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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与“永恒”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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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于其文学理论文章《典论・论文》篇末感慨说:“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①从这段总结性的文辞看,汉魏之前的那些希望自己有所建树的仁人志士,在其人生历程中,皆有所紧张与惧怕,怕被冷漠无情的时间完全抛弃。那么,在现代文学史册留下盛事美文的朱自清先生,在与时间打交道的人生过程中,是否比千年前的古人多了些胆识与从容?在一个事物面前可以镇定自若、洒脱不羁,其根本在于对事物认识与把握的程度。所以,要了解朱自清先生在有生之年面对时间的风度如何,就要从他对时间的感觉、认识及对时间的驾驭入手去分析。

“过去”“未来”两茫茫

朱自清先生有两篇美文专门谈论时间,一篇写于1922年,一篇写于1924年。较前创作的《匆匆》和之后出手的《刹那》于时间问题上的不同点,在于前者对时间的认识停留在感性状态,因此他只能像感慨“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古人一样表现出对时间的无能为力。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下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②

创作《匆匆》一文时,朱自清先生不过二十四岁,却有强烈的时间危机感,可见他在时间问题上心智的早熟。时间对年轻人原本是富有的,可他为什么不同于一般同龄者,竟然惧怕时间流逝到连洗手、吃饭、睡觉这些日常生活都不能潇洒自如的地步?“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这段话是他对自己为什么如此惧怕时间流逝所做的较为准确的描述。从描述中可见他有曹操一样“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生命苦短的不幸感,因此才产生出张爱玲一样“成才须趁早”的思想。他希望自己在时间的长河中能尽快留下哪怕游丝样的痕迹,聊以。《匆匆》一文中他几乎有些焦躁不安地拒绝着“裸来,又裸去”的平庸却普遍的人生形式。但这种人生对他说来为什么可怕不值得过、如何才能实现哪怕游丝样有痕迹的人生,此篇文字中,他没有做进一步追问探究。

两年后,朱自清先生创作了《刹那》一文,这篇文章对时间的思考显然深入理性,文章不仅分析并回答了人为什么不可裸去,而且探讨了时间的特性及如何造就有分量的人生。③

“……既然求生,当然要求好好的生。如何好好的生,是我们各人‘眼前的’最大的问题;而全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却凡是大而无当的东西,尽可搁在一旁,存而不论。因为要求好好的生,断不能用总解决的办法:若用总解决的办法,便是‘好好的’三个字的意义,也尽够你一生研究了,而‘好好的生’终于不能努力去求的!这不是走入牛角弯里去了吗?要求好好的生,须零碎解决,须随时随地去体会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我们所要体会的是刹那间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东西南北的全人生!”

文字反复重申的“好好的生”可看作对《匆匆》一文中不能“裸去”所做的解答。在作者看,裸去就是好好生的反面,是没有质量的生、违背人性的生。钱钟书先生在其《为什么人要穿衣》一文中,引用弗洛伊德学生弗流格尔关于人的天性的定义,即“人类有好装饰好卖弄的天性”。④北大哲学专业毕业的朱自清先生,无论从学理还是人生实际,肯定不乏对人性的认识。因此,他所说的“好好的生”也即强调要给裸来到世间的生命一块遮羞布――这遮羞布是人性的需要。“人在现阶段是不可能做自然的朋友或接受文化的”,⑤因为人性酷好装饰和虚荣,人生有了装点也就等于人生有了尊严和面子。

怎样才能在匆匆飞逝的时间中,“好好生”,为自己的人生留下一方面子?朱自清先生从分析时间特点入手,对这个问题做了明确的解答。他认为解决“好好生”的问题,不能用总解决的办法,也即不能从上下古今东西南北这样一个广阔的面着手。放弃这样一个广阔的面,是否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哲学家休谟认为:“一切知识和信仰皆始于现象而终于现象,一切现象皆由于感觉。一切感觉都是零碎的,不相联系界限分明的。”因此属于感觉的“时间也可以分为零碎的”。⑥朱自清先生把休谟“零碎的时间”当作解决“好好生”的灵丹妙药。为了说明“零碎的时间”――刹那的意义,在《刹那》篇中,他列举了一味垂涎于过去黄金时代或只知着眼未来的人,生活得多么可怜。因为将“现在”专门作为“怀念”或“等待”之用,所以他们远离现在,尤其是眼前的一刹那,使虚空最终成为他们的命运。他发现上下古今东西南北这一绵延不断的时间特点,不能成为我们“好好生”的帮手,有限的人生根本拿不起这庞大近乎虚空渺茫的东西,只有“零碎的时间”――眼前的刹那,才是人可以利用实现“好好生”的有效工具。当然“眼前”,“现在”有很多毛病。“现在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可努力的地方,就是我们总能管的地方。”他认为如果我们只把眼睛盯住“现在”的毛病,我们的人生最终仍是幻灭的,仍游丝一样的刹那也没有留住的。所以“要努力满足‘此时此地此我’――这叫做‘三此’,又叫作刹那”。

“幻灭”与“永恒”的刹那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写于《刹那》篇之前的1923年。这时朱先生虽已深深体悟到时间悄悄而匆匆的状态,认识到让它不留痕迹地流去就如同为自己绘制了白纸一样低劣的人生,但这一时期他毕竟对时间属性缺乏较为清醒而透彻的认识,因此也缺乏把握它的信心。虽身处“历史的秦淮河”,面对东南西北铺天盖地富有的时间,他却无力捉住它,无法让自己放松,依然像时间的囚徒一样将自己牢牢绷紧,以此为防护措施。用这样一种绷紧的心理去体验生活,生活又会赐予他什么?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浆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⑦

游秦淮河遇到“难解的纠纷”――歌妓之前,朱先生对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可谓十分陶醉,不然不会生出诸多美妙的感觉。歌妓究竟做了什么,让原本这样好的心情一毁再毁,最终破碎得拼不起来?研究《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作者幻灭心理产生的原因,发现歌妓并未直接和作者打交道,更谈不上纠纷,只有歌舫上的伙计请他和朋友平伯点戏,他们拒绝了,“如此者再三”,人家也并未过分的纠缠。所以心里的“不安”及“窘迫”感,主要不是起于外在因素,而是作者自己心里矛盾所致。作者在《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中对这种心理做了坦诚而细致的分析。他认为朋友平伯之所以比自己略高一筹,在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而自己则不然,一边以民众等级眼光看歌妓这种职业,认为“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行为”,一边又“受道德律的压迫”,认为这不是一种自主劳动,是“不健全的职业”,对此应持“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因为不自主,所以“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对于歌妓的营生,他除具有道德家和等级世俗眼光,心头同时还往复着“卖歌和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我憧憬贴耳的妙音”的美的追求。这三种对歌妓的态度和评价同时占领他的心,且各有各的道理,他便一时无所适从了。他“从这重重的斗争里”感到了“浓重的不足”。这“不足”不是对歌妓的否定,而是对处在矛盾状态感受生活的主体――自己的不满。这个“此刻”的主体不仅没有解决好和歌妓的问题,并且把已收获的“清艳的夜景”也葬送了。

怎样才能避免内心矛盾和犹豫不决,起码使刹那间和谐沉静专注的“我”,捉住生活对象向“我”展示的美妙的瞬间?这涉及继《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之后,对时间特点作深入思考《刹那》一文中提到的如何对待“三此”的问题,也即“满足”“三此”的问题。一般人糊涂生活在“三此”中,所以感慨人生如梦。把绵延不断却稍作停留的“三此”,看作人生宝贵时刻的人,显然已生活在较高的时间境界中了。朱自清先生在感受历史的秦淮河时,对“此时此刻此我”的表现之所以不满,是因为生活中的能动者“此我”出了问题,因为“我”的问题破坏了“此时”也破坏了“此地”。而“此我”问题的根源在“不满足”,在“此我”掺杂了太多杂念与欲望。那“一刻的他”,不仅要做道德家,要做平民百姓,同时又要做一个纯粹抛开了伦理道德的审美者,并且是不要那“隔衣搔痒”、“憧憬贴耳的妙音”的近距离审美者。一时太多难以统一调和的因素装入刹那,刹那便显露出它局限脆弱的一面――顿然崩溃为碎片,使置身其中者一无所有――刹那最终沦为懊悔与虚无。

那么只有修善认识主体了。不仅在抽象澄明如虚空的认识物――时间中修善,更要于以时间为载体的大千世界具体存在中修善,直到“我”在“此我”中――在可以感受可以捕捉的时空里,学会放弃,学会满足与珍惜。

1927年7月某个夜晚,清华园里的荷塘与月色无疑是美的。那个千载难逢的时刻,朱自清先生并未将自己置身富于刺激的新鲜地,而是“日日走过的荷塘”,可见,那个夜晚的美,根源于作者努力。《荷塘月色》的美,美在作者朦胧的感受,而构成朦胧感受的关键在“克制”。作者写到“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那个夜晚他选择了“冷静”与“独处”,避免矛盾的自我,可见他“此时”、“此地”于个人性情上的克制。在感受主体清醒理智而有效的控制下,他所见景物皆恰到好处适宜可爱的样子。荷塘上面:荷叶充满视野,但却“田田”井然有序;荷花开着,却零星袅娜而有几分羞涩;风是柔和的微风;荷香在若有若无之间,“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流水应该有声音的,“此刻”却矜持而多情默默地流着。天上“虽然是满月”,“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为了守护这朦胧的感受,“月光隔了树照过来的”,而树与灌木是参差不齐的,因此,“荷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正是不均匀,才构成“光与影和谐的旋律”,构成五彩缤纷多样化优美的世界。

在那样一个散发着血腥、缺少温馨优美的时代,朱自清为了给干涸的心灵一丝慰藉,给爱好和谐美的读者描绘一幅可以感受可以触摸的未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也把热爱他的读者带入到这样一个朦胧的感觉的世界。在这个朦胧美的王国里,月朦胧,月下荷塘朦胧,荷塘周围及目力不到的远山皆如梦似幻,就连对“江南旧俗”的记忆,对家乡目前境况的惦念,也是不能深究,不可细问,不忍放纵笔墨的。作者所做这一切,毫无疑问就想留住这平静、和谐、完整而美好的刹那,从而使这文学感觉的刹那载入价值永恒的文学史。

通过以上分析论证,我们不难看到一个从惧怕时间到驾驭时间的朱自清,一个跟随时间脚步匆匆而行焦灼万状的文学青年,成长为满足“此时此地此我”,慢慢走,细细品鉴眼前风光从容不迫翩翩君子的朱自清。

注释:

①陈振鹏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471页。

②③⑦魏龙:《朱自清散文精选》,北京:京华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第17页、第20页。

④⑤⑥罗俞君:《钱钟书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15页、第115页、第119页。

(作者单位:湛江师范学院)

编校:郑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