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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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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小时候的愿望是长大后做一位育人的园丁,但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原因是怕遇到像自己这样的学生——打从接受教育开始我就是个狡猾的学生,屁股上有刺坐不住,眼睛一转就出个坏主意。这也就注定我必然给众多的老师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喜爱的或是讨厌的,美好的或是残酷的。绝对是两种极端,不会有中间的平淡。

我人生的第一次降级是在幼儿园。我读了两个中班,一部分原因是我个子太小,一部分原因则是我表现出来的痴呆。听我妈说我那时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却不知为何那么蠢,连会的都能答错。于是幼儿园老师建议我再读一个中班,他们诚恳得只差想把我丢到智障儿童学校去了。现在的我认为那是我从小就表现出来的大智慧。

高中时的我更是登峰造极,除了违法犯罪,所有坏孩子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个性虽然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把握不住也就容易出些问题。

17岁读第一个高一的我活得就像个愤世嫉俗的诗人。成日吵嚷着要冲破蓝天,要改革教育制度,看什么都不顺眼,批评人家连人家老爸吃完饭不擦嘴都一块儿批评,写文章就想象自己像鲁迅先生一样向敌人飞出匕首和投枪。如此表现忧国忧民有如屈原实质上只有一个原因:我的成绩打高中开始就一塌糊涂了——就像一个撞墙的小孩会怪罪那无辜的墙壁一样。

那时我已加入校文学社,凭着一腔牢骚乘着反应试教育的春风一跃成为学校文学社的红人。年轻的浮躁让我沉浸在过家家的荣耀中,而真实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规律,自己只能在错误的学习状态下越来越无力。终于在某一天,抑郁的内心冲突猛然爆发,我彻底被自己打败了,疯子般地离家出走。这一次离家出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用历史教科书上的话说是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幼稚的叛逆在亲人的眼泪中消融,于是我决定重新来过,进行第二次降级。

如果只是降级,我绝不会重新站立起来。并不像某些电影中演的那样,良心发现,浪子回头,练就绝世武功,捧走诺贝尔奖。人们往往很难接受一个要改过的人,这是惯例。如果没有我的那些老师,现在的我会是怎样真的很难想象。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真正感受到他们的伟大。我是说伟大,很重的词语,也只是说他们,并不是指从事这个职业的所有人。我很严谨地说这些,因为他们在我生命中和我的灵魂中有着他人无法取代的绝对崇高位置。万老师就是他们中最有特色的一位。

我的降级是主动的,而且是半途降下来,这自然要费一番工夫,更难的是找一位班主任老师。我妈知道,她儿子生性反叛,摆哪儿哪儿乱,配把AK放到中亚能统一。于是非得给我找个比我更勇猛的武将老师。就这样,我来到了高一(10)班。班主任姓万,体型魁梧,面容强悍,持两把斧头能吓退李逵,戴一墨镜就整个一黑社会老大。开始时对老万的印象还只是出于对他的敬畏,一位学体育出身的数学老师,带的文科班高考全校第一,又听说他曾与学生单挑。几次班会下来听他说的话都极其诡异,比如不在乎班级评分,只要求我们学习好等等。经典语录是:最后一名还是要有人来当的。

进10班前他曾给我说过一番话,虽然大部分已经模糊,却很清楚地记得他说他希望我能当上学习标兵。学习标兵是我校学生的最高荣誉,按期中、期末考试成绩排名,每年级的前20名,给予称号和奖学金。分到每班,也就是成绩一二名的学生。以前,我曾痛恨地说这是一种明显的拜金主义,而现在老万竟然对一个降级的学生说这种话,让我感到莫大的鼓励。

一位老师,面对一位“差生”,能说出那样充满希望的话,虽然说出这句话不需要什么修饰也不需要用什么别国的语言,但是,这确实很难。

老万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使人不得不想这中文配上数字与符号后也是一种很好的书法。他教课很慢,而且不深,不像以前遇上的一些数学老师,每次都挖空心思地找高难度题目,上数学课有如来到外星球,一考试平均就是十几分,弄得学生想集体上吊。老万手把手地教学,使我很容易就触类旁通,但布置作业的时候却很不留情。有人犯傻,在老万布置作业时发出抱怨声,老万就会很“体贴”地说,真的多了?那好吧,把某某题也做了。

老万治班很有一套,不会成日地守住我们,比如在学校规定的星期日上午的自习时间,他就很少出现。更不会像一些班主任为了抓晚自习的不守纪律者而在夜幕中露出半张脸,吓得贴窗户坐的学生肾上腺激素急剧增高。老万会直接走进教室,或者直接坐在讲台上和我们一起自习。老万有一个原则,违反纪律千万不要被他抓住,他解释说因为他是偶尔才来抓一次,如果连这“偶尔”都被抓到,那只能说明这人是惯犯了,必须重罚。

老万的惩罚方式也很独特,他从不叫学生写保证写检查。他说这是因为他读书时写了太多的检查,除了练成一笔好字以外没有其他效果。一般老师惩罚学生的原则是你想做什么偏不让你做,而万老师相反,你喜欢做什么就让你做个够。这种惨剧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一男生翻墙出校,落地时刚好落在老万面前,比导弹还准。老万微微一笑,说,你继续翻,翻完一百次放你回学校,自己数着。说罢扬长而去。那男生就一边自己数数一边勤奋地锻炼身体,翻得差点数出圆周率来,从此班上再无人敢翻墙。另一次是一群男生周六下午躲在寝室里打扑克,打到兴奋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寝室太窄了要他们换个地方,男生们随即被带到无人的办公室,和老万一起玩扑克。老万说,要全力地赢他,赢了他才能走。那几个男生哪还有打牌的智商,颤抖地拿牌,惊恐地丢牌,甚至玩出了麻将的清一色和七小对。一直打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是老万饿了,才放下扑克,一句教导的话没说,只说,你们去吃饭吧。这几个男生从此留下了病根:看到扑克牌就犯晕。

我的成绩也在这位奇特的班主任手中直线上升,期末考时挤进了全班前十名。他对我说,要继续加油,上学期咱们班上没标兵,我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下学期你要争取搞个标兵。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总让我感觉他的笑容是我所独有的,那种有些狡黠却真诚的笑容。

下学期他竟任命我为班长,这更让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但绝对是对他感激不尽。

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我考入了全年级前二十名。老万在为我争取标兵资格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终生难忘:“我不管这学生以前如何,但他现在是我的学生,他完全有做标兵的资格!”这句话是我偷听来的。当时我并没有恨某些人的不公平,因为我为老万的那句话而感动,心中只有继续努力的想法,毫无杂念。老万后来找到我,笑嘻嘻地指着我红色的头发说,你去照标兵照,这头发还是染回来吧。在老万手里读书期间,我获得两次标兵称号,当然,也是我校历史上长得最帅的标兵,可惜因为感谢老万而将红发染回黑发,不然,就更出色了。

我自然也会犯错,而且是把副班长一起拖到网吧玩了一通宵的游戏。老万得知后把我叫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和学生谈话绝对不会去办公室。老万那天悲伤得要命,说他班上的班长和副班长竟然一起违纪,他真是没面子。谈话的气氛一下就轻松了,我们开始谈东谈西,连文学和哲学都一起谈了。谈完后我自然表示绝不再犯。他也高兴地说,如果我再因发泄学习的压力而去通宵玩电游,他就要发泄心中的苦闷和我单挑。

老万在大学时专修田径,也经常和我们一起打篮球。他虽然已没当年的速度,却有了现在成熟的质量,一上篮球场就让人感觉身处古罗马角斗场,一坨子巨大的能量在飞奔。有无数天真的孩子想用年轻的斗志去抵御老万,结果都是惨绝人寰的:孩子们不是被满足了人类不靠工具飞翔的愿望,就是哭喊着下场,从此不敢接触一切与篮球有关的事物。唯一在球场上放翻过老万的人却是我,当老万轰然倒地时,全场的人都安静了,用崇拜和敬畏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大呼我放倒了牛顿第二定律。但实际情况只有老万和我两个人知道——那是他在即将踩到我的脚时自己身子一倒,硬摔下去的。我哪有那般英雄的气概去防他,只是被吓傻了,全身动弹不得。

在分班后老万决定去带理科班,而我觉得读理科不如上山做和尚,于是只好遗憾。老万在分班后把我偷偷叫到办公室,送给我一支银色的钢笔。他看着我,还是那种狡黠的笑容:继续努力,考个名牌大学。平日极善言辞的我却一时语塞,心中一堵,只说了六个字外加两个标点:谢谢你,万老师。

高考后老万和我们喝了几次酒,酒精升华时他不断地纠正我们对他的称呼,叫什么万老师,就叫老万!说罢全笑。前几日听到一位朋友说,老万那天对我谈起你,说:曾尹郁那小子我喜欢,因为他在书里面把我写成了黑社会老大……我是大哥啊,哈哈!

(摘自《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重庆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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