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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拱宸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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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Google上查一下“杭州福海里”,显示它是拱墅区人民政府拱宸桥街道的办事处,是政府机关。可是在1896年10月1日杭州海关开关之后数年,它却是妓院集中地,并且是拱宸桥“公娼区”中规格最高的上等妓院,“悬牌营业,盛时有艺妓200多户”。

上面两则收集于1900年的歌谣,说的就是当时作为日租界的拱宸桥的“风花雪月”。“花韵”,大概是一名妓,歌者讽拱宸桥只有虚香之名,而失兰桂梅菊之实。“乌烟”指的是鸦片,“阿姊”、“郎”,说穿了,就是和嫖客。

关于拱宸桥的日租界与海关,史料是这样记载的: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中日签订《马关条约》,杭州开为日本通商商埠,拱宸桥辟为日租界,西沿运河塘路,南至拱宸桥脚,北至瓦窑头,东至陆家务河,径直3里,横约2里,周11.2里。

至于福海里,民国初年时有人作了如下记载:“福海里,类沪埠‘长三堂子’也;石库门,四方天井,抬头有厢房,房内脂粉嘟嘟……这边,琵琶声起,有女唱曰:海棠花开……这般……”

堂子是妓院,“长三”又是什么?引鲁迅《南腔北调·关于女人》说:“民国初年我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是从长三么二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太太奶奶小姐。这些‘人家人’,多数是不自觉地在和娼妓竞争,——自然,她们就要竭力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贵起来……”

在鲁迅这篇文章的注解中,长三么二,是指“旧时上海妓院中的等级名称,头等的叫做长三,二等的叫做么二”。也就是说,在当时拱宸桥的风尘格局中,福海里多上等妓院,称作“长三”,有200多户;二等妓院则“杂居”在“大马路和里马路的市肆楼上”,称作“么二”,其中“数目之多,难以统计”;而三等妓院和当街拉客的季节性“野鸡”,则统统在桥西,并且“数不胜数”。小小拱宸桥,成为日租界后的数年,仅便有千人之多,可见拱宸桥当时的畸形繁荣。再加上烟馆、戏馆、赌馆、茶馆、菜馆——外头灯红酒绿,里头纸醉金迷,横流,一派“小上海”景象。至于嫖客,有记载说,“均为米商和竹木商人”。

可以想象一下,1898年,或者1903年,一个做竹木或卖米的商人,抑或一位穿木屐挎刀的日本浪人——从二马路的“荣华”戏院听戏出来,转身在里马路口的“东华”吃饭;然后,走到大马路上,傍着日本人西川音藏开的“重松大药房”——里面出售人丹、花露水、头痛膏、胃痛片、金刚石牙粉;再斜着穿过大马路,摇摇晃晃哼着歌来到福海里——那地方外面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只是多了一些大户人家没有的淫乐。

人戏沧桑之拱宸桥戏院(1901-1975)

以上两则歌谣,说的都是唱戏。前者说的是“申江十艳优伶金镶玉者”,“申江”是指上海,“金镶玉者”可能是当时上海的名角;后者说的是“天仙”“阳春”两家戏院争演悲戏的故事,“六月雪”与“九更天”,大约是戏名。

“天仙”虽说可以听戏,却是个茶园,地方在二马路。那时的拱宸桥,仅大马路二马路里马路这三处地方,便先后有过兼营唱戏的茶园七八家之多,称“阳春”、“天仙”、“丹桂”、“荣华”云云,其中“荣华”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国益戏院”,即“大众电影院”——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那里面看过电影《鸡毛信》、《红孩儿》和《宁死不屈》。每到傍晚,三条马路上车来车往,人群摩肩接踵;这边茶馆的包车刚刚跑过,那边戏院散场的人就嘈杂着涌出来了;这边街头电影刚刚悬罢白幕,那边运河上火轮“呜”地一声响,码头上接客的就站了半条街……

也就是说,那时候,武林门以南“城里头”欢喜看戏的杭州人,都要讨黄包车赶到拱宸桥去——就像我们今天打的到钱江新城看孟京辉的话剧和江边的焰火一样。那时候,从南边来的,登云桥一过,就是万安旅馆,过了万安旅馆,就算到拱宸桥了;从北边来的,过了三里洋,就是瓦窑头,过了瓦窑头,过了洋关(海关),也算到拱宸桥了。

南边来的以黄包车为多数,北边则以步行和坐船为主;南边远的到南星桥、凤山门,还有少许从西兴划船过江来的;北边的则远到许村、塘栖、湖州,甚至有从苏州坐小火轮来看戏的。

说到戏院与戏,必说盖叫天。他平生第一部戏《天水关》,就是在拱宸桥登场。

当年盖叫天选定杭州唱戏时,选的就是拱宸桥,原因不为别的,就因为“当时的杭州并不热闹,繁华地区唯城外拱宸桥一带……戏院就有天仙、阳春、荣华、福仙四家之多……”盖叫天当年“搭的是天仙茶园,唱老生(当时的老生是谭鑫培谭叫天声誉最高,谭曾来杭出演于阳春茶园)。他年少好强,不顾别人的指摘,取名盖叫天,开始在杭州天仙茶园的门口,挂起这块名牌。三天打炮戏,第一天演《天水关》中的老生诸葛亮,第二天演《翠屏山》中的武生石秀,第三天演《断太后》中的老旦李后,十四岁的孩子,连唱三个不同的行当,而且演得很出色,于是一唱而红,盖叫天三个字就此名扬沪宁路一带”。

1960年代后,拱宸桥最值得一说的是大众电影院。那时候,拱宸桥已如昙花如雨后流光的虹,在杭州的繁华中瞬间消失——任何一位不明底细的人,都会觉得从当时的城市布局来看,这样一家比市区“太平洋”“西湖”历史更悠久的影院,不该在这样一个束手无策、逼仄的地方——其实,这正道出了拱宸桥一百年岁月磨合、人戏沧桑、流光西斜、没落的原委,不能不说是昙花与虹的一种影子。

大众电影院——就是当年的荣华戏院,也即荣华茶园——它几乎与共和国的电影史同步,电影人拍什么,这里就会放映什么。六十年代孩子的暑期电影片目是:《宝葫芦的秘密》、《花儿朵朵》、《小铃铛》、《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拱宸桥地区六十年代孩子对暑期电影刻骨铭心的细节是:每个孩子做完作业后,都要数数剩下的电影票——看看一个暑假八张,现在还剩下几张?

1975年,大众电影院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女游击队员米拉的一头长长卷发,让全中国人民感受到了什么叫“迷人”,什么叫“革命中的美丽”,什么叫“挂在墙上的吉他”。那时候,拱宸桥街巷弄堂里的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拖着鼻涕的学龄前伢儿,玩着玩着,都会情不自禁地突然哼出它的主题歌来: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目击、方言之桥西直街(1895-1980)

早年的拱宸桥桥西,可说的事还有两样,一是纱厂,二是民居生活。

桥西有弄堂叫“吉祥寺弄”,在桥西直街,因早年有吉祥寺,故名。那里,的确“一条弄堂两垛墙”,两墙之间是青石板,沿着青石板往里走,往南往西就会走到“同和里”、“敬胜里”去。

敬胜里,是一个居住群落,有二层楼房数幢,地板、搁栅、老虎窗,宽大的木结构楼梯,形制十分讲究。敬胜里,家家户户以板为壁,一声低唤便可传数户人家;光听地板声,也可以晓得谁在走动,知道谁大清早就买菜回来了。在敬胜里的楼上,东,可以看见拱宸桥、高家花园,听得见运河上轮船的突突与卜卜声;西,可以看见杭州第一棉纺织厂的烟囱和大门——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桥西的许多人家都是按着“纱厂”的“气管”(汽笛)声来决定是淘米烧饭还是困觉爬起(起床)的。

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有个叫庞元济的湖州人,在这里建立了杭州第一家机械缫丝厂,耗资30万两银(与杭州富绅丁丙合资)。这家缫丝厂,叫“世经缫丝厂”,为当时国人自办最大的缫丝厂。两年后,两人再度合作,集资40万两银(另有合伙人高风德),又在拱宸桥西创办通益公纱厂。这个通益公纱厂,就是杭一棉的前身,当时国人自办最大的纱厂,也是浙江最早的民族工业。

1897年,通益公纱厂正式开工,时有工人1200余人。这1200余人,大多是拱宸桥人,汽笛一响,浩浩荡荡。用当地人话说,厂的大门口挤满了人,巷头巷脑却走空了。因为桥西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纱厂上班的,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

桥西另一景,是桥西直街。

桥西直街,北起拱宸桥桥头下,与桥弄街成直角。按当地人口语习惯,沿河往南依次为摆角头杂货店(协和祥)、同福酱园、谢梅香杂货店、王保全茶店、三官殿、德兴客栈、吉祥寺弄、如意里、同和弄(里)、小麻子剃头店、堆煤码头、棉花仓库、通源里、(内河)航运公司、安徽(茶叶)仓库、小桥头、二司殿、天香弄(此为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至六七十年代八人以上的目击资料)。

小麻子剃头店,在同和弄(里)入口的南侧。小麻子为苏北人,老婆微胖,有女儿四个。小麻子不仅会剃头,还擅掏耳、推拿、摩脸,尤以治冻疮为桥西四邻熟知。小麻子剃头时常常絮叨老婆与女儿的家事,待客却有礼有节。剃头店早期风扇是一块悬在梁上的大竹席,由女儿不停拉动求风,而洗头的水则是由身胚壮实的老婆不断地往头顶的木桶里倒,堪称桥西一绝。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民居生活的典范,桥西直街的住户,大多为拱宸桥地区四大工厂的职工。这四大工厂分别为:浙江麻纺织厂,杭州丝绸联合印染厂,杭州第一棉纺织厂(暨印染厂),华丰造纸厂——其实,当时的杭州,不要说拱宸桥拱墅区,就是全杭州的许多家庭,也多半有这四大工厂的职工。

世事变迁之拱宸桥的流虹(1895-1912)

歌中所说的“夷场”,是指租界;倒灶的“世经丝厂”,就是当时国人自办最大的缫丝厂——世经缫丝厂。

除了歌谣之外,还有这样一段文字,概括了拱宸桥当年的盛况:民国前后的拱宸桥,繁华异常;也因着日租界的缘由,拱宸桥一度万家灯火,纸醉金迷——杭州最早的日报《日商杭报》,创刊地是拱宸桥;杭州的第一部无声电影,就是在桥东里马路街头放映的;杭州的第一家戏院——丹桂园和后来的荣华戏院,在二马路,名角谭鑫培、刘鸿声来把过场子;杭州最大的红灯区,在福海里;另外,还有国内少见的邮便所、西药房、烟馆等等。

《日商杭报》,1897年11月26日在拱宸桥创刊。其实,报名应为《杭报》,而非《日商杭报》,由于该报以日本商人加藤能言的名义在日本驻杭领事馆登记,所以有人称“日商杭报”。《杭报》办报人员均为中国人,报社也无日方投资,言论亦不代表日本人立场和利益。该报设有“论说、上谕、中西要事、各国新闻、各省新闻、省内新闻、辕门抄及沪杭市场行情等栏”。《杭报》出版时间不到半年,确为杭州最早的综合性日报(杭州最早的报纸为同年八月创刊的旬报《经世报》。除此之外,拱宸桥还办过的报纸有:《笑林报》《潮声》《花丛日报》等。

杭州的第一部电影,是在桥东里马路街头放映的,而室内最早放映“影戏”的,是阳春茶园,那还是默片时代,放的是无声电影——据说,当时第一场露天电影放映时,拱宸桥几乎人山人海,连“堂子”里不出门的“名角”都跑出来了。由于当时的人是把电影当“戏”看的,所以叫“影戏”。

1895年,富绅庞元济与丁丙合资30万两开办的世经缫丝厂,自备发电机发电照明,为浙江有电之始。

1896年,清政府地方当局与日本驻杭领事签署《日本商民居住塞德耳门章程》,正式确定拱宸桥一带为通商场地,面积约1800亩,其中北半部辟为日本租界,面积约900亩。次年四月,中日双方再签订《续议日商居住塞德耳门章程》,规定“界内所有马路、桥梁、沟渠、码头以及巡捕之权,由日本领事馆管理”。

同年,杭州海关正式开关,以杭嘉湖道邹渭清兼杭州关监督,而关务实权操于税务司英人李士理之手。

同年11月,英美等国按有关“利益均沾”约章,要求在拱宸桥通商场内租地经营。浙江巡抚照复诸国,通商场地南部沿运河一带允许各国商人租地。至次年3月,列强在杭州通商场内租地,除日本外,计英国335亩,美国124亩,法国111亩,意大利和瑞士31亩。

1897年,庞元济与丁丙等再集资40万两,在拱宸桥筹建通益公纱厂(杭一棉前身),有纱锭15000枚,工人1200人。

1897年,英国驻杭州领事馆在拱宸桥开馆。1922年4月闭馆。

1906年,苏杭甬铁路浙路江墅线(江干闸口至拱宸桥新埠)正式开工,全长16.1公里。设拱宸桥、艮山门、城站、南星桥、闸口5站。次年八月二十三日竣工通车(1944年江墅铁路全线拆除)。

1908年,拱宸桥商埠始映无声电影。

1912年10月,浙江第一新模范剧团在拱宸桥天仙茶园等处演出文明戏。

1912年10月,俄人在拱宸桥商埠开设鸦片土行,杭州总商会提出交涉阻止。

……

除此之外,拱宸桥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第一,有些甚至是全国之最,譬如:中日汽轮会社,西药房,人丹、牙粉的使用与邮便所,这可能与当时日本浪人的大量涌入有关。

再以一则踏歌结束全文,说的是当年拱宸桥因开埠和建工厂带来的运河景象:烟浓浓阿烟浓浓,客人来趁三点钟;三节四节八九节,河江里厢来接龙。——《拱宸桥踏歌》

感谢丁云川先生提供的《拱宸桥踏歌》一书。《拱宸桥踏歌》,陈蝶仙订刻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采录了拱宸桥地区民谣60余首,并加以点评。此书签名赠送友人,后辗转为丁先生收藏。陈蝶仙(1879-1940),杭州人,清末民初活跃于海上文坛,且是一位爱国实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