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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迹
庞焕成,三十年前,是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县方圆百里叫得响当当的一个名字。
“万元户?那肯定是新寨村的庞焕成啦!”“偃师万元户就出了一个庞焕成!”“除了庞焕成再想不起别人了”……一说起万元户,上了年纪的人脑子里立马浮现“庞焕成”三个字。
“当时可风光了!电视上都放着他的人像,推着自行车,戴朵大红花……”
“那自行车还是县里奖咧!报纸上不也写着他的名儿吗……”
那代人对于庞焕成的印象,不管是见过其真人还是没见过的,大抵都在电视里见过庞焕成胸前戴大花、手推自行车的照片,就连眼睛发花的老头儿老太太,也咧着没牙的嘴说:“哟,这不就是新寨小学对门儿的庞焕成啦?”
但是成了万元户的庞焕成貌似没做出什么让人感动颂扬的大举动。儿子庞宝宝只记得父亲在八十年代县里修建体育场时捐了一笔钱,至于到底捐了多少钱,他记不清了。
“都几十年了我咋记得住?你自己去看看吧,就在体育场外头的大石碑上刻着咧。”庞宝宝两手一摊,眨眨眼睛,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记者只好独自来到偃师体育场。
这是一个建在国道主干道边上的一个体育场。没有塑胶跑道,没有观众席,一眼望去,甚至连个公共厕所也看不到。实事求是地讲,这里更像是一块平整的大空地,三面靠楼,一面靠路,空地中间长着稀疏的几棵草。唯一能让人和“体育”两个字联系起来的,是建在空地南侧的水泥地上的几架体育活动器材。而这些活动器材,也是近十年内才添置的。
在离活动器材十多米远的地方,记者果然发现了一座石碑,2米半左右高,不足4米长,碑脚下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几辆自行车。
仔细端详这座久经风雨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再加上碑底贴满了小广告,石碑上的内容更加难以辨认。从石碑上部还没有被广告覆盖的文字来看,这石碑大概刻上了五六百人的名字,名字后面是捐赠的钱数,普遍是二三百元。记者试图从指甲盖般大小的文字中找出“庞焕成”三个字,甚至动手去抠那些粘得厚厚的、硬如石头般的广告贴纸,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
常来这里锻炼的一位大爷说,这个石碑是1984年建的,到现在已将近30年时间。前一、二十年这里逢年过节还很热闹,现在冷清多了。“这石碑和人一样,都成老古董喽!”老大爷摇摇头,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远了。
一辆崭新发亮的黑色奔驰鸣着喇叭开了过来。这块石碑附近有一块空地,成了临时停放车辆的好地方。被小广告贴成“补丁墙”的石碑,在豪车的衬托下,更像一个瑟缩的孤苦无依的灰白老人,黯淡而落寞。
1980年,也就是国家政策放开后的第三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中原大地庞焕成一家。
庞焕成当时正在离家较远的一家供销社食堂当做饭师傅。
那时人的普遍看法是,普通人一眼看上去都面黄肌瘦,干伙房的人通常面色红润,所以能在公家食堂当个做饭师傅算是极大的肥差,一般人没关系和本事想干也干不了。
庞焕成却主动放弃了这个肥差。
庞焕成给公家做了半辈子饭。据庞焕成的大儿子庞宝宝说,那时的人思想纯正,提倡不拿公家一针一线,就算想偷偷夹带点东西给家人,被别人揭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再者说来,父亲上班的地方离家远,平时很少回家,更不可能“揩到公家的油”了。庞家除了庞焕成一人,其他人整日看上去都像没吃饭的样子。
对于父亲为何要放弃做饭这个肥差,庞宝宝没有做过多解释。也许他从来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当时就是不想干了,后来不也发家了嘛。”
辞了公家的活计,庞焕成凭着自己半生积攒下的积蓄,在县城最繁华、一个叫“偃化口”的地方开了家羊肉汤铺子。
庞焕成妻子早亡,留下二儿四女,都终日在家种地。庞焕成的归来无疑使原本松散的家庭重新凝聚了起来。老父亲像个指挥官一样,给儿女们安排了新的行当:大儿子庞宝宝负责买羊宰杀,二儿子庞根上协助父亲切肉熬汤,至于女儿们,能干活的都得去端汤收钱。
1980年那会儿,庞宝宝已经二十五六。对于父亲的分配,用他的话说,“能有份儿饿不死的活儿干就不错了”,作为长子的他,就这样当起了羊倌,每天一大早去放群羊,顺路打听打听谁家卖羊,回家后再宰一两只给铺子卖汤用。
“七十二行庄稼为王,除了做贼就数放羊。”庞宝宝叨叨着这句顺口溜,仿佛往昔的光阴又重现在眼前。事实证明老父亲极具战略眼光,不管是转行单干还是挑选地点,都跟“得了老天爷的力”一样顺风顺水。附近的成羊被庞家收购完了,庞宝宝又开始去离家二百里的新安县买羊,往返一趟一个星期,一回赶五六十只羊,生意火爆到不行。
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一碗白面条三毛钱,但一碗羊肉汤从一块到一块五不等。庞焕成家的羊肉汤卖一块钱一碗,但即便如此,普通农家也难得尝到荤腥,就是和庞焕成同村的人,也没几个人尝过老庞家的羊肉汤,大家只是咂咂嘴咽口口水说:“老庞家的羊肉汤啊,那叫一个好喝啊!”
老庞家的羊肉汤,更多地卖给了“工人兄弟”。当初把铺子选在偃化口,也是因为这里上下班路过的工人最多,而工人的收入又比挣工分的农民要高得多。一位曾经常在庞家铺子喝羊肉汤的老伯回忆起当年,不禁连连感慨:“唉唉,上哪儿去找那么好喝又实惠的羊肉汤?那味儿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唉……”
还有一件事能说明庞家羊肉汤的受欢迎程度。1984年铺子附近的洛河涨水,庞宝宝早上迷迷糊糊地起床准备干活,却发现自己的鞋子不见了,惊醒后才知道土屋内进了一脚脖子深的水,鞋子被漂到了墙角。可就是这样,庞家还是开张做起了生意,而赶早趟水去喝羊肉汤的人,竟也不比往常少。
至于万元户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庞宝宝记不得细节了。
“当时谁家能赚钱就被别人眼红呗,至于俺爹到底有没有一万块,反正我是没见过,也没听他说过。”庞宝宝眨眨小眼睛,久久地盯着记者,似乎在证明他说的都是实情。
“俺爹一辈子好面子,他自己在外面出尽了风头,我们这些孩子辈儿的其实没受多大利,只是跟着沾沾光。”回想起当年,庞宝宝似乎有些不满。
也许庞宝宝有权利对父亲表达不满。
在村民的印象中,庞焕成是一个“爱烧包”的人,也就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庞焕成爱打篮球。都三四十岁的人了,总和一群十几、二十几的小伙子凑一起打球。别人都是一通乱打,他却要讲究章法技巧。有时只有他一个人,也要在村小学操场上乒乒乓乓地拍球投篮。这在村民眼里是不太正常的:“一个农民不老实本分地干活,老在操场上蹦个啥?”这种明显的不同,被村民们简单地归结成了爱出风头。
另一个爱出风头的原因,是庞焕成总到大队戏班子里唱戏。那时到了春节村里就要组织村民唱样板戏,人们常常看见庞焕成化着妆出现在戏台子上,虽然从不唱主角,有时只是走个过场,但他也要插个科打个诨,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在父亲爱出风头这一点上,庞家子女与村民达到了共识,但具体的感受似乎又不大一样。
庞焕成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什么样程度呢?当时村里娶媳妇,一般都要找家离得近的,这样一来心里不牵挂家人,二来农忙两家亲家也能互相帮忙。只有家里特别穷的,在当地找不下媳妇,才会结远亲,找从山沟沟里出来的女人。庞焕成家里穷,找来找去,最后找了个从甘肃来的不会做针线活的媳妇。
庞焕成的甘肃妻子到了河南,先是说话哇哇地让当地人听不懂,然后发现水土也不适应,吃饭喝水都不习惯,虽然给庞家生了六个孩子,但是因为不会做针线活,家里床上盖的是成团的黑棉絮,庞宝宝都上小学五年级了,还穿着露着脏棉花、黑得发亮的破棉袄去上课,叫人看了十分可怜。
庞焕成却截然不同。
有村民说,庞焕成一生离不了做饭,“爱杀猪宰羊”,但在外人面前总穿得干干净净,怎么看都不像个农村人;早年他在公家食堂做饭,不愁饿肚,一群小子却还在家饿得嗷嗷叫嘞。
不过庞家的子女在这点上倒是不怎么计较。在他们看来,父亲成名后出的风头才叫他们印象深刻。
万元户的名声传出去之后,庞焕成一下子成了大忙人。今儿县电视台要来录像,明儿市报社要来采访,后天又要到洛阳市区开表彰大会了。县里奖给庞家一辆自行车,不管是录像还是拍照,记者都要让庞焕成身披大红花、手推自行车,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最前面。这也是为什么村民对庞焕成的认识停留在这个形象上。
“风头都叫他一个人出尽了,”庞宝宝的妻子田氏说,“这还不都是全家人给他一个人顶上去了?”那个年代的万元户,大部分是以家庭为单位,不招外人,亏赚都算自家的,当家的一个人管账,没有发工资这么一说。庞焕成开的羊肉汤铺子,挣了钱自然也是他一个人管。自从成了万元户,老庞俨然成了家庭代表四处应酬,而其他人似乎成了默默无闻的奉献者。
现在让庞宝宝他们耿耿于怀的,是老父亲在1990年突然离世。而那时,他们的家产还没分好。
“东西都分给他闺女了”,田氏一直念叨着,“我们可是啥也没分着”。
前面说过,庞焕成有二儿四女。他的三女儿在6岁时得了白血病,一直到36岁才过世,想必期间庞焕成为女儿看病花了不少钱。
1990年的一天,庞焕成推着县里奖励的自行车去赶集,没想到在狭窄的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倒,再也没有醒过来。
“芝麻粒儿大的一块地方,本来就没几辆车,就这也能被撞了”,庞宝宝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不停地叹气,“唉,都是命啊!唉!”
庞焕成过世后,羊肉汤铺子很快也没落了。现在的庞家五兄妹,除了老二姑娘家在做石膏塑像,其他人还都从事着和做饭相关的职业:老二儿子庞根上在外镇承包了一家食堂,经常不回老家,而庞宝宝就近在一家工厂给几个工人做大锅饭。
庞家至今再也没出过像庞焕成这么出名的人物。
“这就是俺爹,庞宝宝拿出一张巴掌大、微微发黄的老照片,村里人都说俺俩年轻时长得可像了。”照片里一个成年男子戴着旧式火车头绒帽,披着深色棉袄,翘着二郎脚端坐在椅子上。
现年已经六十岁的庞宝宝同时患有糖尿病、腰腿疼等多种疾病,这折磨得他一身清瘦,和照片上“长得像”的人有很大出入。
但在农村,这样的身体情况并不允许他提前“退休”享福。
“现在的万元户都是穷人啦!”老人咽下几片药接着说:“咱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俺爹当年把全家人领上了做饭这条路,我也算学了门手艺,农村人能多干几年是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