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等球迷 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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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许多事物都有所谓的知识傲慢，不过在我的经验中，运动行家的知识傲慢，可能是最严重的，他们尤其受不了无知者的聒噪。比如股票市场行情热络时，听见友人与股票族的对话：“最近××股不错是吗?现在是不是该进场?”多半能得到对方诚恳的建议(虽然不保证赚钱)，我从未碰到劈头一顿：“你知道什么是本益比吗?你知道涨停板的涨幅限制是多少?……什么都不知道，跟人家谈什么股票!”也从未在音乐行家面前说：“好喜欢巴哈喔!”得到：“巴哈是几世纪的人?你懂什么是赋格吗?”之类的考问。若是在电脑行家面前，他们多半一声不吭帮你把问题解决，有时面露一丝苦笑，苦笑可能是因为问题实在太简单、太了。至于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讲《红楼梦》啦，《三国演义》啦，我也绝不曾说过：“你读过一次原文吗?”之类的话。但是，在运动方面便不同了。

去年(2012)的Linsanity旋风，我这个运动也被卷入。有次到中部某大学担任文学奖决审，中场休息时，我上网了解一下尼克战况，马上几个作家围上来，我说尼克领先，“林书豪几分?”“几助功?”吱吱喳喳，众人谈得很热烈，相谈甚欢的原因是这群人全部不懂NBA，都是看热闹，谁也别笑话谁。可是，如果这群人中有一个是自认内行的，气氛马上反转。就有一次，大伙聚餐，席间我忍不住掏出手机偷看比数，旁人笑道：“又在看林书豪了。”这时一位自诩长期关注NBA的友人马上一连串诘问：“你知道NBA一节几分钟吗?你知道后卫是干什么的?什么是抄捷?什么是切入?”……我还来不及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她已经问了一串。那场球赛，尼克败给黄蜂，中止了七连胜。

一位朋友嫁给老外，她老公是小牛队的拥护者。Linsanity期间的尼克对小牛之战，尼克赢了，她不好意思落井下石，躲在厨房里偷笑；但老公还是忍不住大发牢骚，对台湾的林书豪现象嗤之以鼻：“哪里进出一堆NBA球迷!这些人知道NBA是哪三个字吗?”她跟我说起时，我脑袋立刻转了一下：“咦，是哪三个字的缩写很好猜啊!”猜你个头!他们就是不能忍受一堆人从来不看篮球的忽然满口的NBA。

那段期间，报纸上出现不少专家文章，口吻往往是教训不懂NBA也敢关心NBA的人，他们忧心忡忡，似乎一点也不因为看球风气兴盛了而感到喜悦。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我真是百思莫解；《海角七号》热映或是李安得奖时，也不曾看过影评人斥责门外汉：“这些人到底懂不懂电影啊!”我得到的结论：运动行家真是极具知识傲慢的一种人啊!

于是像我这样一个偶尔会对运动痴狂一下，但是先天不足(运动细胞很差)，后天又失调(心脏愈来愈弱!)的人，竟也敢谈球赛，只好先自招为次等球迷。

球赛这种东西，一旦投入，它比很多事物更容易成为时间的刻痕。我不是说像村上春树那样，春天的午后，在神宫球场看棒球，当养乐多队的希尔顿敲出一记二垒打，那颗球却好像击中的是村上先生的头，让他突然想到：“对了，来写小说吧!”从此成为小说家，那实在太戏剧性了。但某一颗球，在人的生命里砸出一个难忘的印记，却是常有的。

譬如我考高中那年暑假，一个来自嘉义朴子、头发有点卷卷的孩子陈昭安，在威廉波特面对意大利的少棒赛，他投出第六局最后一球，比赛结束，他的表情像当年台湾所有打棒球的孩子一样沉稳、早熟，看上去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刚刚完成了一场连续十八次三振、无安打、无失分、无人上垒，一个史无前例、惊人的纪录!在他的脸上，我只看到不可思议的专注。而我更记得那群意大利小孩在18比0结束之后抱头痛哭的可怜模样，我爸叹口气：“人家本来是打着玩的!”

我跟小孩说，多年后，我们现在看的NBA所有比赛差不多都会忘光吧，但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尼克对暴龙最后0.5秒，林书豪投出的那颗三分球，那是在你准备国中基测前一记大振人心的绝杀三分球啊!

次等球迷在Linsanity告一段落后，仍关注NBA赛程，看完季后赛，又进入新年度赛事。目光焦点跟着林书豪从尼克转移到火箭，随时掌握东西区前八强排名。一次跟同事聊到七六人，他感叹：“怎么会有球队叫作七六人这种怪名字?”我说：“我查过了，七六人是宾州的球队，本来叫民族队，后来迁到费城，他们向一七七六年在费城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伟人致敬而改名费城七六人(Philadelphia 76ers)。”同事吓一跳，夸张地说：“林书豪可得撑着，他再撑个半年，我们就多一个运动文学作家了!”

我的球迷生涯其实始自幼年，因为在眷村长大，是听着爱国的鞭炮声成长的棒球迷。无论在威廉波特的少棒、盖瑞的青少棒或是罗德岱堡举行的青棒锦标赛，都是在半夜实况转播，小时某次爸爸看我睡得太熟不忍叫我，我被鞭炮声惊醒发觉错过了球赛，居然放声大哭。那以后，我的身体里好像装了定时器，睡前想着：半夜两点一定要起床、半夜两点一定要起床!常常就能在闹钟响之前一两分钟醒过来，这种极其警醒的体质，仿佛在丛林里待过似地。我的棒球岁月一直到离家去东海读大学，不方便看电视球赛才终止。

最近神经又被世界经典赛挑动，随俗关切赛事，但看得战战兢兢，我已经没有年少时的“强心脏”了。尤其台韩之战被逆转之后，老觉得自己“带塞”，对日本之战我根本不敢靠近电视，后来索性躲进房间竖起耳朵听客厅传来的声响。那声响包括记者的转播、老公小孩的对话，加上远处不知哪传来的一阵阵欢呼或哀号。次等球迷没有勇气面对现实，躲在房里心浮气躁，走出来想找书看，老公说：“这时候你看什么‘书’啊!”我拿本吉田修一的《东京湾景》，“我看日、本、书啦!”

那场球又被逆转了。

对古巴之战，我先是躲在厨房边作菜边听转播，不时出来偷瞄一下，打到第三局，我已不再紧张了，所谓大势已去就是这么一回事。打完之后，远处不知何故有人在放烟火。我远眺灿亮的夜空，“奇怪了，惨输古巴，谁放烟火放那么高兴?!”儿子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说：“那里，可能住了一户古巴人……”咦，狂输之后还有这种幽默感，这小孩比我适合当球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