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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梦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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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一个地方久了,哪怕是自己的故土,随着时间沙砾的掩蔽,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也会渐趋陌生起来。先是土地上你熟悉的人,慢慢地,少了。而陌生的面孔,自然多了起来。人的生老病死,以及人世的变迁,对一个地方陌生化影响就可想而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寻找理由开脱什么,这世上并没有谁来无端指责我。只有自己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我对生养我的村庄,早也成了模糊的地理概念。

没有了亲人居住在那里,没有儿时的玩伴居住在那里,年长一辈的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人几乎没有几个能认得我,我也认不得几个人了。可我还是一次次莫名地来到这里,就只是来走一走,看一看。于我,村庄已经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物也不是,人也不是。故乡变成了他乡,而我只是过客。

今年三月的某个晴朗的日子,我再次来到了故乡。

我在我家原来的地基上,站了好久。

我离开故乡的第二年,老屋被拆了,这块地基和我邻居的地基,统统地变成了眼前这块水稻田。这里的地势相对低洼。也不是一开始就低。谁也不会蠢到选在低洼处安家。是那个年代,乡亲们从屋前屋后,取农家肥,或扳泥砖砌猪舍什么的,加上水土流失,海拔就自然降低了。大水年成一来,房屋就受到威胁。乡亲们从不检讨自己取土有什么过错,错的是老天爷,譬如说:谁家的房屋倒了,谁家的房屋顶被大风揭了,那是宿命!

三十多年过去,我的记忆像身上的伤疤,是怎么也擦拭不了的。

而我的老屋变成田地似乎是最好的归宿。

没有诺亚方舟。

那时候,我和家人常常被大水围困,也只能驻守家门成岛。

而今,走在三月的故土上,田野里的草籽花开得茂盛,还有稀疏的油菜花散在其中。三月的春风有点凉意,却带来了一种久违的气息扑面。

一个打蓠蒿的小姑娘从我身边走过,见我这张陌生的面孔,显出几分疑惑。她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伯伯,您找么里?”

面对孩子的问话,我竟然不知所措,无语以答。

我找么里呢?我真的不知道。

我支支吾吾说出一个字:“水!”

女孩疑惑地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也许,我成了女孩眼中的神经病人,误入了这个地方。

我随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回到城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水字的冒出来,从潜意识里冒出来。我想:水沉潜在我记忆里,突然浮现,关于村庄往事就像打开的水闸,一泄千里……

这些年,身置东洞庭湖边,虽说对洞庭水有一种渗透血液的情感。由于太熟悉,产生了一种熟视无睹的感觉。那被我忽略的水,有时却又会以一种神秘物质突然出现在我的意识里,是那么真切,那么不可思议地打动我。

我一度无可救药地为水着迷。

加斯东・巴仕拉说:恋水的人,有自恋情结。我不否认这位法国哲学家的见解,他几乎是所有人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我也有那么一点自恋就不足为奇了。何况水是镜子的活态形式。如同女人天生爱照镜子一样,自恋也就与生俱来,由不得一个哲学家道出公共心理。

霍金说:水属于时间。

我说:领略水,感悟水,却能得出人生的无常。

水无疑是属于生命的。

一切生命是水养的,我们的人类片刻也离不开水。这不是想象,是存在的本质,我多么希望从中找到最初的东西,也就是说永恒的物种。在身体内,在身心外,像是飘忽的云或风,在季节里闪烁记忆的光芒。它兴许,又是一条水蛇,在我熟稔的湖水里,像条游鱼逐着细细的波纹而来,如梦中的水草,我突然尖叫起来,我看见的不是游鱼,而是被赫拉克勒斯所杀的多头水蛇复活了。我惊出一身冷汗。但我不知这样的怪梦是好,还是不好?我并没有去翻周公解梦以求所谓的结果。但我知道:情感因素主导的梦常常比我的想像更奇特,更不可思议。后来的梦发生了变化,我竟然腾云驾雾,手持利剑,像中国武侠小说里的武功高手飞了起来,而不是古希腊神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在冥河上渡亡灵去冥府的神)。

无论什么样的水,都是带着你走向死亡的。持这个观点的埃德加・坡无疑有卡翁情结,把死亡看做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旅行,如同流水一去不复返。我在去年读过埃德加・坡的一些小说作品后,写下一首《老船长》的诗歌,也算是对死亡的一种认识吧:

船体缓慢下沉。不着边际的旅行

终于有了河流的第三条岸

这是个秘密

在老船长的心中藏了许多年

到了开花的时刻,没有天象预示

与每一次出航那样平淡无奇

老船长异常从容,像是等待一次约会

去接受河风的沐浴

去看尽险象环生的风光

船体缓慢下沉。河谷是天然浴缸

接纳水草一样坠落的船身

接纳水草一样坠落的老船长

像进入母体的子宫里

黑暗的宫殿中,多么温暖、多么神秘

流水浮动着母亲的气息

属水的人呵都是船长,我们走水路回家

那一声哭啼,就是一个轮回

无限遐想的人生,又将启程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一个船长,从出生之日开始,就已经启航。如果岁月是流水的话,我们何曾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呢?就像水载着船与岸平行而走,却抵达不了彼岸。如果说:坟墓是彼岸,那相对应的此岸又在哪里?在娘盛满羊水的肚子里吗?显然不是。因为娘已经置身人生海洋里。娘也是船。我说:娘肚子不过船舱。

前些天,一个朋友谢世了,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我从镜框面前端详他,看他那张微笑的脸,那么从容,不动声色。好像死亡从来都是喜悦的,就像平常日子里,遇到一个节日那样,你喜不喜欢过节日是一回事,反正节日由不得你,它照例要来,如此而已!

朋友仍在镜框里微笑,多么像水的微笑,朋友淹死在镜框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淹死在镜框里。

镜框才是彼岸。

那么,棺材是什么?

是另一个形式的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而坟墓不是彼岸,恰恰是另一个世界的船码头。也就是此岸!

而此岸就是出发的地方!新的旅行又开始了。

而这一旅行的彼岸究竟在哪里?在埃德加・坡看来是没有彼岸的。

我没有死过,也不相信轮回之说。而摇着经筒的人相信。对于我,无论是所谓的天堂,还是地狱,都是可怕的地方,都是通向死亡的码头。

我对水,先是充满困惑的,后来是充满敬畏的。

小时候,我们村庄里出了一位游泳高手,且又是我的邻居,名字叫刘卫国。我常以他为荣,因为他可以从几米高的堤岸往湖水里跳,还能在水底呆上好几分钟,有这种本事的人,让我不佩服都很难。可刘卫国是在洞庭湖淹死的,有人看见他下水的,就再也没有上来。尸体是几天后在下游浮出水面的,已经肿得没有人形了。很难认出这具尸体就是曾经单瘦的邻居,我曾经尊拜的偶像。

关于他的死,有三个版本的说法:一种是被落水鬼拖下去的,这种人一定又会变成落水鬼。另一种是不忍农活辛苦,对前程渺茫失望而自杀。还有一种是腿抽经溺死的。我始终只相信第二种,他是不想活了,才选择这种形式来结束生命。而第三种从生理医学上解释,不无道理,可我就是不信。只有第一种最可怕,我不敢相信,而我母亲认定就是第一种,还常常以此吓唬我,一度让我近水就怯生生的。

我也落过几次水,水却没收我为落水鬼。

我开始自信起来。

在我们湖区,驾船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活。我曾驾过划子船穿过主河道,到对岸的滩涂上打过野菜,也钓过鱼,这也是我少年时代向同伴们炫耀的资本,常常挂在嘴上津津乐道。后来遇到一件怪事,就绝口不提这码事了。至今三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解开这个谜团。

事情是这样的:那次,我驾船从对岸钓鱼回来,船刚靠岸,我搁了桨下船了,准备把缆绳系到岸边的蒿草上,我就可以提着鱼回家了。就在这个时候出状况了,我抛出去的缆绳居然掉进湖水里,起先我并没有很在意,下水捞起来就是了。这时候太阳还有丈把高,没有淹入湖水里,而湖水金光闪闪,那么的美,真是美得一踏糊涂。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见绳索,却在快速下沉。像大鱼咬钓的感觉,只见船已经掉过头来,朝湖心方向走。情急之中,我跳上了船尾,船并没有摇晃。我稳稳地站定了。湖面没有风,也没有浪,岸边的湖水几乎不流,船却径直朝湖心走,且越来越快。太阳像被谁的一只手按入水中,就像按下一个开关的按钮,我却感觉是正在按下一个燃烧的头颅,那么惨烈。我眼前就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意念中闪现了落水鬼这个可怕的名词。我以为自己掉下湖了,我的头颅被一只巨大的手按进水里,双脚又被捆绑住了。我喊不出声,又动弹不得。我似乎听见崩塌的声音,就像屠夫把半边猪肉丢在案板上发出的声音,响!但声音嘶哑却踏实。

我多么希望是我倒在甲板上。

我已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神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我还活着,躺在湖边的护坡上。阳光朗朗地覆盖我,还有几粒露珠沾在头发上,睫毛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之前的某一天,我和同伴们一起睡在堤坡上没有什么区别。可现在我的船呢?我分明是上了船的,船不见了,而我却被抛在岸边,连衣服都不曾被湖水打湿。船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了?我当时就急了,沿堤岸一直找啊找,泊在水湄的船只有好些,独独没有我划过的那条。一条船怎么就消失了呢?除非漂到银河系去了!反正船找不着了,后来也没有人来找我赔船,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就像我无法释怀的故乡一样,我对水穷其所能也无法破译。

如同梦的幻影是重生的,也是不死的。

而水是梦的一种起源方式。

而这种方式,又源于我对故乡的本能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