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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有这样一幅画:一人牵驴过桥,桥下河水汹涌。毛驴似乎害怕了,拼命地扭头撑蹄,不肯上桥。牵驴的人憋足了劲,拽紧了绳。其实,画中人与驴之间并无缰绳,但从那姿态、神情、动作上我们真切地感到缰绳的存在。据传,这幅出自明代画坛大师唐寅之手的《川上图》,曾挂在画铺里被一位颇具鉴赏力的行家看中,并以文银百两的高价成交,付了定银约定第二天来取。当夜,喜出望外的画铺老板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在细玩这幅如此贵重的画时,发现没画缰绳,他怕被买主识破,利润泡汤,就自作聪明地提笔添上缰绳。第二天买主一看到画就要退银,老板一头雾水,买画人说:“这幅画妙就妙在没画缰绳却似有,现在缰绳都画上去了,我还要它做什么!”
艺术贵在含蓄,需要留白。
留白本是国画创作的重要艺术手法。“中国画的留白是建立在艺术想象基础上的一种艺术创造,它通过虚实关系,无中生有”。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它可以调动欣赏者的经验与感受,知识与体验,乃至整个心灵投入,窥斑知豹,叶落知秋;留白处给人丰富联想,让人“无”中生“有”,“虚”处见“实”,所谓“此处无物胜有物”。它使艺术品虚实相生,相映成趣,给人以美的享受,使人从一种几乎“无”的状态中达到高境界的“有”,创造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界。
所以书法里的飞白,乐曲上的歇拍,戏剧中的静场,电影里的空镜头,园林中的漏窗月洞门,都在以虚空传递丰盈,使欣赏者的审美意识得到很好的发挥和满足,为审美思维提供了空间。
留白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境界。
学会留白,便有高明的创作。作家们深谙留白之道,在诗词创作中,诗人也多擅用此法,创设意境,构筑“留白”,使诗词产生更多想象的审美空间,创造出缺憾美:看似美中不足,却是更美有余。如苏轼的《江城子》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两句上应“千里孤坟”两句,如今得以还乡,本该是尽情话“凄凉”之时,然而,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相顾无言”,一任泪水涌流,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这样的留白绝笔在中国诗歌里比比皆是。
不知从哪听到过这么一段逸事,说俞平伯先生当年在北京大学讲授宋词,某日他只是选了几首词念给学生们听,念完后就在一边喃喃自语:“好啊!好词!好词!好啊!”话说完,课也就算结束了。这件事也太好玩了,俞平伯先生的意思很简单,好诗词没法讲,只能靠各人自己去体会。文学上这种“不着一字,而形神兼备”的留白,可以凭借欣赏者自身的文化素质,展开丰富的思维羽翼去思考,从而获得对作品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林黛玉在红消香断时拼尽全力喊出的话是“宝玉,你好……”,这没完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呢?作者没有交代,令我们读之猜之思之。若让黛玉直接喊出“你好狠心”或是“好自为之”,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好虽好,但意蕴全无。“你好”二字后面的省略潜藏着无比丰富的信息,黛玉的千种辛酸、万般怨恨、无穷哀痛都蕴含在这未说出的空白之中,对糊涂负心宝玉的怨愤,对自己枉掷一片痴情的痛悔,还有那自伤薄命、万念俱灰的绝望,怎是一句话能表述的。正是这空白让人揣想深悟,作品才不至于流于俗套。同样,著名作家沈从文在《边城》里始终也没有交代傩送有没有回来,没有点透翠翠最终的命运。正是这“不交代”与“不说明”才会让读者无限回味、无限思索,如同聆听虞舞的《韵》乐,先贤的孔圣人倍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
这种艺术精神在美学上可以追溯到老庄一脉。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41章)艺术的美既经由具体的,又超乎之外,仿佛鹏鸟飞苍天而过,痕迹即无,可你依然能感悟到虚空里飞翔的高远。《祝福》开篇写道:“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那么究竟什么没有“大改变”呢?短短几个字就触到了整篇小说的主旨。无论诗词文章,还是绘画园林,中国艺术着重于这种于空中荡漾、以虚为实的意蕴。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正是这种意蕴的形象表达。
中国文学始终是老庄、禅宗思想的续延发展,崇尚空灵含蓄,是建立在艺术想象基础上的一种艺术创作,通过虚实关系,无中生有。这种对意象造型的美学追求,展示了中国文化独特的艺术境界。这是东西方思维差异的根源之一,也是东西方艺术表现差异的根源之一。西方的艺术是写实的艺术、直叙的艺术,习惯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于是法国诗人克洛岱把李清照那首《声声慢·凄凄惨惨戚戚》改写成《绝望》:
呼唤!呼唤!/乞求!乞求!/等待!等待!/梦!梦!梦!/哭!哭!哭!/痛苦!痛苦!我的心充满痛苦!/仍然!仍然!/永远!永远!永远!/心!心!/存在!存在!/死!死!死!死!
这哪里还是中国的婉约女诗人李清照?
张爱玲说:“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只看见表面的言行,没有内心的描写,与西方小说的纵深成对比。”(《谈看书》)西方的文学名著,擅长对人物内心的解析,会有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而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却从来不愿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被打后宝钗来探望: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不经意的一句“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可见心中一直在牵挂,寥寥几字就点出宝钗不动声色的牵肠挂肚。此处的半截子话极其精妙地刻画出宝钗在感情上深藏不露的性格,非常符合薛宝钗作为封建淑女所一贯保持着的含蓄内敛的形象。这是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宝钗向宝玉披露心扉,然而她只说了一半便“咽住了”,虽然没有把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读者却可以从这半句话中更深刻地体会到她复杂的内心活动。后半句话的内容,作者通过“眼圈微红”这样的形象描写含蓄地暗示出来,给人“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美感。也难怪榻上的宝玉“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中国的文字包括艺术是用眼睛来传承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后面的是眼睛通过大脑的思维分析来感知的,是用心体会的。我们都知道林黛玉貌美,可是《红楼梦》全书都没点没有具体写出她长得什么样,是高是矮,皮是胖是瘦。外貌只通过宝玉说出: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不是写实是写韵,给读者留一个想象空间,让你用你所能无限制地构思黛玉的美。这样的想象绝对比李少红在人海里千挑万选最后筛出的黛玉角色理想。著书留白,给了幻想的余地,这也是书多数比电影好看的原因之一。
中国人追求的就是这种空灵的意境,这种空灵对于懂得中国文化精髓的人来说,则是幽深,是灵性,是升腾,是融化……对不懂中国文化的人来说就是苍白、空洞,就像一些外国评论家认为的那样:中国画只能算是速写,不是绘画成品,因为有许多空白没画完,一张画必须全张画满,像油画那样,才完整。其实,欣赏中国文化艺术,看是其一,想象和感受“所看”背后的,方可体味其中的韵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好风好日,定是“山翁”方可留醉。
留白,仿佛京剧里那个简单至极的舞台,唯一案一椅一空地,千军万马却已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