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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腔和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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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人:窦凤琴 秦腔表演艺术家,梅花奖得主

时间:2003年12月12日

地点:兰州窦凤琴家里

采访人:江有汜

主题:看戏的人少了,唱戏的人冷了,一个以戏曲为生的人开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于是,心底里徘徊的就是那些记忆中纯粹的西北汉子对秦腔的痴迷。

[初见窦凤琴,是在第二届秦腔艺术节上,那次艺术节,我是特约评论员,早听说她是省里最早的梅花奖得主,她的名字在喜爱秦腔的地方家喻户晓。在讨论会上,许多女演员穿得花枝招展,在会上交头接耳,只有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不时地作笔记,我就决定要找她聊聊。好容易等她演出完有了空闲,她邀我到了她家里。]

江有汜:西北人爱秦腔,是爱在骨子里的,只要锣鼓一响,全身上下骨头缝里都痒痒。干活的时候哼秦腔,休息的时候听秦腔,过节的时候看秦腔。虽然戏曲已在城市几无立足之地,可在秦陇大地,一些地方的剧团依然深受农民欢迎。

窦凤琴:我的父母便是这样的剧团演员,我出生仅40天,母亲就把我留在后台演起了戏,我是幸运的,一出生就生活在秦腔中,自懂事起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学唱秦腔了。

江有汜:现在看秦腔的人已经很少了,尤其是年轻人,一听秦腔就反感,简直把它当作噪音,你却认为学戏是你的幸运,现在后悔吗?

窦凤琴:唱戏是我最大的愿望,唱戏也是我最大的乐趣。我不后悔,你不知道一个戏曲演员成长所要吃的苦,吃过这些苦后,就没有理由抱怨了。

1972年,我刚上初中,正巧甘肃省宁县秦剧团招收演员,我想都没想就去报了名,父母自然愿意,考试顺利通过了。从此,13岁我就正式成为一名秦腔演员。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天生个子高、骨头硬,练功就更困难。最怕的是练腿功,当老师帮我抬腿时,疼得我哭爹喊妈。县剧团的条件很艰苦,经常是在一个土院子里铺上麻袋片子练功,为了不致摔的很厉害,学员们就在地上挖一个坑,里面填上麦草当垫子使。冬天里,地是结冰的,练倒立时,手掌把土热化了,指头直插到泥里,几分钟后,手一边出汗,一边发抖,可老师不说停,谁也不敢放手。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也不觉得苦,只是自己想起来都后怕,当时练的几十个学生,坚持下来的已所剩无几了。

江有汜:练功时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窦凤琴:当然是登台演出啊!练了两年的基本功,机会终于来了,老师说要我主演一部现代题材的眉户剧《送货路上》,剧中要求演员担一副货担子绕舞台跑圆场,老师再三强调跑的要像水流一样。练这段戏时,老师在筐子中放了几块砖,我挑着用碎步跑,每天几十圈,跑得小腿都肿了,可老师还说不行,拿着一根木棍在后面打,腿肚子打青了,我就边哭边跑。等到上台的时候,我的圆场如流水行云一般,台下一片叫好声,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做演员的幸福。

江有汜:记得我小的时候,很喜欢那些剧团的小演员,但也知道她们的生活很艰苦。

窦凤琴:我在宁县每年演出三百多场,几乎天天有演出。演出地点大多在乡里,每次都是自带行李,睡的是课桌拼成的床,吃的是咸菜、面条,夏天和蚊子、跳蚤为伴,冬天以风雪为邻。排演《朝阳沟》的时候,我的大腿受了伤,起了一个大脓包,医生说必须住院治疗,可王银环的角色就等我了,团领导不同意。我就拖着抽过脓水、打着绷带的腿排了一个月的戏,等演完两场,腿上的脓包有碗口大了。在医院里,大夫解开绷带,里面的肉全烂了,只好把烂肉刮掉,再缝合。戏迷们听说我排了新戏,一定要看,团领导再三解释,那些汉子们就是不听,不得已,刚做完手术我就被抬到了四十公里外的演出地,坐在椅子上为戏迷们唱了一段《朝阳沟》。

有一年过春节坐着卡车到处演出,高烧把脸都烧成了紫红色,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后,母亲乍一看还以为我喝醉了酒。我怀孕八个月时还上台演《劈山救母》,腰粗得带子系不上就用别针别上,从一米高的桌子上往下跳时毫不犹豫。在台上,我会忘记一切,那一刻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时间。

江有汜:你与丈夫也是因戏结缘的吗?

窦凤琴:认识丈夫,我是沾了父亲的光。父亲喜欢打篮球,常和弟弟出去打篮球,在篮球场上,他们认识了一个在县上针织厂工作的小伙子。受父亲的邀请,小伙子常来我家玩,慢慢地,就熟识了。他虽不怎么爱看戏,但对我却极好。每次我去乡下演戏的时候,他都会赶来看我,在后台帮忙递东西。1980年,我们结了婚。但不久就发现,其实我们不合适。

江有汜:你们婚姻的结束,是否与你事业一天天的成功有关?

窦凤琴:主要是性格不合吧。1985年,我调入省秦剧团工作。丈夫也调到了省城,但是,两人每到一起,就是无休止的吵闹,人活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为什么还要这样吵下去呢?我爱秦腔,家,对我来讲就是父母和儿子,每天,接送完孩子,我就琢磨唱腔、表演,路上、锅台边都是我的排练厅。

1993年,甘肃省文化厅决定排演本省西和县女作家包红梅的获奖剧本《白花曲》,由我担任主演,。1994年,该剧《白花曲》在第四届中国艺术节上首演成功,并在1996年全国梆子戏调演中获7项大奖,1997年进京演出,我也因此拿到了梅花奖。

然而,婚姻却到了头。2000年,就在儿子考大学的关键时刻,丈夫提出离婚。每次当演出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面对的是冰冷的厨房和空荡荡的卧室。更可怕的是,流言蜚语平地而起,我担任省剧协副主席和省秦剧团副团长的职务,告状的、写匿名信的都有。一些了解我生活状况的朋友感叹道:“要是我,早就疯了!”我说:“疯了也还得活呀!”作为演员,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舞台上,台下的一切都是舞台生活的陪衬。

江有汜:你的生命在舞台上,可是看一看台下,观众越来越少了,你感觉到过凄凉吗?

窦凤琴:台下的观众是少了,但留下的却是最忠诚的观众。我给你讲两件我经历过的事,你就会理解西北人爱秦腔是爱到骨子里的。有一次在陕西宝鸡演出,演完一出《斩秦英》后,我在后台卸装,不料一下子围上几十号人来,把后台围得水泄不通,有正值壮年的农民,有须发皆白的老人,有瞪着大眼睛的小孩,问我的家在哪里,问我家有什么人,问我有多大了,问我还会唱什么戏,问我演了几年了……我一一回答他们。没有鲜花,没有狂热的喊叫,没有签名的本子。这也许就是西北农民的“追星”方式吧。

还有一次在甘肃秦安露天演出,台下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前来看戏的几千名农民大多没带伞,却没有一人离开。我心里明白,这些人大多跑了几十里山路,为的就是看自己的演出。顷刻间,雨水顺着农民们的头往下流,衣服粘在了肉上,他们用粗糙的大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表演,倾听着耳熟能详的唱词。台下的观众在抹雨水,台上我在抹汗水,恨不能将自己会的全唱给憨厚朴实的他们。

每一次演出,都有不同的故事发生。就是这些故事,让我体会到了做人的价值。

江有汜:是的,有这样的观众,有这样的演员,我想我们的大秦腔是有生命的,我代表秦腔迷们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