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一起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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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进那个舞厅，完全是一个意外。周末朋友约我去咖啡厅闲坐，不想到的时候，那家幽静且很有品位的咖啡厅已经被一家喧嚣的舞厅所替代。强劲的音乐伴着闪烁的灯光吸引了众多的顾客，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我和朋友的好奇心被勾起，也就随着人流进去了。
舞厅消费很便宜，一人二十元就可以随便跳舞了。我们玩了会儿，觉得这里和其他舞厅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商量着要离开。酒保却劝我们不要走，说十二点以后会有特殊表演。我们问什么特殊表演，他只是笑，表情复杂。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有人开始清理场子。表演一开始，我们就忍不住地失望，和我们猜测的一样，无非就是女孩们穿着暴露地在幽暗的灯光下表演钢管舞什么的，以满足看台上满眼欲望的男客和面带嘲笑的女客。我一向很鄙视这种出卖青春和色相的女孩，再次准备离开，这时候，一个身着黑色纱裙的女孩子上台了，主持人说，她表演的是《海的女儿》。
在这种场合听到这个名字真是一种讽刺，我很想看看她会把这个舞跳成什么样子。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半专业地踮起了脚尖，这样过了好几分钟，观众不满意了，“脱，脱啊”的喊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往台上扔起了易拉罐，女孩躲闪着，勉强地解开了套在身上的纱裙。又有观众喊：“吊什么胃口嘛，又不是没脱过，装什么清纯!”女孩脚步乱了，求助似地不停向后台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脱了衬裙，不过剩下的内衣也将她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观众的情绪更加高涨，带着点起哄和捉弄地齐声呼喊起来，女孩显然地又气又慌。幸而这时音乐停止，她匆匆鞠个躬就想退回去，却被几个观众拦住，非要她不可。舞厅里混乱不堪，主持人不得不上台来调解。
主持人先代她道了歉，然后解释说，她是新来的，所以不太懂规矩，让她向四面的观众都鞠躬道歉。然而，这并没有平息他们的怒气，有人吼：“我们是出了钱的，这样做生意的话。以后就不来了!”主持人愣愣，旋即笑着解释了许多，说了一些表示歉意的话后，观众才满意地笑了，灯光也跟着暗下来。
回去时我和朋友都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后。他说：“人丧失了耻辱感真是可怕!”
二
国庆节快到时，新人总是特别地多，因此公司又增订了几套价格不菲的婚纱，准备大做广告。我所负责的宣传板块要找到真人做橱窗模特。招聘启事一贴出去，很快就有人来应聘，在长长的队伍里，我居然看到了舞厅里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T恤和牛仔裤，很淡然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青涩的大学生。轮到她时，她立马满脸堆笑地递上自己的材料。
她叫何心雅，竟然毕业于一所知名舞蹈学院的芭蕾舞专业，毕业照上是一张丰润且有着甜甜笑容的脸。联系到她的职业，我警觉地表示怀疑：“你的证书是真的吗?”
她涨红了脸，申辩到：“怎么会……上面盖有钢印的，学校发证也有编号，你可以到网上去查。”看我还在犹豫，她又轻声地哀求，“我受过专业培训，你录用我吧，我会干得很好的。”
我被她的诚意打动了，虽然她的身高离要求还差了两厘米。我还是留下了她，并且善意地嘱咐：“最好不要搞兼职。万一要走台精神不好出了差错，我们两个都负不起责任的。”她兴奋得连连点头。
九月下旬公司准备了一台大型的走秀活动，要展示几套新款婚纱，需要几个模特，她努力争取了一个名额。化好妆换上衣服她在镜子面前恋恋不舍，我催她，她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这样的裙子啊。”我不耐烦地说：“你现在不是穿着吗?快一点，不要迟到了。”
“白色象征纯洁，”她喃喃地仿佛自语。“我还可以穿吗?”
我正听得怔着，她又冲我嫣然一笑。“知道我为什么要争取走台吗?一，我怕我以后就没有机会穿这样的裙子了；二，一天就可以挣到五百块钱。”
然而她并没有如愿以偿，那天她的精神很不好，忘记了走秀的时候一定要提起裙摆，加上她本来就矮了两厘米，所以她踩到了自己的裙角，狠狠地栽倒在T台上，婚纱也被弄破了，露出她黑色的底裤，上千名观众哈哈大笑。
公司的名誉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老板把她痛骂了一顿，然后让她走人。她工作了二十天，薪水是一千三百元，可是光补婚纱就要三千多，她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我也被老板责备了几句，扣除了一个月的奖金，很是生她的气，她走的时候来向我道歉，说不好意思连累了我。
“早就提醒过你晚上的工作不要做了，你怎么就是要去挣那种钱!”我没好气地说，狠狠地强调最后三个字。
她红着脸狡辩：“我没有――”
“我正好看到过你第一次登台。”我简洁地打断她。
“是吗?”她忽而笑了，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发，“那次也是演砸了，老板扣了我一个月的工钱。怎么每次都这样。”
三
这年的秋天早早地就来了，天地一片萧瑟和凄凉，我的心也是。租住的小区突然要拆迁，我不得不搬家，因为交了一年的房租，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可以向房东讨回剩下的钱，没想到被那个精明的上海女人一顿臭骂，咿咿呀呀的沪语和着唾沫星子，搅得我头昏脑涨，然而我还是听懂了她最后一句话：“外地人，没教养!”在我发怔的瞬间，她蔑视地扫我一眼，“砰”地关上了大门。
给念大学的弟弟寄出一年的学费后，我身上的钱已是捉襟见肘，住宿成为眼前的一大难题。在这座城市，我的朋友不多，给她们打电话，很含蓄地说了自己现在的处境，那边的声音总是马上由侃侃而谈变得支吾起来，最后礼貌地拒绝。我拖着皮箱在电话亭里待了两个多小时，越来越绝望。
翻遍电话簿，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跳了出来：何心雅。
她语气冷淡，可是她说自己的房子是两居室，所以我可以去住一段时间。
房子是很小的两室一厅，她说：“本来是和另一个女孩合租的，分摊下来房租还算便宜，后来那女孩走了，一个人住就嫌贵了。”我知道她是暗示我不能白住，要给房租的，想等手头宽裕了就付给她，还想着要尽快搬走。
虽然住在一起，可是我很难见到她。有时候我早上起床，会遇到她浓妆艳抹地回家，由此我猜测她晚上仍是在舞厅跳舞。她很尴尬，渐渐地她总是在我上班以后回家，下班之前离开，我愈发见不到她人了。
十二月是婚纱店的淡季，那天公司只留了我一个人值班。一个人在大门前探头探脑，我以为是顾客，笑容可掬地出门迎接，居然是何心雅。她腼腆地笑：“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值班吗?”我点点头，她就放心地跟我进门，走了几步，又折回去，招手道：“快点啊。”
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高大帅气，穿着黑色皮衣和牛仔裤，拎着一个摩托车头盔。原来她前几天听我提起因为生意清淡，老是我一个人值班，就想和男朋友来看看婚纱。她说：“婚纱店势利眼多，看我们没钱，理都不会理我们，你是朋友，好说话啊。”
那个下午很巧，再没有其他顾客上门，她兴奋而又放肆地一
套套地试婚纱，在落地的大镜子面前转圈，拎起裙子的纱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一遍一遍地问我们好不好看，我笑着点头。男人表情漠然，纠结着两撇好看的眉毛，不耐烦地捕着烟，我好奇地观察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最后，他们既没要求安排婚礼，也没有拍结婚照。他们走后，我筋疲力尽地收拾，却忽然想起：那个男人，正是那个晚上在舞厅里的主持人!也忽然明白了当时她的表情为何那么痛楚而绝望。
四
后来我问她什么时候会结婚，她不好意思地说，看小波的意思。主要是现在还没有太多的积蓄，等弟弟妹妹念完大学，他们就在这座城市买套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就可以结婚啦。她甜蜜地擂我一拳：“到时候你可一定要给我打折哦。”我说一定一定，可想到小波，却禁不住为她担心。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给弟弟打电话，心酸着他一个周末兼三份家教的辛苦，卧室的门突然被她撞开了。自上次聊了天。虽然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个月来我却只见过她两三次，每次不过笑笑或点点头。她坐在我的床头，扭曲着脸，很是恐怖。
“他看不起我!”她压抑着自己的悲痛和愤怒，低低地啜泣，“他怎么可以看不起我。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他居然说，也配谈结婚。他说他和我不过是玩玩，怎么可能找我做老婆!”
“我赚的是清白的钱，他是知道的，我除了跳舞，陪客人喝酒都没有过。我知道女的干这行不好，可是我在外面又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我一心一意地对他好，到处找工作挣钱，就想着挣点钱就不干了，和他结了婚去做点小生意。可是现在他居然嫌我脏，嫌我的钱不干净!”说着她又哭，“这辈子真的穿不上婚纱了。”
我有些不解，问她：“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
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大学生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傻冒的啊?我十五岁就出来打工了，读什么大学?可是找工作，没有文凭别人看都不会看一眼，正好我从电视里学到了点芭蕾，没办法只好买几张假的了。用了那么多次，就你没看出来，以前有个人看了一眼就把我的资料扔出去了，我还把它捡了回来，文凭四百块钱一个呐。”
她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我们都一起心酸地大笑，她边笑边抹泪，说：“太好笑了，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五
冬天来临时，这座城市很难得地下了场不小的雪，显得更加漂亮了，只是温度低了不少，我的工作电遭遇了一场寒流。一位态度倨傲的客户对我设计的婚礼策划很不满意，我不得不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哈着冻僵的手修改了几个晚上，她仍是挑剔，老板也只是骂我。晚上回家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今年春节回不回家，说母亲白发越来越多，每天都在家念叨，小宇小根都两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我决定要回去了，不再回来。
辞职时，老板没有多说什么，现在工作难找，不愁找不到好员工。晚上回去，把三千块钱房租交给何心雅，感谢她允许我拖欠了这么久，并告诉她我将离开，她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钱。半夜她来敲门，又塞给我一小叠钱，说：“给你爸爸妈妈买点礼物吧，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数了数，是一千块，她那么珍惜挣来的钱。不知道下了怎样的决心。
临走时，我去了她跳舞的舞厅，仍是以前般的混乱。在满眼欲望的男人和面带嘲讽的女人的欢声笑语中，何心雅上场了，她跳的舞是《夜的女儿》。和其他的女孩一样，她穿着暴露，扭动着自己年轻而妖娆的身躯，如果有客人给小费，她就笑盈盈地将钱塞进自己的内衣――她终于自然而完全地将自己融入这夜色中了。
我想，她为什么要把当初的舞名改为《夜的女儿》呢，难道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海的女儿”吗?其实她和我跟千千万万外地的女孩一样，只想来这个城市寻找自己的梦想，以求疲倦时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土地，养育一点点的快乐和幸福。她内心深处的那些勇敢，坚强，乐观。还有纯洁和善良，对于她要寻找的那一点简单的幸福来说，难道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