,姐夫,知青磨米磨面的事,让我给他们当指导吧,行吗?

队长扑哧一下笑了说,你会指导吗?连一句体面的汉语都不会说。

我会!麻保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你会个屁!上次跟人家张大力吵架,骂人家说,八辈儿祖宗你下来,王八犊子我在这等你。这叫会呀?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

麻保蔫儿了。

恰在这时巧姑有事来找队长。队长眼睛一亮说,就你了!

这样,巧姑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取代了麻保,当上了知青的指导老师。

碾房里更加热闹起来。我时不时潜进碾房,躲在木头杆子后面,满足我的好奇心。

知青们学磨面的第一天就出了事。姚金花是个样子货,干重活儿十个不顶一个。于是知青们推举她做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饭自然要涉及到磨米磨面。姚金花牵着生产队的一头驴,装模作样地往碾房走来,驴背上驮着一袋米,后面有张大力保驾。我先期潜入碾房等着看热闹。当时我是很胆怯,害怕被张大力逮住薅耳朵。但我又好奇,特想看看巧姑怎么指导知青。可是,巧姑还没来得及指导,张大力就被驴踢翻在地。

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张大力笨拙地套驴。张大力先给毛驴戴上了眼罩,然后把枷板套在驴脖子上。一切进行得还算有章法,连他自己都满意地微笑着向姚金花炫耀。恰这时他不小心碰了一下驴屁股。驴一惊,抬起腿闪电般踢了过来,不偏不倚踢在张大力的小腹上。张大力惨叫一声倒下去,捂着小腹半天喘不过来气。我高兴得差点欢呼毛驴万岁。而巧姑却吓白了脸,嘴里一个劲地叨咕,驴屁股摸不得呀,驴屁股摸不得呀。姚金花哭喊着上前,不由分说扒张大力的裤子,张大力却捂着裆部不让看。不一会儿来了几个男知青,把张大力抬走了。

我一直处在兴奋状态,心里感激着替我报仇的这头毛驴。

真所谓祸不单行,那天姚金花也受伤了。也许姚金花满脑子想着张大力的那个地方受没受伤,所以对贫下中农再教育没太理乎。虽然巧姑手把手地教她,她仍不小心让碾砣子压了一下手指头。伤情虽不是太严重,但她左手的小拇指甲还是与手指头无情地告别了。

我从小就是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对姚金花的不幸受伤心里还是痛了一下。

碾砣子在碾盘上不停地滚动着,发出吱吱吜吜的声音。那是碾子的轴承缺油了。巧姑回家取来了猪油。巧姑的后面跟来了四个孩子。巧姑在碾子的轴承上抹了一点油,闹心的吱吜声戛然而止,却换来了孩子们的喊叫声,妈妈,我饿!

我知道他们家又没有吃的了。姚金花看着这个场面惊呆了,仿佛忘记了手指头的疼痛,瞪大眼睛看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不禁问巧姑,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吗?

巧姑的脸不由红了。巧姑不好意思地跟姚金花说了几句悄悄话。姚金花不停地点头,然后动手在面袋子里装了小半下子面,交给了巧姑的大儿子。四个孩子仿佛得到了救命稻草般欢腾着离去。

阴雨一直下个不停。我家的外屋神奇般地冒出一个泉眼,汩汩往外淌水。巧姑的丈夫依然被困在牧场不能回来。巧姑从我家借了一面袋子玉米去碾房加工。我还是抵不住诱惑去寻求刺激。

巧姑一边磨米一边流泪,我心里也莫名地惆怅。直到姚金花来了,巧姑才停止了哭。那时候姚金花的伤已经痊愈,她还是很虚心地前来接受再教育。我对姚金花越来越有好感了。

外面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姚金花忽然躁动起来,她走到门口又踅足回来,又走到门口又回来。巧姑看出了问题,问她,要上厕所吗?

姚金花点头。但她们俩都没带雨具。巧姑指了指我猫着的角落。姚金花一脸难为情地蹲进我的旁边,噼里啪啦一阵腹泻。臭气直冲我的鼻子,但我只能忍受不敢抗议。我也真不容易,好在这次真切地看见了曾经让我产生爱意的翘臀,触手可及,可我不敢。姚金花忽然“呀!”了一声。我以为她发现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巧姑问,怎么了?

姚金花说,忘带纸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知青们是用纸来揩屁股,而我们乡下揩屁股的纸全被长辈们卷烟抽了。

巧姑从地上捡了一节小木头棍儿递给姚金

花。

能行吗?姚金花无不担忧地问。

行,我们这儿的人都用这个揩屁股。巧姑答。

姚金花无可奈何地接了木头棍儿。巧姑拿起麻保用来搞卫生的铁锹,把姚金花的排泻物扔了出去。

我长大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想,姚金花那次用的那节小木头棍儿,大概是她接受的最深刻的一次贫下中农再教育吧。

慢慢的,姚金花出徒了,能够独立加工米面。巧姑偶尔过来关照一下。张大力只要有空就跑来给姚金花作伴。那时我已经窥视成癖,尤其关注张大力和姚金花的隐私。

碾房里只剩下姚金花和张大力的时候,他们总是做些很刺激的小动作。在那之前“接吻”这个概念在我脑子里是空白,从来没看见过我们的长辈们做过这种样板,也不知道人类是经过男女交合以后生产后代,总以为男女一结婚不用做什么就能生孩子。当张大力搂住姚金花的细腰把嘴唇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直痒痒。后来我把三姑娘带到碾房里模仿他们的动作,不曾想,三姑娘一把推开我,使劲擦着自己的嘴唇说,真脏!

我大失所望。

有一次,当姚金花和张大力接吻不可开交时,拉碾子的母驴停下来撒尿,滴答几滴后不尿了,歪过去脖子吃碾盘上的米。姚金花急忙拿起笤帚打毛驴。毛驴又不紧不慢地走起来。不一会儿张大力和姚金花又接吻,母驴也停下来撒尿,照旧滴答两滴尿。此时母驴正在,门口已经来了好几头公驴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后来有一头胆大包天的公驴径直闯进碾房,趴在了母驴身上。我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在乡下这类风景随处可见,不足为奇。但对城里来的两位知青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刺激,他们停止了接吻,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毛驴。张大力还弯下腰仔细查看着细节。之后可能觉得光是查看不过瘾,两人就进行实践,迫不及待地模拟动物,真让我大开了一次眼界,原来人和动物都一样。

时隔多年以后,我和三姑娘也在碾房里进行过一次模拟,那是我体验男女生活的第一次模拟考试,对于考试成绩自己觉得很满意。

老天爷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雨。庄稼和草场全被水淹,站在门口望过去,田野一片白茫茫。据说这是历史上罕见的水灾。

从三姑娘的脸上看出她爸还没回来。三姑娘说,我奶奶快要死了,她天天喊我爸的名字。三姑娘说着说着泣不成声。我的眼泪也模糊了视线。我学着张大力拥抱姚金花的姿势,亲了亲三姑娘的脸蛋,她没有反抗。

第二天,听说乡里要来干部检查灾情慰问灾区。队长派麻保磨荞面,准备招待乡干部。麻保不愿意干这活儿,又让三姑娘去叫巧姑。可是巧姑没来,说是婆婆病重。我很失望,但又不甘就此罢休,仍坚持蹲在角落里期盼奇迹出现。果真,盼来了巧姑。

巧姑来时穿了一条知青的细腿裤子,显得又年轻又漂亮。我想,这条裤子一定是姚金花给她的。自从巧姑递给她一节小木头棍儿以后,她们便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巧姑的旧裤子大概是她结婚时做的,一直没更新,补丁加补丁,如果不是穿在巧姑身上,人们一定嗤之以鼻。可想巧姑的窈窕和靓丽了吧?穿了知青的细腿裤子以后,别说麻保,就是知青们也自叹弗如。

麻保痴呆呆地看着巧姑说,哟,真性感,馋死我了。

我心里一阵恶心。

巧姑手里端着一个小盆子。巧姑说,借给我一点荞面吧,老婆婆想吃点荞面汤。

麻保乐了。麻保说,你让我再摸一下。

巧姑说,你这叫乘人之危。

麻保嬉皮笑脸地说,反正摸过一次了,再摸一次怎么地?

巧姑骂他卑鄙。不料,麻保突然抱住了巧姑。巧姑奋力反抗。此时麻保已经变成了红眼狼,别说巧姑反抗,就是拿枪抵住他的胸口也不一定放手。于是,二人扭打到一起。在撕扯中巧姑的裤子掉了下来,裸出漂白的大臀。我不忍目睹,怕亵渎了巧姑。但我又怕巧姑吃亏。情急之下我忽然想到了我妈。妈妈永远是孩子心目中的大救星。趁麻保和巧姑激烈撕打无暇顾及我时,我嗖地跑了出去。

当我领着我妈跑回碾房时,巧姑已经走了,只有麻保在那里连喘气带咳嗽整理着衣衫。我

妈严厉地问,巧姑呢?

麻保不理。

我和我妈顺着哭声赶到巧姑家。巧姑家一片嚎啕。巧姑的婆婆直挺挺躺在炕上咽气了。巧姑手里端着空盆子哭成了泪人。

天终于放晴了,季节也到了秋天。知青点门前的马桩子上拉起了一条又一条的行李绳子,绳子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刺眼的阳光下格外撩人心魄。

姚金花把洗完的衣服拿出去晾晒时,我偷偷地去侦察了一下,除了几条细腿裤子以外,还有几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胸罩和小裤衩之类。

各家各户也都学着知青,把受潮的被褥拿到户外晾晒。一时间满屯子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世界。唯有碾房依旧是老面孔,它从来没有因为季节和气候的变化而改变过容貌。

开学第三天早晨,我照旧第一个来到班级。随后三姑娘也来了。那时候我和三姑娘已经默契到不用言语的程度。三姑娘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薄嘴唇也油亮油亮的。

我问,你爸回来了?

三姑娘点头,迅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我知道一定是煮熟的羊蹄。三姑娘说,不是羊蹄,是羊头肉。

三姑娘把纸包打开,一股香味直扑鼻子。三姑娘说,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

香喷喷的羊头肉,使我食欲大振。我吃着吃着羊头肉,眼前浮现巧姑腊黄的脸。我吃了一半不吃了,把剩下的一半包好交给三姑娘。我说,我已经吃饱了,这一半拿回去让你妈吃吧,她一定没吃着。

三姑娘顺从地点了头。

开学后很难像以前一样自由光顾碾房寻求刺激。然而,巧姑丈夫的回来又一次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预感到今夜必定有好戏。晚上是我业余时间,恰好用来满足我业余爱好。我早早吃完晚饭,提前潜入碾房,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次是巧姑的丈夫和麻保一起过来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俩一路骂骂咧咧走来。进了碾房,巧姑的丈夫还在骂,连狗都不如,你有点人性吗?

麻保反唇相讥,才没有人性呢,我少照顾你们家了?没良心的王八犊子!

你骂谁?巧姑的丈夫不知哪来的那么大脾气,铆足了劲往麻保的裆部踢去。麻保“吭”了一声倒下去,倒在碾道上,浑身抽搐着,玻璃花眼仁直往上翻。巧姑的丈夫好像还不解气,照麻保的肋下又踢了一脚,见麻保不动了才回身走了。

我吓瘫了。麻保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约过了十来分钟,麻保却“吭”了一声,接着想坐起来,几经挣扎没能如愿。他开始“哎哟,哎哟”地喊叫。

不一会儿,队长领着一伙人匆忙闯进碾房,把麻保抬走了。显然,巧姑的丈夫自首了。

麻保被送往医院。巧姑的丈夫被警察带走了。

碾房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巧姑来碾房磨米磨面,每次都要领孩子来为自己作伴。有时候姚金花来陪巧姑。姚金花和巧姑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秘密。有一次,姚金花撩开衣襟让巧姑看她的肚子。我第一次发现姚金花那么胖,肚子那么大。巧姑还摸了摸她的肚皮。两人不知嘀咕了什么,姚金花趴在巧姑的肩上哭了起来。巧姑也陪着落泪。我摸不着头脑,只是从木头杆子后面傻呆呆地看她们哭。

第二天,我妈正磨面时,尖嘴婆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尖嘴婆说,不好了,那个姚知青怀孕了!

我妈张口结舌,半天才疑惑地问,能吗?还没结婚。

正说间,姚金花从碾房前面路过,我妈和尖嘴婆一起凑到门口,像观察怪物一样仔细端详起来,直至姚金花的影子消失在树林里。而后,我妈和尖嘴婆两人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

生产队的母驴和姚金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膨胀起来。母驴的肚子膨胀了无人问津。而姚金花的肚子膨胀了,村里人就用一种审视盗马贼的眼神看她,看得姚金花猫在宿舍不敢露面。村里人历来对未婚先孕者是异常鄙视的。后来张大力把姚金花送回了城里。此后我再也没看见姚金花的细腿裤子和她那性感的翘臀。

我突然对窥视兴趣索然,一心伏在学习上,偶有机会就陪三姑娘偷偷钻进碾房对她进行安慰。因为她父亲一直没回来,三姑娘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三姑娘像一只温存的猫一样靠在我怀

里,先是掰着手指头数着说,我爸被带走已经两个月了,我想我爸爸了。

三姑娘哭泣。我便安慰性地使劲搂她。

三姑娘哽咽着说,我担心爸爸会坐牢,我们家可咋办啊?

我似乎觉出问题的严重性,安慰她说,不可能坐牢。

我说完自己心里都没底。可是三姑娘竟然不哭了。

快入冬的时候麻保回来了。麻保养胖了,头发理得也很利索。听大人们在私下议论说麻保彻底废了。怎么废了呢?我几次去研究麻保,没看出所以然。在我再三追问之下,我妈告诉我说麻保下边的那个东西被巧姑的丈夫踢坏了。当时我高兴得蹦了起来。后来听说巧姑的丈夫因此被判刑两年半。

巧姑一下子变老了。巧姑的脸上出现了皱纹,明亮的眼睛凹陷下去变得暗淡无光,乌黑的青丝也出现了白发。巧姑来碾房加工米面时,我跟着三姑娘去碾房。巧姑的动作不像以前那样灵巧了,而是变得笨拙,且常常顾此失彼,还常常无端地发呆。这时候三姑娘便大显身手,抢过巧姑手里的簸箕像模像样地簸米。我发现,一个小巧姑在悄然长大。

我一直关心着姚金花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那时候我小学马上毕业了,姚金花没有回来,而是来了一个瘦高个子男人,据说是姚金花的哥哥。他一直绷着脸,跟谁都不说话,收拾着姚金花的行李。张大力主动上前帮忙,高个子蛮横地说,滚一边去!

高个子猛地推一把张大力,张大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再不敢热情。高个子把行李一卷,扔到军用吉普车里开走了。车里坐着一位首长模样的军人,始终没下来。后来听说他就是姚金花的丈夫,比她整整大了二十岁。

张大力很长一段时间萎靡不振。起初我幸灾乐祸,后来不知不觉产生了同情心。有一天张大力来我家,他对我父亲说,大叔啊,我想去牧场放牧,队长不让去,请您跟队长说一下,让我去吧。

我爸说,牧场很艰苦的,你不行吧?

我从旁边说,爸,你就让他去吧。他行!

张大力第一次用看大人的眼光看着我点点头。在我死磨硬缠下,我爸真的跟队长说成了此事。

张大力临去牧场前给了我一个口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老弟。这个口琴是姚金花送我的,她现在背叛了我,我留着它没什么意义,你拿去玩儿吧。

我本想不接,因为当时我也不会吹口琴,但听说是姚金花的,就鬼使神差般地接收了,并把它一直保存至今。

为了维持巧姑一家的生活,生产队里让巧姑承担了姚金花的角色——给知青磨米磨面,一天记五个工分,顶半个劳力。

沉重的碾砣在碾盘上彻夜转个不停,吱吜吱吜的声音也彻夜响个不停,也许碾子的轴承又缺油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巧姑蓬头垢面地围着碾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终于小学毕业了,要去离我们屯子很远的乡中学去念书。第一次出门到外地,我兴奋得一夜未眠。我们班考上中学的只有我和三姑娘。我在脑子里千百次地设计着我们两个人的未来,一直设计到我们一起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城里工作并成家为止。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入睡。突然有人敲门。我妈说三姑娘叫你。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到门口一看,看见三姑娘把很少穿的兰底白花对襟衣服穿在身上,还梳了两个小辫子,显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我愣半天才问,这么早就出发?我还没吃饭呢。

三姑娘没接我的话,拉住我的手直奔碾房去。

黎明时分的碾房,在黑暗中像一座莫大的坟墓一样静默着。我和三姑娘拉开门钻进这座坟墓里。碾子仿佛已经疲惫了,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刚要问三姑娘来这里干什么,三姑娘一下抱住我的腰哭成了泪人。我惊呆了,去中学念书不至高兴到如此程度吧?她今天的举动着实让我费解。我又开始安抚动作,亲她的脸亲她的泪亲她的嘴唇。不料,她迎合得虽生疏但热烈。我的手在她身上滑行,发现她的身体有了微妙变化,原先干瘪的胸部隆起来了。我惊喜,想进一步探索,却被她推开了。

三姑娘说,喜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中学念

书……

为什么?我问。

家里供不起。三姑娘又哭起来。

我在昨晚设计的一切美梦被她一句话击碎。我呆望着三姑娘,眼前却浮现出巧姑的身影。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悄悄地淌下来。三姑娘用手轻轻给我擦去泪水,可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奔腾而下。三姑娘强制自己的情绪说,喜哥,你别哭,本来让你出来安慰我,可是你……

我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恨自己无能,不能带着三姑娘一起去上学。

三姑娘说,喜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为我争气,为我们全屯人争气。

我再一次把她揽入怀里。

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到大学毕业,在我漫长的寒窗生涯中,碾房、巧姑、三姑娘几乎每天都在我脑海里出现。我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必定要光顾碾房。

巧姑越显憔悴,人好像也变矮了。这是我在初中时的感觉。巧姑站在碾房门口问我,你放假了?

我说,放假了。

巧姑没有下文,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用画布缝制的小口袋,从中捏出些许烟叶,放在纸条子上仔细卷,卷完了划着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巧姑学会抽烟了。以前巧姑从来不抽烟。我看着巧姑一口接一口吸烟,一股辣味直呛我嗓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姑娘从碾房里喊,妈,你让喜哥进来吧。

巧姑这才闪身让我进去。

这时的三姑娘在碾房里已经变成了主角。她正在忙着筛面。半年没见,她明显长个子了。兰底白花对襟衣服紧紧地箍着她的身体,轮廓凸凹分明,裤子也吊起来露出半尺小腿,看起来很滑稽,却又显着少女楚楚动人的青春魅力。

三姑娘问,怎么样,学习累吗?

我说,不累,就是伙食太差。

三姑娘说,我几次想给你写信,怕影响你的学习,没写。

我们说话时巧姑始终站在门口,不时往碾房里瞅一眼,使得我无法对三姑娘过分亲热。三姑娘几次催她妈回家做饭,但巧姑好像没听见一样,一颗接一颗抽着烟,不动地方。

看着三姑娘围着碾子一圈又一圈地转,我说,来,你歇一会儿,我替你干一回。

我抢过三姑娘的筛子,围着碾子转了两圈,顿感迷糊恶心,晃晃悠悠站不稳了。巧姑从门口看着我笑了,说,你呀,好好念你的书吧,我家三姑娘没那好命。

正在这时麻保来了,手里拿着笤帚和铁锹。麻保胖了许多,脸上的麻子坑显得更深,胡须也依稀几根,说话声音怎么听都像女人,使我不由想起古代皇宫里的太监。麻保径直进了碾房,也不说话,闷头扫地。一时间,碾房里尘土飞扬,灰尘弥漫了整个空间。

巧姑挡住了麻保,你要干什么?

麻保尖声细气地说,我要搞卫生啊,这是我的工作。

巧姑说,你早不扫晚不扫,非要在我家磨面时搞卫生,暴土扬场的,这面还能吃吗?

麻保固执地说,那我就管不了啦,怕暴土你先别磨面,等我搞完卫生再磨面也不晚吧。

巧姑上前抓住麻保的脖领子说,你讲不讲理?别欺人太甚。走,找队长去!

我一看事情要闹大。再说队长是麻保的姐夫,找他评理巧姑也不一定沾便宜。于是我就上前和蔼地对麻保说,叔啊,你把笤帚和铁锹留下,一会儿我替你打扫卫生,这样行吧?

麻保用玻璃花眼球瞅着我说,嗯,这还差不多,人家念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好,叔听你的。

麻保扔了笤帚和铁锹晃晃荡荡走了。巧姑气得两手直哆嗦,几次卷烟都把纸条子扯断了,没卷成。

我高中是在县城读的,离家更远了,只有在寒暑假才能回家。高一那年暑期放假回来,我照旧到碾房找三姑娘。可是三姑娘不在,只有巧姑在那里活跃着。巧姑仿佛又活回来了。巧姑的脸色不是黄里透黑,而是黄里透白,微胖有光泽,白发虽比以前增多,但梳理得油光溜滑。巧姑穿着姚金花给她的那条细腿裤子,显得年轻有活力。大概今天的碾子轴承上抹油了,很轻松地转动着,也没有了往日那种揪心的“吱吜吱吜”声音。我刚要跟巧姑说话,发现碾道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巧姑的丈夫。我感到惊喜又突兀,忙中出错

说了一句,叔你出来了?说完,简直不知所措。

巧姑的丈夫认不出我来。巧姑抢先说,这不是喜子嘛,跟咱家三姑娘同学,人家现在在县城念高中。唉,要不是你进监狱,咱家三姑娘也是高中生了,没那命。

巧姑的丈夫站起来跟我握手。我发现他的腰已经佝偻腿也弯曲了,扶着椅子才能勉强站立。巧姑说,这都是坐牢坐的。人啊,千万别犯法,那牢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天巧姑的话特别多,我还没来得及问三姑娘,巧姑就主动说,你是不是来找你同学?

我只好红着脸说,三姑娘怎么没来帮你?

巧姑说,她进山采山货去了,说是卖钱给她爹治病。唉,这丫头命苦啊!

我悻悻而归。

连着两个假期我都没见到三姑娘。都是因为三姑娘进山采山货去了。我对三姑娘的敬爱和思念与日俱增。

参加完高考,我一下子轻松了。我估计了一下,自己虽进不了重点大学,但进普通大学一点没问题。我想见三姑娘的心情异常迫切。回到家里,我把书包往炕上一扔,直奔碾房去。

碾房里很热闹。原来,生产队买了一台磨米机,置在碾子旁边。磨米机是用柴油机带动,既能磨米又能磨面,省时省力还干净,磨出来的米面跟粮店卖的一样精细。磨米机在那里欢唱,而碾子在旁边沉默着。我预感到碾子的历史使命已接近尾声,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全村人几乎都在那里开眼界。麻保的麻子脸仰面朝天,正比比划划讲着什么。显然他是技术员。巧姑站在人群后面,脸上丝毫没有好奇和喜悦,相反在眼神中显露着一种忧伤。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眼前一亮,哦,三姑娘!我惊喜地喊出了声。三姑娘可真是长成大姑娘了,个子已经超过巧姑半头,几乎跟我一般高,相貌活脱脱年轻时的巧姑。激动的我不知说什么好时,三姑娘笑嘻嘻说,天啊,你都长胡子了!

我瞎跟了一嘴,你不也一样吗?

三姑娘脸通红,瞋我一眼,低下了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无法太亲近。三姑娘小声说,晚上我来磨面。

我心领神会。

夜幕慢腾腾地落下来。天屏上跃出几颗明亮的星星,它们眨着眼睛仿佛在监视我的行踪。我带了一包从县城买来的糖果,吹着口哨来到碾房。这时三姑娘已经先期到达,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套着毛驴。我出其不意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反抗,依旧套着毛驴。我帮她给毛驴戴上了眼罩。我调皮地说,不让它看见我们的秘密。

她分明憋着笑,抬手打了我一下,她的手很柔很柔地落在我的臂膀上。

为什么不用磨米机加工?我问她。

她说,要钱的,我妈不让。

我刚想进一步行动,却听见巧姑的咳嗽声。看来她老人家对女儿不太放心,亲自来保驾。此时,巧姑在我心中的地位一下子降了好几个格儿。

巧姑刚进来,跟随她的脚后跟麻保也来了。麻保绷着脸不说话,吝啬得连玻璃花眼球都不赏我们半个。他径直走到磨米机前,摇动摇把“呯呯呯”启动了柴油机。这一启动不要紧,毛驴子惊了,连踢带蹶乱碰撞,像疯了一样围着碾子狂奔起来。碾砣子在空碾盘上闷雷般滚动,与磨米机声音相呼应,犹如发生了七级地震般的惊天动地。我吓坏了,躲在三姑娘身后不敢出来。这时巧姑挺身而出勇拦惊驴,不料被驴撞倒,头部重重地磕在碾砣子上,无声息地倒下去。三姑娘扔下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抓住了驴耳朵。毛驴子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声音停下来。麻保知道自己闯了祸,立马停机上前救人。巧姑昏迷不醒,连夜被送往县城医院。

那个假期我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三姑娘护送巧姑去了城里。我的录取通知书迟迟不到。我像个丢了崽子的母狗一样,一天天在野外转悠。那时候我才明白,人生中的苦等是无形的精神惩罚,残酷的程度绝不亚于失恋和坐牢。

半个多月过去了,巧姑是好是坏没有消息。我几次跑到乡邮政所,用手摇电话联系在县城医院的三姑娘。不知是什么原因,医院就是不给找人。我真担心第一次出门的三姑娘会有什么闪失。我第五次去邮政所时,投递员笑眯眯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知道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我看了一眼邮信地址,是省城一所师范大学。我的心“呯呯”跳,恨不得立刻飞到三姑娘身边,和她一

起分享这幸福和喜悦。我决定提前报到,路过县城去医院看看巧姑,顺便见三姑娘,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

当我兴冲冲跑到医院后,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看见巧姑已经苏醒,但眼神却游离在空中,久久落不到我身上。三姑娘向我暗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摆摆手。我明白了,巧姑的脑子出故障了。三姑娘把我叫到走廊里。她明显消瘦了,嘴唇上起了好几个泡泡。我的心很疼很疼,真想和从前那样搂住她安慰安慰,可这是医院不是碾房。

录取通知书来了?三姑娘就是聪明。

我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抓住了装有通知书的信封。恰在这时我看见了三姑娘黯然神伤的眼神,虽然一闪即逝,但我敏感地意识到此时拿出通知书不妥。我极快地放弃了分享幸福的念头,从另一个兜里拿出妈妈给我的伙食费,分出一半交给三姑娘。我说,拿着,这是我妈让我捎来的,给你妈补补营养吧。

三姑娘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转身走了。

我寒假没有回家,把我妈寄来的路费节省下来用作伙食补贴。那时我家生活水准虽然比三姑娘家好一点,但到大学以后和城里人一比,才发现自己是不大不小的一个贫困大学生。那时候国家对贫困大学生还没有优惠政策。家里给的那点钱只能自己调剂着用。来时伙食费的一半给了巧姑,还不能跟我妈再要钱。饿得前腔贴后背时,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让我妈把路费提前寄来,我借口说学校有事,没回家。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年暑假,我箭一般射回家乡。我妈告诉我说,三姑娘承包了碾房。

我问,麻保呢?

我妈说,麻保得脑血栓了,给队长当老爷子让姐姐伺候呢。

我没有幸灾乐祸。我纳闷儿,三姑娘家族的女性一代又一代被碾子压得直不起腰来,还没受够这种待遇?难道承包碾房有什么好处?过去只给自家加工米面,这一承包倒好,给全村人加工米面。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可是我联系到我和三姑娘这些年在碾房里的恩爱,心里又一阵热乎。我妈向我诡秘地笑。我弄不准她的意图,假装这事与我无关似地找别的话题敷衍着。

我妈又说,三姑娘这孩子心地善良,人长的又漂亮……

我不自觉地耳热心跳。

我妈说,我们家加工米面,三姑娘从来不收费。

我说,为什么?咱家可别当了社会主义新地主。

这都是借你光呗。我妈又诡秘地笑。

我的心里涌出一股糖水泉。

不过,这孩子确实苦命。我妈叹了一声说,她爹死了。

啊!我心一沉,往下无心问及其他细情,胡乱吃了一口饭,腿跟着心向碾房迈动。

远远看见碾房门口站着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到近处一看,是巧姑。巧姑明显变老了,眼神茫然地看着我,向我点点头。看来她恢复得还算可以,认出我了。

您好吗?我请安。

巧姑又点点头。三姑娘闻声跑出来,一把将我拉进碾房里。我们对视了一下,两人的眼里都闪现着泪花。我刚想把三姑娘揽入怀里,只听见巧姑用拐杖“咚咚”地敲击板门。我和三姑娘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吐出了舌头。三姑娘悄悄告诉我说,我妈已经作下病了,只要我在碾房里干活,她就过来给我站岗,一天天在门口站着,可能是担心有人过来欺负我。

我除了叹息别无选择。

还有半年我就要大学毕业。以我学生会副主席和学习成绩以及各方面表现,留省城工作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在填写分配志愿时,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回到老家县城,一来能顾家,二来为了把三姑娘娶来做我妻子。

我把这些想法向三姑娘和盘托出时,她只是用微笑回应我。那时候她已经成熟得像个滴汁的蜜桃,强烈地诱惑着我的欲望。

有一天晚上,我又去了碾房,不知什么原因巧姑没来,又恰逢夜深人静,碾房里就我和三姑娘两个多年的恋人独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先是轻轻地拥抱了她,然后循序渐进。当我的手触摸到她时,她出我意料地主动打开防线让我进入。

返校后,甜蜜的幸福感一直笼罩着我。三姑娘已成为我的人,我心安理得地做着毕业前的一

切准备工作。然而,事情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从来不来信的三姑娘突然给我来了一封信。信是她自己写的,潦草几个字:你不要回来,我已经跟长河结婚了。

我相信三姑娘没有撒谎。长河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跟我和三姑娘一个班,经常在课堂上磕睡,小学没毕业就去放牛了。为了证实事情的真伪,我往家去信询问了一下,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三姑娘的突然背叛使我义愤填膺,接到信的第二天,我就无条件向学生会另一个女副主席投降了。

女副主席从大二开始一直在追求我,我推说家乡有对象没有答应。要说女副主席的各方面条件,除了长相和心底善良不如三姑娘,其知识结构和社会背景毋庸置疑都在三姑娘之上。最可怕的是女副主席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听说她为了争夺学生会副主席职位,竟然动用当公安厅副厅长的父亲跟校长直接对话。我被三姑娘无情地抛弃那阵子,女副主席出远门刚回来。

我对女副主席说,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想回老家,想留省城。

女副主席听了我的表白,向我狡黠地笑着问,这是你爱情交易的筹码?

我说,可以这样说。不然,你能跟我到乡下吗?

女副主席很甜地笑了说,算你赢了。

其实,人生当中的输赢不是一时半会儿见分晓的。当时我确实赢了,很容易地留在省城,很容易地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还把女副主席娶来当了我和我儿子的领导。然而,时隔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输了,输的非常惨。

有一年搬家,我妻子突然翻出了三姑娘给我写的那封信,很有意味地笑着对我说,这是你初恋情人的信吧?还在珍藏着呢?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了。我曾经给我妻子讲过我和三姑娘的故事。现在她把这封信拿出来讽刺我,也是无聊的吃醋。可是,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使我顿生被拐卖多年仍蒙在鼓里的感觉。

我妻子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松地说,我们毕业前夕我去了一趟你的老家,见到了那个三姑娘。我给她讲了你的处境,说你如果与她结合,只能回老家耽误前程。我动员她放弃这桩不平等的婚约。她听了十分同情地答应与你分手,并写下了这封信……

妻子说完,用手轻轻掂量着有点发黄的信。

我仿佛听了天方夜谭,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我妻子又说,这封信是我带回来的,不敢亲自交给你,就从本市邮局发出去了。你不信就看看它的邮戳。

我飞快地看了一下信封上的邮戳,果真是从本市发的。

你真阴险!我有点愤怒。

她惊讶地问,你不感激我?

我说,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让我说什么好?

她很不满意地撇撇嘴。

时隔多年,有一次我回老家为我妈奔丧。车到村头时,我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碾子被遗弃在路边的壕沟里,碾盘和碾砣分离着,碾盘上坐着一位农妇,农妇把下巴颏撑在手杖上,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我好奇,让司机停车,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下,是巧姑。她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眼睛无神而茫然地看着一处,准确地说她什么也没看,就那么呆望着。我向她问好,她竟然不认识我。我外甥说,她不是巧姑,巧姑早就去世了,她是三姑娘。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听见外甥接着说,自从街道拓宽把碾房推平碾子被遗弃在路边,三姑娘就成了这个样子,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坐着,风雨无阻。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