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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动年轮的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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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沉重的“吱、吱”声,铁轱辘纺车快转不动了。可上了年纪的阿妈们,手脚依然利落,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在新时代的巨浪中,纺织厂由于生产方式落后而面临倒闭。那些纺了二三十年羊毛的阿妈们却闲不下来,还想有活可以干,更重要的是,可以和老姐妹们一起度过每一个平淡的日子。

AM05:00

布达拉官旋转的行星

次仁阿妈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了,她深陷的眼窝看着虚空,此刻拉萨的凌晨还是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次仁阿妈一边缓缓起床,一面下意识地诵念六字真言,时空在她的诵念中逐渐分出了层次。

梳洗完毕,次仁将花白的细辫子盘在头顶,将自己的小布包斜挎在肩上。小狗“赤琼”已经等在门前,不过它不知道,今天次仁阿妈不会带它出门,因为她今天有工作要做。

照例要按万古不变的路线围绕布达拉宫转经一周,并在庞大的宫殿正面双手合十向晨曦中逐渐亮起来的金项祈祷。在这里,布达拉宫仿佛恒星,而围绕其行走的转经者们仿佛无数旋转的行星。启明星斜斜地悬在拉萨的群山之上,煮茶生火的晨雾袭击着古老的山岩。

在这行星之河里,次仁阿妈是一颗缓慢的星星,转完布达拉宫之后,她暂时告别这座有着巨大吸引力的宫殿,向着阳光刺眼的东方行走。北京路上喧闹异常,一直转入到策门林巷对面的小巷里时,一切才安静下来。

就在不远处,围绕大昭寺转经的人流也形成了庞大的“星系”。次仁阿妈要到下午才去大昭寺转经。她沿着丹杰林寺紫红色的围墙行走,这座寺庙曾经拥有大昭寺以西的大片面积,其密咒的威力闻名全藏。如今这里早已成为人烟密集的老城区,丹杰林寺反而变得难以寻觅。

向左拐弯,随即进入一个陈旧而拥挤的“凹”字大院。大院里,老式煤炉火势正旺。肥胖的大妈坐在狭小的玻璃房子里收钱递发票,茶客规规矩矩坐在长条木凳上。在另一侧,打骰子的人也席地而坐,盘踞了阳光下最好的地盘。这里不再有中心,每个人都是恒星,声如洪钟,气定神闲。

AM09:00

铁轱辘纺车,经筒般转动

穿过打骰子的人群,次仁阿妈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二楼右拐,她到达了行走路线的终点:这里阳光昏暗,一切堆积如山,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厂房或者库房,里面早已坐了二三十个女人,摇着纺车。次仁和姐妹们打着招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的纺车安静地等待着,上面还有昨天纺了一半的线锤,线头的另一端是大团松散的羊毛。这就是次仁阿妈的工作:将经过漂洗的羊毛纺成粗羊毛线。

曾经走过藏地农村的人可能会发现,许多老农的手上始终拿着一个纺锤,纺锤缠着羊毛,像“悠悠球”一样上下活动。凭借纺锤的重力,将羊毛捻成粗毛线。这和诵真言、嚼奶渣一样,构成了藏族人生活中最常见的景象。次仁老阿妈所做的,正是这样的工作,只不过她使用铁轱辘的纺车,效率提高了不少。

捻线时要注意摇动纺车的速度,太慢了无法成线,太快了线会变得过细而没有弹性。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技术窍门了,只是无数次的重复。次仁阿妈小口喝着甜茶,摇动纺车,昕着女人们聊着家常事和电视剧。等到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腹中空虚、喉头发硬时,午饭时间就要到了,次仁老阿妈低头一看,上午只纺了大半坨。

次仁是这群纺线大嫂们的带头人之一。她16岁就进厂工作,当时这个毛纺厂还在如今的冲赛康,这个厂的历史几乎和她一样大,她的母亲也曾在这里工作。那时她是一个幸运的姑娘,因为她有正式的工作。

这个工厂最高峰时有超过一百名工人,其主要产品就是羊毛线和毛线制品。羊毛由大车从那曲运来,回来之后男人负责煮洗、染色,女人就将清洗好的羊毛纺成粗毛线,这种毛线较粗,一般用于纺织藏式地毯。

她们的羊毛卖给一家地毯厂,这是一家尼泊尔企业,专攻高档藏式地毯,其客户主要是英美游客。近年来,地毯厂的业绩一直下滑,这也直接影响了次仁她们的纺线工作。订货量减少,负责账目的次仁顿时感觉到原本就不多的工资更少了。

PM15:00

午后青稞酒

次仁腰间挂着库房的钥匙,带着几个女人走进了老旧的库房,里面的羊毛垛堆积如山。库房边还有一个露天水池,羊毛就扔在里面煮洗,如今干这活的是一个壮实的女人,全厂现在只有一两个男工了。

办公室兼工作室的墙面上悬挂着众多落满灰尘的锦旗,最早的可以上溯至1982年。锦旗上落款的上级单位一变再变,手工业管理科、经济委员会、妇女联合会等等,只有这个纺织车间一直被时光封存,似乎忘记了还有衰老一事。

下午时,阳光会从北边的高窗里落入车间,无数微尘击落在灰蒙蒙的窗户玻璃上,纷纷下落,从羊毛线上,从织布机上,落在女人们的手心、头发和脸庞上,她们无暇顾及。40年过去,女人们是时光中唯一的变化。如果仔细地看,会发现在金色的阳光下,飘舞着无数细小的、金色的羊毛纤维,如同灰尘。

我给次仁阿妈照相,她坐在窗边,赶紧用手拢起头发。我给她看照片,她难过地撇撇嘴:太阳太大了,头发都照白了。其实,那就是白发。

下午照例是喝青稞酒的时间,老姐妹们凑钱买酒。她们神秘地说,那是一位只有她们才知道的酿酒大妈,只有她的味道还算正宗。青稞酒杯里还要撒糌粑,这样不会头疼。一个月的菲薄收入里,总有不少拿来和姐妹们分享下午的青稞酒和清闲。只有两天不喝酒,就是藏历的初一和十五。

车间的石灰墙面上布满了孔洞,仿佛是被机枪彻底地扫射过。其实这是历代工人们挂衣服、挂包时在墙上打出的钉孔,可见当年这里确实有不小的规模,其工作的方式也和今天一模一样。来自日喀则的央金开玩笑说,这是她不高兴的时候抓出来的,她进厂也有30多年了。

次仁老阿妈也喝酒,她用自己的小瓷杯,依然是三口一杯,但她喝得很少,看别人喝酒是她的乐趣。加上下午纺的,她今天总算纺出一坨半的线。眼看5点快要到了,次仁准备下班,下班后她还要去大昭寺转经。

PM18:00

诸神的黄昏

次仁阿妈即将要结束一天的工作了,最后一件事情是拿着本子,挨个统计每个人今天缠线的数量。未经清洗的羊毛进货价格为7元一斤,经过清洗,纺成毛线后,卖出价格是20元一斤。每个人每天也就能纺出6到7两,因此,纺羊毛的平均收入是一个月200-300元。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工人中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茶馆服务员的平均收入也在1300-1500元之间。这些大嫂和老阿妈们,有许多实际是靠儿女供养,或者有养老金度日。她们日日在这里纺线,一方面是给自己挣一些小钱,另外也是习惯了有老姐妹们的陪伴。在这里,她们说笑、喝酒,并不受别人的约束。

下午五六点钟,大嫂们陆续收拾,戴上帽子,向各自的家里走去。她们也照例会围绕八廓街转经,汇入人群中,很快不见。次仁还没走,她在结算账本。订货量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她就只能通知大家暂时不要来上班了。什么时候能复527那要看地毯厂的销售情况如何,取决于游客们是否会掏钱购买昂贵的藏式手工地毯。有很多因素在决定这个小车间是否能继续走下去。二三十年来,这个小车间像是顽固的礁石一般,在时代的巨浪中抵抗,如今或许真到了隐退的时候。

但是这些老姐妹们还是能干活的,纺毛厂倒闭后,大妈们会等待更好的工作,获得更高的收入。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们喜欢聚在一起。次仁觉得,就这样散了,实在是可惜。她看着墙上挂满的锦旗,都落满了灰,许多烫金的字都剥落了。次仁想,不能打扫这些锦旗,不打扫还没事,一打扫或许就再也挂不上去了。

那就这样吧,该到来的,总会到来,次仁想。她拿出一本红色塑料皮的藏文小册子,这不是佛经,这是《选集》,人还是要靠点信仰,度过生活的激流。

次仁经过了八廓街东北角的班丹拉姆神龛,这里的供灯已经点燃了,古老的女神像在烛火中闪烁。女神也开始吃晚饭了,次仁老阿妈向西走去,那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