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住地下室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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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五子,都是浪迹天涯的人,因为租房才认识的。他从东北不远千里奔到南方这座城,以为有金子可淘,然而淘来淘去,淘到的却是满手泥沙。他不得不靠打零工生存,朝不保夕。纵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回到他的山沟沟去。他忧郁地对我说:“文老师,我娘还指望着我赚了钱回家娶媳妇呢。”
我的境况,比他好不了多少。我大学毕业两年了,在四处找工作中四处碰壁,自尊心被现实撞击得七零八落。后来,我再也经不起撞击了,干脆蜗居在地下室里,拿起笔来写作。偶尔有稿费来,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
小五子和我相邻而住,我们租住的都是地下室,房间又矮又狭窄,不见天日。但因为租金便宜,住满了人,打杂的,跑龙套的,什么人都有。与小五子合租的,是另一个打工仔,那人几乎都在深夜归来。凌晨离去,难得碰面。小五子说那人是贵州人,老婆跟他吵架后离家出走了,他是出来找老婆的,暂时在一家饭店打工。小五子认真地对我说:“以后我找了媳妇,坚决不跟她吵架。”他的话逗乐了我。
和小五子第一次打交道,是去卫生间。可恶的房东为节省开支,竟然让男女混用卫生间。我临时抓人给我放哨,看到隔壁的呆头小子小五子,正端着一碗方便面,埋头吃得正香。我叫:“哎――”他起初没反应过来,我不得不“哎”了第二声。他抬头看看我,脸上的表情先是错愕,而后绽放出灿烂的傻笑。山里人的纯朴,便如一朵小,绽放在他的脸上。我指指卫生间,再指指他,他明白过来了,赶紧答应:“好的好的。”
此后,小五子成了我的门哨,只要我去卫生间,他准站在卫生间门口守着。他后来看到我的电脑,看到我床头的书,看到刊有我文字的样刊,便开始喊我文老师。我耐心解释过几次,我说我不是老师,我目前还是个无业人员呢。小五子却固执地说:“你认识那么多的字,还写那么多的字,不是老师是什么?”
到底执拗不过他,就由了他一口一个文老师地叫去。有一次房东来,听到小五子这样叫我,房东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若干秒,竟额外开恩地说:“你是老师?那――如果你嫌屋子里的灯泡小,我帮你另换一个大的。”他看我的电脑无处安放,只能放在床头柜上,又说,“我再给你搬个电脑桌来吧!”
果真,不久之后,房东过来更换了我房间的灯泡,并带了一张电脑桌给我安装好,全是免费的。
小五子高兴地说:“我说嘛,老师就是老师,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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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五子很投缘,都喜欢收养小动物,觉得它们跟我们同病相怜。小猫卡卡就是我们一起捡回来的,由小五子养着,名字是我起的。小五子听了“卡卡”这个名字,脸上立即又绽出一朵崇拜的花朵,他望着我说:“我就知道文老师有才华,起的名字真好听。”
我摸摸卡卡的小身子,摸到的全是骨头,我说:“怕是活不长吧?”
小五子说:“不会的。猫有9条命呢,它肯定能活。”
真被小五子说中了。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卡卡就完全恢复了过来,满屋子撒欢,竟是个美人胚子――雪白与鹅黄相间的毛色,眼睛呈琥珀色,粉红的小嘴如同一粒桃花瓣。身上的肉肉也长出来了,绒线球般的。
我叫:“卡卡。”它立即滚呀滚呀,滚到我的跟前来,蹲下,抬眼,乖巧地看着我,活像个听话的娃娃。
我熬夜,卡卡也不睡,它跳到我的电脑旁,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电脑。我的手每在键盘上敲一下、它的头就跟着转动一回。更难得的是.我听的音乐卡卡竟然都喜欢.只要我一打开音乐,它的小脑袋就会立即抬起来,全神贯注。沉郁孤寂的日子,因卡卡的到来,变得活泼而温情脉脉。
卡卡也亲小五子,仿佛知道他是它的救命恩人。一听到小五子回来的脚步声,它就乐颠乐颠地迎过去。小五子每次都不会空手归来,他给它带鱼头、香肠和薯条,一次,竟带了半个烤鸡腿。卡卡爱吃极了,粉红的小舌头把那些食物一扫而光,连残渣也没留一点。吃完,它跳到小五子身上撒娇,亲热得不得了。
我批评小五子说:“像我们这种没钱的人,要省着点花,要懂得过日子,不要买这些。”
小五子冲我笑了,告诉我那些都是他去捡的,他去饭店、去肯德基,那里多的是吃剩的好东西,卡卡吃不完的。
这个时候,小五子又换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做拌浆工。每天精疲力竭地回来,泡上一碗方便面吃,却满心欢喜地筹划着将来。他说,建筑工地上开的工资蛮高,有近两千块钱一个月呢,他再积攒个一年半载的,回去,可以把家里住的旧房子翻新翻新,说上一门媳妇,养两只像卡卡一样的小猫,就在山里过日子。
他说这些时,卡卡在他的臂弯里美美地打着呼噜。我想象着那样的画面:青山绿水中,一幢小房子,两个过日子的人和两只可爱的小猫。我有些羡慕他,他的欲望只有齐肩高,一伸手就可以够到,是现世安稳的。我呢?4年的大学恋情经不起现实汰洗,早已如烟飘过;两年的颠沛求职,撞得头破血流,受尽别人的冷眼。我不知道这样的漂泊,何时才是尽头。
我说:“小五子,你有你的山里可以回去,我却不知我该落脚在什么地方。”
小五子有些慌了,说:“文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是大学生,你一定会找到好去处。”
突然发现,小五子的眼睛有些像卡卡的眼睛,琥珀色,里面装的全是善良,让人温暖。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小五子。”小五子一听,更是慌张。连连摆手。他一摆手,卡卡醒了,它抬起小脑袋好奇地看看我,再看看小五子,讨好地咪一声,把我们都逗笑了。
小五子出事是在秋天。那时卡卡已长成十足的美人了,它有时会独自出去玩一会儿,后来玩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大半天也不见它回来。有一次,我出去,撞见卡卡和另几只猫在小区里,它们一起追逐着跃上花坛,又敏捷地消失在一丛秋菊后。但小五子出事那天,卡卡一直待在家里,心有灵犀似的叫个不停。我以为它病了,给它喂了一点我吃的感冒冲剂,它还是叫个不停。
傍晚,我就接到一个人的电话,问我认不认得小五子,说他出事了,从将要完工的高楼上摔了下来。
我带了卡卡去医院,小五子的头上缠满绷带,但卡卡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冲着他叫。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想咧开嘴笑,终于没成功。
他说:“文老师,你放心,猫有9条命,人有10条命,我没事的。”
3
半个月后,小五子未等完全康复就出院了,他失去了一条腿。他接受了包工头私了的建议,得了赔偿款5万块。他把5万块揣进怀里,脸上又笑出一朵来。他说,他要回他的老家去了,有了这5万块,他的日子会过得很好的。
“只是,卡卡得你一个人照顾了。”他有些抱歉地对我说。
小五子走后,和他同住的贵州人也走了。隔壁的房子就空了,卡卡有时会扑到那门上,用爪子抓两下。听不到回音,它自觉没趣,怅怅地叫两声跑出去了。
我又开始出去找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卡卡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再不回来了。一次晚归,我意外地发现卡卡在我的房门前徘徊,它的身后跟着一只黑猫。我叫:“卡卡!”它受惊似的看看我,咪了一声,未等我靠前它就跑开了。我追出去,只看到两团绒线球,快速地向前滚动着,瞬间没了影。
夜幕降临了,城市的灯火,万家辉煌。
我要搬离地下室时,小五子的信到了。小五子说,亲爱的文老师。我现在过得很好,伤完全好了。我把家里的旧房子翻新了,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商店。就是说媳妇难了点,不过我相信,会有好姑娘看上我的。卡卡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我很想它,也想你。
我给他回信,我写:亲爱的小五子,卡卡很好。卡卡找到了它的爱情,跟着它的爱情走了。我也很好。
是的,我很好,我已经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一份工作。小五子说,猫有9条命,人有10条命。我信。
(摘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