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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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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多少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那样一个月夜,我被一种力量驱使,披着头发,赤着脚,一个人从稻田的埂边向钢铁厂奔跑。奔跑,仿佛一束秘密的追光紧跟着我,它裹挟我内心的黑暗直奔澄明,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冲破躯体。此刻,它又清晰地出现在我散漫的下午茶的时光里,出现在这松弛、疲惫、厌倦和无聊的生活场景里。这样的比照太响亮了,近乎残酷。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探寻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弯。回溯,记忆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来,这么久远了,我的双手已经够不着那一端了。悲伤袭来,月下裸足激情狂奔的少女,镜中一脸沧桑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

还有谁会记起西塞曾经的模样?西塞,当我再一次轻轻地喊出它的名字,那些概貌轮廓的脉络,它们一寸一寸地恢复。拼合,蛇样游走并勾画呈现出来,往昔的气味也迎面扑过来,明媚,忧伤,就像一个人在眺望她的过去。村庄是寂静的,一律的红砖黑瓦平房,竹篱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种满了香樟,球状的树冠像一团团的云,这景象像是人了画般,散发着黏稠、浓郁的油彩气味。而那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吹过,那满眼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浓绿,一下子将一个人彻底湮没,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劳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见到了大海,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无边的蓝,再次让我感知了无从逃离的绝望。水稻的身上就有这种慑人的气质,让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不敢与水稻对视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半边户这个名词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我的母亲和我们在农村,我们家就叫做半边户。西塞是湖北黄石市的郊区,靠钢厂这头就住着很多这样的半边户家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江西农村来到这样一个郊区,全家挤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钢铁和水稻的夹缝中生活。是那种两层的旧楼,没有粉刷,红砖裸在外面。一梯四户,四个公用水龙头管,底下是永远潮湿的水泥地。阴暗的楼梯间,塞满了农具等杂物。过道里停放着春燕牌自行车和一垄一垄的蜂窝煤。过道有一溜风,住户们就在那儿生炉子,呛人的煤烟像吐出的墨汁,每天都蛇样地升起。房子全是一大整间,母亲用布幔隔开,我和弟弟就睡里间了。我是那种早熟的孩子,在黑夜里睁着大眼睛等待,默默无语。艰难寒冷的冬天,丑陋的钢厂蓝制服,经母亲们改小,一年四季地穿在身上。我一直相信,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中找到痕迹。坚忍,像大人那样,在沉默中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瞒着父母,我们有太多的秘密。半边户的孩子注定是相对开阔的,他们了解钢铁,了解水稻,也了解忧伤。抬眼就是著名的西塞山,它多么像一个庞然大物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过来,然后跑去蹲在长江里,伸出峭壁的脸。竖在江面上。我时常在落日的黄昏前坐在山顶,吹着风,看着江面上往来的帆船,不言不语。落日的金辉照着孤独的童年。多少年过去了,西塞完全改变了模样,唯有西塞山,它依旧桃花流水鳜鱼肥。

“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就只能回农村种地!”这句话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唠叨上了,这个在中年就开始微微秃顶、腆着肚腩的男人自豪了一辈子。炉火烤红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国有企业的荣光在他身上也镀了一层似的。他咋咋呼呼的,喜欢吹牛,时常大发脾气,或者开怀大笑。他还经常摆出一副瞧不起别人的姿态:楼上顾师傅的大儿子找的对象是农村户口的,真没有出息!这个男人从未插手过家务。他把他所有的忠诚和爱献给了钢厂,他那一辈的工人,大多如此。他的业余生活是多彩的,下得一手很臭的象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狂热程度,只要有人陪,可以下一天一夜;要不就备好渔具,骑上他的春燕牌自行车,去野外的湖边钓鱼。因为父亲,我家具备上个世纪80年代一个中国工人家庭的所有特征: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瑞士机械手表。我们早餐吃着钢厂食堂的白馍,冬天在大澡塘子洗澡。傍晚拎着热水瓶去厂锅炉房打回热水,夏天拿着汽水票在钢厂福利处领回成箱成箱的橘子汽水,母亲把父亲几年积攒下来的劳保用品换回肥皂、洗发水和卫生纸。多年来,母亲一直细致地照顾父亲,小心翼翼地,头天晚上把菜炒好,装在一个小铝盒里,夹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把他要穿的干净衣服拿出来,搭在他床边的椅背上。天一亮,父亲便一路叮叮咚咚地去上班。他的工作服的口袋里装着红的、绿的、黄的塑料菜票,五角的、两角的、五分的都有。好看极了。这种菜票在钢厂范围内可以充当货币,它可以购买钢厂商店里的任何东西。但是这样的家,由于我们的母亲,它却有着一种不同的气质。

母亲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城市不属于她们。她们来到这里,为的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的母亲在钢厂看澡塘子。许晓东的母亲是钢厂清洁工。她们没有编制,是临时工。因为上班轻闲,母亲们就把屋后的空地弄成了一个菜园。很小的年纪,我能准确地辨认出各类蔬菜瓜果的秧苗,知道何时栽种,何时插秧,何时打枝,并懂得打底肥、追肥的概念,我还能按说明书兑好农药的配比,能叫出几种疾病、害虫的名字。母亲太聪明了,她种的菜都水灵灵的,正如她对我的期望那样。她了解它们的脾性,我经常在菜地里,听见她一个人微笑着跟它们说着话,她抚摸着它们,竟甚于抚摸我。我依稀在她身上看到农业浪漫的田园气息,她健康的亮皮肤,结实饱满的臀和大腿,弯曲的力道和弹性,把阳光的甜都压进那水嫩而丰美的蔬菜瓜果里,这样的性感。是我在城市里读书的同学无法感知到的。母亲是相当专业的,她种的菜多得吃不完,我就提着竹篮到集市上去卖。我的秤杆翘得漂亮,口算价钱迅速而准确。这样的背景,注定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很早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都跟我有一种隔阂,面上生硬得很,我们不多话,就一两句,我就匆匆逃离。但我知道底下那灼人的亲情却是烫的,我仿佛是害怕被烫着而故意躲开似的。这种古怪的隔阂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们从未对我有过亲昵的举动,我从来都不会撒娇,甚至很少叫他们。我想我是一个独立的孩子,不要人操心,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顾自地长大了。父亲粗糙些,也许没有多想,但是母亲一直为我担心着。孤独,我这里是,而父母之间也是。多少年后,我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上了车才发现牛仔裤口袋里塞着五百块钱,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选自《散文・海外版》(有删节)

解读:

钢铁和水稻、工业和农业,半边户的孩子们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并在它们中间作着非此即彼的命运抉择。

家是嘈杂、潮湿、逼仄的。却装备着“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瑞士机械手表”。食堂的白馍、冬天的大澡塘子、锅炉房的热水……这一切都是水稻所代表的农业所不能给予的,于是,半边户的孩子们每天都生活在“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农村种地”的压力下,他们的性格早熟、孤独、坚忍、阴郁;他们“像大人那样,在沉默中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他们把灼人的亲情藏在隔阂、生硬的表情下;他们“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顾自地长大”。

环境力量如此巨大,它会给一个人的全部打上烙印。形象、性格,甚至文字、思考方式。譬如这篇文字,通篇透着半边户孩子的倔强、冷静和独立。

作者所描述的生活状态是现在的孩子们非常陌生的。但是,在城市的边缘。在那些城中村的农民工聚居地,我们依稀能找到他们的影子。

有一些成长更加艰难,它注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