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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苗情歌的田野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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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草苗是一个居住在贵州、湖南、广西三省交界处,且主要与侗族杂居的族群①。通过对草苗传统婚姻圈、情歌演唱传统、音乐形态以及现状的多方面考察,进而认识到:传统社会中,情歌作为婚恋习俗中重要的表达方式其演唱的范围与对象受到传统婚姻圈的约束。而现代社会,由于传统婚恋习俗、择偶观念、社会生活的变化,情歌的演绎被赋予了新的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草苗;嘎瓦园;嘎厄;婚姻圈;田野考察

中图分类号:J607.21 文献标识码:A

引 言

一直以来,情歌作为各民族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深受大家的喜爱,长期受到人类学、音乐学、文学、美学等领域的关注。研究范围主要涉及情歌歌词的文学特征、审美内涵、音乐形态、社会功能及情歌与婚恋习俗的关系等方面。因此,对各民族情歌的研究也成为了研究民族文化与特征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出现了一批对情歌及其婚恋习俗研究的文章。如李继昌结合婚姻形态、恋爱习俗对布依族情歌的研究,指出两种概念不同的情歌都以爱情为中心内容,不仅有着历史同一性,又反映了不同的婚姻形态而各具特色。随着现实生活的变化,布依族情歌的系统化和程式化正被打乱与瓦解。[1]周凯模认为云南情歌的结构就是一个云南民族多元婚恋习俗文化系统,该系统独特的价值是把历时形态的人类婚恋发展史,浓缩地立体呈现在共时状态的现代文明时空之中。[2]何岭通过从恋俗音乐的种类、变迁及功能方面切入对布依族恋俗音乐及其活动展开研究,指出布依族的恋俗音乐经历了音乐品种的变迁和音乐形态的本土渐变,布依族恋俗音乐的功能是“择偶”与“交情”的交融。[3]从中我们可以得知,情歌的主要特点在于其与各地域的婚姻、恋爱习俗密切联系,因而,表现出不同的特点与文化内涵。贵州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省份,各民族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文化间相互交融的现象非常普遍,且一个民族中还有不同的支系。传统社会中,各支系间一直保持支系内部相互开亲的婚姻形式。“对于人类来说,婚姻和家庭一方面能保持着人类自然生存的人种,另一方面作为世世代代积累和传播文化的一个中枢组织而一直在发挥着它的作用。”[4]因此,这在一定程度上,支系间的内婚规则有利于对该支系传统文化与习俗的保存与延续。情歌作为婚恋习俗中重要的表达方式,它的演绎必然会受到传统婚姻圈的制约。那么,在各族群间婚姻禁锢逐渐放开的现代社会,情歌又将呈现出怎样一种状态。因此,本文旨在以该族群中一个村落的传统婚姻圈为切入点,探讨情歌的演唱传统;同时,结合对现代社会生活中草苗情歌演绎现状的考察,以求更为的全面的认识草苗的情歌。

一、草苗简述

“缪娘”是草苗的自称。“缪”是苗的意思,“娘”是草的意思,据老人说,很久以前他们迁徙到该地时,这个地方全部是草,所以自为“草苗”。据统计②,草苗有6万多人口,186个自然村寨,主要分布在广西、湖南、贵州三省交界的三省坡及其周边,该族群内部分为60苗、40苗和20苗(又称花草苗)三个支系。“草苗的这三个支系在妇女所穿的服饰上略有区别。 60 苗和 40 苗妇女的上衣为大襟长衣 , 穿上后比百褶裙短 10cm 左右 , 二者不同的地方是 60 苗的大襟为右开 (shet33 wa35 ),40 苗的大襟为左开 (shet 33 she33 ) 。而花苗的衣服较短 , 同时在其衣领上 , 衣服的下摆及裤脚的中间均镶有一道花边 , 这是60苗和 40苗所没有的 , 也是花苗得名的原因。”[5]60苗人口最多,40苗次之,20苗最少,具有特点的传统饮食是吃油茶。语言学家石林通过长期考察对讲草苗的语言认定为侗语,且大部分语言与南部方言区侗族语言相同,其不同的部分语法与词汇与北部方言区侗族。[6]此外,有学者从体质人类学对草苗的族源进行分析得出:草苗的父系祖先应该来自汉族,母系成分最早一段时期可能来自苗族,后长期与侗族杂居在一起,吸收了侗族的遗传结构和接受了侗族语言。[7]笔者在草苗考察期间确有家族口述其曾经是汉族,后来与苗族通婚以后逐渐变成了苗族。同时,草苗村寨的鼓楼、花桥、节日中演唱的“耶”歌正是显现出侗族的特征。这些都足以说明草苗是一个不同文化交融后形成的复杂族群。尽管,草苗语言与侗族语言很相似,但音乐上的差异很大,成为他们与侗族各支系区分的一个明显标志。

二、田野地点贵州省黎平洪州镇归垒

2012年10至11月与2013年2月至3月笔者以黎平县洪州镇归垒苗寨为主要田野考察地做了两个多月的调查。考察期间还多次前往其他村寨进行田野考察。贵州省黎平县洪州镇是一个苗族、侗族、汉族杂居的地区,洪州镇内的苗族主要以草苗为主,侗族有几个不同的支系,其中著名的侗族假声琵琶歌就流传于该地区。从洪州镇到归垒有8公里是水泥路,另外8公里则是泥巴路,这条路还是2005年政府出钱开通的。在这之前,村民出行以走路为主。现在主要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和面包车,一旦有雨水的天气,面包车必须上防滑链条才能艰难行驶。仅16公里路程,坐车需要两个小时。归垒是一个草苗的传统村寨,据草苗人口述,该村落是草苗主要的发源地,绝大部分分布在广西、湖南等地的草苗都是从该地迁移出去的,草苗人也公认该村落为他们的大本营。归垒坐落于广西、湖南、贵州三省交界的三省坡脚下,共有三百多户人家,由于交通不便,该村落大部分房屋以木房为主,第一层养牲口,第二层住人,第三层储藏粮食。村寨中现有四座鼓楼,一座花桥。曾经有一个唱戏的台子,后来改为了现在的小学。归垒苗寨属于60苗这个支系,当地保留了大量用汉语记录苗语发音的歌本,可以看出这个地方的汉文化程度比较高。

三、归垒情歌分类及其音乐分析

归垒的情歌有“嘎瓦园”和“嘎厄”两种,在音乐风格、语言上有较大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一)嘎瓦园

嘎瓦园,汉译为“花园歌” ,“嘎” 是歌的意思,“瓦园”是草苗人对“花园”③的音译。嘎瓦园是因在花园中演唱而得名。演唱过程中随着男女情感的深入,不同阶段有不同内容,有进园了、初初会、年轻伴、郎的伴、娘的伴、多难会等歌曲。嘎瓦园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唱,不需要避开老人,但同姓氏之间不能够演唱。据张泽广④说:“毕竟这种歌曲是唱情的,同姓氏的男女在一起听到这种歌就会立即避开,更不用说在一起对唱了。”嘎瓦园主要是在农历五月初五的杨梅节和三月三青年节的白天演唱,特别是杨梅节时男女青年穿着草苗的服饰,女性手里拿把伞,男性拿把扇子,成群结队的去山上唱歌。除了本寨的人参与,其他草苗村寨的男性也会到寨上来找姑娘唱歌,寨上的男性也可组织起来去另一个草苗寨子找姑娘唱歌。参加这个活动的男性无论结婚与否都可以参与,女性大多都是未婚的姑娘,基本没有已婚且生了小孩子的女人参与,如已婚的特别喜好唱歌的女人想参与,通常都要得到丈夫的同意才能去。姚礼畴⑤过去听老人说,在花园唱歌到天黑,大家准备要回家了,一定要演唱一首关闭花园的歌曲,这样大家的魂魄才不会飞掉,回家后会收心,好好干活。也许这正是大家把唱歌的大山称为“花园”的缘故吧,这是一种理想的玩乐境界,但人们终归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所以这种关闭花园的歌曲正是这种理想与现实状态过渡与转换的最好方式。

嘎瓦园是固定的七言四句的歌词,也有个别歌曲第一句只有三个字,演唱时汉语和苗语歌词都有。翻译时很难一字一句完全翻译,只能是知其大概意思。

第一层意思:半天上长有一朵漂亮的花朵,张家有人来找,李家也有来找,但是,张家一辈子想不到它,李家一辈子也想不到它。⑦

言外之意:这首歌曲是男女青年逛花园时,两人相互有了一定的好感时,男方唱这首歌曲试探女方,男方把女方比作漂亮花朵,说张家、李家的小伙子都来找,但女方一个也不搭理,暗喻女方的高傲。男方唱此歌是想试探女方的想法,根据女方的回答,男方便可从中判断女方是否愿意继续与自己交往下去。

从音乐旋律中看,是一首“re mi so la 高音do”的五声商调式,核心音调为“低音la do 低音re”,乐段半终止结束在调式的属音“la”上,调式的稳定感极强。曲式结构是一个双乐句的二段体。旋律中两音之间进行的方式以大七度的上行与下行跳进为特点,同度的平行进行、大二度和小三度的级进为主,整个旋律呈现出一个下行的趋势。节奏较为工整,多是一字一音,只在每小节的结尾音上适当延长时值。嘎瓦园的音域范围都在一个八度以内,演唱时男女生均用真嗓。总之,嘎瓦园的音调简练,带有叙述性,风格平稳、柔和,没有明显的色彩变化。

(二)嘎厄

嘎厄,汉译为“哼歌”。“厄”是“哼” 的意思,当地人因这种歌曲演唱时用极轻的声音,所以称为“嘎厄”。在当地有一种与嘎厄调子一样、歌词内容有区别的歌曲是嘎了领。“了领”汉译为“坐夜”⑧,嘎了领主要是指在坐夜时演唱的情歌。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与嘎厄比较,嘎了领是当地人对两人情感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够演唱的情歌的称呼;二是嘎了领表示在坐夜时演唱的情歌。当地人通常把嘎厄和嘎了领都统一称为“嘎厄”。演唱时,嘎厄和嘎了领都是用真假声混合演唱,歌词以草苗语为主,个别现代的词汇用汉语。

嘎厄是男女老少都可以唱,虽然有谈情说爱的内容,但内容不会太深入,大家也不会当真,其中有很多开玩笑、娱乐的内容。过去男青年在农闲时节经常去其他寨子走寨找姑娘玩耍,男青年在附近的山上用木叶吹奏情歌调作为信号邀约姑娘们到附近的山上演唱,男女青年要选择在很高的山坡上,因为不能够让老人看见演唱的青年男女。听见唱歌,老人不会管,如果被老人看见就要被责骂、赶走。在男女青年赶集或干活的路上也可以对唱嘎厄,总之,嘎厄多是在室外演唱。

嘎了领多是春节或节日期间坐夜时演唱。姑娘们到了出嫁的年龄会邀请同房族的未婚姑娘到家中吃油茶,想找老婆或玩乐的青年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邀约在一起,看见屋中有亮光便知道有姑娘要坐夜,于是青年们在确定不是同姓氏的姑娘后便可悄悄进入姑娘家中,围坐在火塘边坐夜。无论男方是否结婚、是否确定要与在场的姑娘深入了解,相互间的言语都是很亲密的,也会有一些亲密的动作,即使是已婚的男青年对姑娘做出一些如摸手、摸脸的亲密动作,姑娘也不会反感。过去还会有姑娘坐在男方的腿上对唱情歌,可见,在坐夜这个情景中大家都比较放得开。通常男方进去时会与姑娘打招呼说“阿良”,意为“乖”。姑娘也会亲切的回答到:“哎,你来了”。所以,真正对歌时,歌词的内容相对也要亲密一些,声音比嘎厄更纤细、柔和。刚开始是男女青年随意的对歌,待其中有姑娘和男方唱出感情后便会悄悄约定下一次坐夜的时间,这个阶段演唱的嘎了领,内容最为亲密,直至唱到两人私定终生。当姑娘送给男方腰带作为定情物后,姑娘就可以要父母去姑娘家提亲了。据垒寨姚礼庆⑨说:“唱嘎了领是很严肃的,就像现在这些年轻人说情话一样,说的话都是对对方的承诺,没有任何虚假的东西,当时是确定我老婆对我有意思了才敢唱的。我和我老婆就是唱到情投意合后才结婚的。”由此可见,嘎厄和嘎了领的调子完全一样的,不同的是嘎了领是两个有了真实感情的情人之间的演唱,而嘎厄是一种大众娱乐的、男女青年建立感情前演唱的歌曲。

歌词意译:

女:我已盼你很长时间了,今天才能约到你见面。

男:我对你有情有意,今天是特地来看你。

从音乐旋律上看,其一,女生演唱部分是“ 低音so 低音la do re mi so 高音la 高音do” 的五声徵调式,核心音调为“so 高音do la so 低音 so ”和“so la re 低音so ”两种,其特征是两个乐句结束时都是一个下行八度的跳进,这个下行的八度跳进是由高音so 由1个或者几个音过渡到so,且尾音so的时值比较短促。其二,男生演唱部分是 “低音la do re mi so la”的五声羽调式,核心音调为“la so mi 低音la”和“mi la mi 低音la”两种,其特征是两个乐句结束时是一个下行五度的跳进,与女生演唱部分一样,都是有过渡音过渡到尾音la,且尾音la的时值也不长。显然,男女演唱的嘎厄在旋律上都是一种下行的走向,旋律采用了短音突煞终止式B13,正如浦亨强一文中描述的“初听这类突煞终止式,颇有失去节奏平衡的别扭劲,但细细品味,就可领会到这种终止手法正因其逆反人们一般心理节奏上的定势思维,反倒显示了不同寻常的效果和奇特色彩”。这种旋律的终止式是嘎厄演唱中最为突出的特点,其用极弱的尾音蜻蜓点水般的结束,更为形象、贴切的把男女恋爱中尽管内心十分激动,但却羞于外露的内心与外在矛盾表现的得淋漓尽致。此外,旋律中两音进行的方式除了结尾时出现的八度、五度的跳进外,其以小三度、大二度的上行与下行级进为主。曲式结构上,男女生演唱部分一般都是两句体。但如果演唱的内容不止两句,就会出现以这两个腔句旋律为基础的变化、引申发展或者缩减的新乐句,以形成一个多句体。节奏上,这种男女对唱的情歌都是自由节奏,节奏上有更多自由延长的发挥,因大家都是在一个较为固定的旋律框架中变化发展。

四、传统婚姻圈B14与情歌演唱

(一)族群内部的婚姻规则与情歌演唱

草苗传统的通婚圈是草苗三个支系间的内部通婚。尽管他们都认同为草苗,但过去这三个支系间是严格禁止开亲的,相互间也少有来往。在三个支系间没有坐夜、逛花园等以男女青年为主的集体活动展开。最近十几年来,60苗与40苗有开亲的案例,但非常少,在归垒也只有一例。归垒至今没有与20苗通婚的案例。就音乐来讲,通过笔者对平善苗寨的支书B15以及从肇兴的洛香嫁到归垒的陆小莲的采访得知,60苗与40苗的音乐有差异,大家公认的最突出的是60苗唱情歌要温柔一点,而40苗唱情歌则在语气上稍微硬一点,且调子有一定的区别。到过20苗的几位归垒民都表示20苗的人唱歌与他们有很大的区别,据姚胜金B16说:“20苗和我们唱的歌曲区别较大,特别是情歌结束时的拖腔与我们不一样。他们也没有我们传统的一人教两人跟唱B17的演唱形式。我们60苗和40苗是男人唱歌厉害,20苗是女人唱歌厉害。”从这里我们可以得知,草苗的三个支系不仅相互不通婚,且音乐上都存在一定的差异。在与归垒几位年轻时喜欢走村串寨唱歌的歌手交流中得知,由于过去三个支系间相互排斥,不愿意与其结亲,而且音乐上也有差异,所以他们从来不会去40苗和20苗的村寨找姑娘唱歌。甚至有个别人认为20苗与他们不是一个民族。归垒过去主要几个固定的村寨结亲,无论多远,男青年们都会去走寨,找姑娘唱情歌。显然,这些寨子之间是一个固定的婚姻圈,也是归垒苗寨传统情歌演绎的范围。这种亲密的关系与文化特征也在他们相互结亲与做客中得到了强化。

(二)姓氏之间的婚姻规则与情歌演唱

归垒是草苗的发源地,其他村寨的草苗大多是从归垒搬迁出去的。所以,在整个草苗内部,同一姓氏的无论居住在哪个省份、相隔多远都认为是有着共同祖先的一家人,规定同姓氏间不能通婚,不能唱情歌。男青年们去外寨找姑娘唱歌时,必须首先盘问姑娘的姓氏,如果是同一个姓氏,就会立即避开,绝不能在一起演唱情歌。此外,笔者要说明的是一个特殊案例,在水口镇龙额乡的岑转苗寨有上龙家和下龙家,其中上龙家是从归垒的龙家迁出来的,与归垒龙家是一家人,而下龙家过去是侗族,迁到这个地方后,慢慢学会了草苗话,风俗习惯也逐渐与草苗相同,下龙家被同化以后,由于与上龙家的族源不一样,因此,就可以相互开亲。在上龙家和下龙家中就有很多的夫妻是通过唱情歌,建立感情后组建家庭的。从一定程度上讲,这种一个族群中长时间的同姓不开亲是草苗的一个特点,笔者曾经在榕江县的七十二寨侗族调查过,那里的同姓之间可以开亲,即使过去是一家人,由于村落人口的增多,不同太公的子孙也可以开亲,所以会遇到一家人上下三代人都是同一个姓氏。

(三)归垒的婚姻规则与情歌演唱

如上所说,各支系、地域的草苗之间有一定的婚姻规则,同时,草苗村寨又因为各姓氏关系的不同,内部又有一套通婚规则。

1.各姓氏之间的关系与婚姻规则

归垒内部的开亲范围同样约束着情歌演唱的范围。目前,归垒有姚、张、吴、胡、龙5个姓氏。吴家与胡家从11代人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据吴家人口述,过去吴家是来到归垒最早的人,是公认的开山始祖。吴家当时请了一个姓胡的长工,后来一位吴家的老人去世以后,妻子改嫁给姓胡的长工。这样吴家和胡家就成为了同母异父的兄弟,至今两家从来不开亲,更不允许吴家和胡家的人在一起唱情歌。归垒曾经还有一个情况是,据姚礼坤B18讲:过去归垒还有杨、李、项家人,人口比较少,受到其他姓氏排斥,后来被迫搬出了归垒,但张家为了在归垒站稳脚跟、势力强大一些,就将归垒附近的姚家接到归垒一起居住,两个姓氏间相互以兄弟相称。当时,介于同一种情况,吴、胡两家接龙家来归垒住,相互也认做兄弟。所以过去姚家和张家不开亲;吴家、胡家和龙家不开亲。那么,张家和姚家,吴家、胡家和龙家之间由于是兄弟,自然就禁止在一起演唱情歌。后来随着各姓氏人口的增长,家族间通婚规则的制约,导致寨上很多的姑娘和青年找不了对象,后来由寨上的老人开会商量,除了吴家和胡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外,其他各姓氏之间都可以通婚且能够唱情歌。

2.情歌演唱中的忌讳

西南少数民族中,大部分寨子都存在个别人家被寨上的其他人家户排斥的现象,被认为是不好、不干净B19的人,这些人是被排斥在通婚范围之内,尽管最近几年大家对于这种人家的隔离已没有过去那么严重,表面上大家相处也像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真正谈到与他们通婚时,表情都比较严肃,表示不愿意。个别年龄大的光棍表示,即使光棍一辈子也不会娶这种人家的姑娘。因为娶了这种人家的姑娘,就意味着与现有家族关系的决裂。据笔者深入了解,目前也只是这些人家之间相互开亲或与外地人开亲。介于这种特殊情况,笔者在了解传统婚姻规则与情歌演唱中,进而十分关注情歌作为男女青年情感缔结的一个主要途径,对于那些被排斥在村落的婚姻范畴之外的这些人对音乐的掌握情况以及人们与他们演唱情歌中是否有特殊的地方。由此,笔者注意到,调查期间接触到的两位特别喜爱唱歌的人都是被认为是当地不好、不干净的人家,他们非常喜欢唱歌,也特别喜欢与寨上的其他人一起对歌。但走访中,数位常与他们唱情歌的人表示,与他们对唱情歌时最忌讳唱用情很深的歌词,也就是如前所说的嘎了领。因此,彼此间也心知肚明,对唱情歌只是相互玩乐,所以歌词都是带有玩笑话语和虚情假意的,以免引起误会招来麻烦。

从以上对草苗传统的通婚圈与情歌演唱的了解中,可以清楚的发现,情歌演唱的范围与该族群的通婚圈是一致的,在通婚圈有所改变的情况下,情歌演唱的对象也随之变化。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的是,传统社会中,情歌作为青年男女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的特殊方式,决定了它的演绎要受到传统婚俗文化的制约。情歌中所传达出的男女之情也决定了,它与其他歌种演唱传统的差异。

五、归垒情歌现状考察

在少数民族村落兴起旅游开发的时代背景下,目前归垒还没有任何的旅游开发项目,加之村落交通不方便,进出村落的外来人员也不多。但近十几年来,随着归垒外出做生意与打工人群的增多,给当地带来了一系列变化,这些变化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下就情歌的现状进行考察。

(一)嘎瓦园

目前归垒寨能够演唱嘎瓦园的基本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有些年轻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老人们也只是过年期间围坐在鼓楼的火塘边偶尔唱起这种歌,据姚希标B20讲:“过去主要是杨梅节和三月三上唱这种歌曲,后来会唱的人越来越少。上世纪80年代,杨梅节上唱这种歌曲的人还非常的多,到90年代,杨梅节上就少有人会唱这种歌了,最近几年,杨梅节也不举办了。”当地歌手张英发B21不演唱嘎瓦园,她对嘎瓦园是这样认识的:“这个唱起来很复杂,不像嘎厄那样随便,要求7个字,我们读书少,唱这种歌曲很费力,以前跟老人学了一些,但是不喜欢唱”。姚女花B22说:“嘎瓦园一点儿不好听,老人才唱,我们年轻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呢,嘎厄我们听多了,自然就会唱。嘎瓦园的语言B23要求很多,要花时间学习”。这些是大部分人对嘎瓦园的认识,笔者到过的其他几个草苗寨子,会演唱的人已经非常少了。可见,嘎瓦园已经呈现出一个接近消失的状态。中青年人不喜欢演唱嘎瓦园是主要的原因是不好听,七言四句的歌词也不易掌握。然而,会唱嘎瓦园的人躲在60岁左右,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好有人外出打工,他们是演唱嘎瓦园的主要群体,但是由于当地人结婚比较早,很多人40岁左右就已经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以即使前几年有举办杨梅节,他们也不会参加了。笔者认为,嘎瓦园衰落的原因主要与嘎瓦园的音乐特征有关,人们唱情歌主要是为了娱乐,歌词内容也较随便,自然会选择音调好听、容易掌握、演唱自由的嘎厄。

(二)嘎厄

草苗村寨演唱嘎厄的人比较多,村寨中35岁以上的男性与女性都会唱,很多女人也只学会唱这种歌曲。与嘎瓦园尽管,现在嘎厄仍然盛行,但嘎厄的演唱已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以下,通过几个调查个案说明嘎厄和嘎了领的现状。

1.个案a

归垒嫁到宝塘苗寨的女人意外去世,笔者与归垒村民一起去宝塘参加了葬礼。晚上大家来到了水口镇,镇上做生意的草苗人听说归垒有人过来,大家就聚集在吴德富B24家吃火锅唱嘎厄,有七八个不同寨子的人参与。有一位30多岁归垒的女人,当晚他的亲伯伯也在场,大家知道她唱歌很好,一直要她对歌,她红着脸不肯演唱,后来大家开玩笑说:“这是啥年代了,你伯伯在场也没有关系啦,附近侗族搞活动时父子一起上台唱情歌都不脸红。”在大家的劝说之下,女人也开始放开对唱嘎厄了。在场的人都表示非常喜欢唱这种歌,那天晚上一直唱到凌晨1点多才散去。杨再兵B25说:“平时大家各忙各的生意,只要有机会就聚在一块唱歌”。在湖南荆州做生意的胡道旺B26说:“荆州有一条街都是我们归垒人在那里做生意,一有时间我们就会聚在一起唱嘎厄。”

2.个案b

2月17月(农历正月初八)位于水口镇岩湾行政村(已岜)驻地东1华里的八善村新鼓楼落成举行贺鼓楼,各地的草苗寨子派人去庆贺,非常热闹。八善鞭炮声不断,还有很多的芦笙队,很多人聚在鼓楼唱歌,还有专门为庆贺鼓楼落成说的贵语。晚上,八善在鼓楼旁边搭了一个表演的台子,村里专门准备了影碟机、音响和电视。很多人踊跃的报名唱歌,有一些年轻小姑娘,演唱流行歌曲,尽管唱得不好,但受到年轻人热烈欢迎。演出节目中,以嘎厄对唱最多,最近几年,当地兴起了给演唱者红包的习俗。演唱过程中不断有人上去给红包,10元、20元,最多的给50元,与我同去的归垒歌手姚祖文B27对唱了两首歌曲,得了三百多元钱,据说他最多一次有七百多元。给红包的人中有各村的村长、支书以及镇上政府的人,其绝不部分是打工回来的村民,岩湾村一位村民专门找到我说:谢谢你能来看我们的演出,我十几岁就出去扛木头B28,没有学习唱歌,所以每年过年回家看我们的演出,我都会积极的上去给红包,鼓励这些歌手把我们草苗的歌唱下去。

以上都足以说明,对于在外做生意及打工的人群而言,背井离乡的他们在强大的他文化环境中更加有一种对自我族群认同的心理诉求。嘎厄的演唱也成为了与其他群体区别的一种文化符号,正所谓:“原文化的因素对边界维持的符号作用是重要的,符号的维持也导致集体的活动及群体成员之间的交往增加。这种群体认同的符号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其代表了集体的认同。”[8]

3、个案c

寨上龙德茂B29告诉笔者:“我年轻时很珍惜每次坐夜的机会,我们寨子是男多女少,男生都担心讨不了老婆。平时干活很忙,只有过年过节才有坐夜,所以我们都盼望着坐夜带回老婆,平时就会认真跟着老人学习唱歌,想快些娶到老婆,现在会唱歌也不一定能娶到老婆了,男人会赚钱娶老婆就快啦。”姚胜金说:“年轻时,我坐夜和附近寨上的一个姑娘建立了很深的情感,可是家里不同意我娶她,无赖之下我和表妹B30结婚了。结婚后,我整天都迷在唱歌上,哪里有活动我都去参加,家里的孩子也不管,农活也干得少,老婆就偷偷把我的歌本全部烧掉。家里的经济一直不是很好,我老婆也生气,别人请我出去唱歌,我老婆就会发火,埋怨我只会唱歌不会干活挣钱。等孩子们渐渐大了,我女儿很想学唱歌,可我老婆就是不让她学,总说唱歌也不能当饭吃”。是呀,对于归垒上那些发型前卫、着装艳丽的男女青年们而言,他们也都希望找个会赚钱的老公或者漂亮贤惠的老婆,再也没有谁提到通过唱歌寻找有口才和智慧的人了。显然,伴随择偶观念的变迁,大家对于传统社会中情歌体现的个人价值与意义有了新的认识。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情歌在青年人中的传承与发展。

4、个案d

农历正月初六的凌晨1点多传来一阵委婉、深情的歌声,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笔者找到了附近这户人家,悄悄的进去坐下了。有三位姑娘和四位男青年正在煮茶喝,归垒的姚希干B31给我介绍说,其中两个姑娘是附近广西草苗寨子的,她们来归垒参加好朋友的婚礼,大家知道她们会唱情歌,晚上大家就聚在一起热闹一下。姚希干说:“我有很多年没有参加坐夜了,因为孩子已经上初中,觉得再和姑娘们坐夜也不好意思,加之这几年坐夜已经不唱歌了,我也就没有兴趣参加,但我知道广西的这两个姑娘会唱,所以就主动找他们唱歌了”。这两个广西的姑娘大约十八九岁,尽管她们对歌没有姚希干那么娴熟,但是,和归垒的年轻姑娘相比,他们能够在这种场合独立对歌,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当天晚上了解到,这两个广西姑娘所在的布代苗寨中像她们这个年龄的姑娘都会一点情歌,因为有老板去寨上发展茶叶种植,很多的年轻人就在家种植茶叶而不外出打工,晚上空闲的时候就会跟着老人们学唱情歌。笔者走访的几个草苗寨子都与归垒情况一样,20岁左右的年轻人几乎都不会唱草苗歌曲了,可以说,布代苗寨还有个别青年人能够自发、主动的学习草苗情歌,实在是一个可喜的情况,这得益于R村的年轻姑娘可以不用远离家乡外出打工就能够赚钱。说明布代苗寨的这种经济方式有益于他们对自我文化传统的继承。

结 语

以草苗婚姻圈这个视角,对情歌演绎的传统进行了考察,说明情歌作为婚恋习俗中重要的表达方式,它的演唱必然受到婚姻范围的约束。现代社会中,随着族群之间交往的增多、人们经济生活及择偶观念的改变,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情歌的传承与发展,改变着情歌的演唱传统。与此同时,情歌作为草苗这一族群集体认同的显现文化却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强化,这也使得情歌的文化内涵被赋予 了新的时代意义。

注释:

①周大鸣指出:“族群可以是一个民族亦可是一个民族中的次级群体,如汉族中客家人、闽南人、广府人等;而民族一词无法包含这些内容。”徐杰舜认为:“族群是一个对某些文化要素的认同而自觉为我的一种社会实体,以此突出它的文化特征。”因草苗是苗族中的一个支系,且长期与侗族杂居,故笔者认为本文采用族群一词较为妥当,以此突出这一族群内部的文化特征。参见周大鸣.现代都市人类学[M].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P139).徐杰舜主编.族群与族群文化.[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P77-78).

②该数据来源于W村村委会,去年W村准备在村寨中建一座21层的大鼓楼,以此成为草苗之都的象征。为此,村里组织人员走遍了广西、湖南、贵州所有的草苗寨子,希望大家捐款支持鼓楼的修建。为此他们也对草苗的人口做了一次详细的统计。

③花园是过年或过节时青年男女邀约一起唱歌的地点,通常都会选择离寨子有一定距离,且树木茂盛的山上。

④ 张泽广,47岁,归垒人。

⑤ 姚礼畴,75岁,归垒人,年轻时是当地有名的地理先生。

⑥ 75岁,归垒人,青年时跟着父亲学习唱嘎瓦园,家中保留了大量用汉语记苗音的草苗歌本。

⑦ 谱例中的歌词,是当地人用汉语记录的演唱时的发音,由于当地方言的差异,记录中个别字的发音与普通话有区别,如“也”字发音为“呀”,“六”字发音为“陆”,“花”字发音为“瓦”。

⑧ 坐夜是晚上男生到未婚姑娘家里谈情说爱的活动。

⑨ 姚礼庆,60岁,归垒人,熟知草苗的历史与文化。

⑩ 张泽兰 ,w村人,49岁,文盲,是村里很会唱歌的女歌手。 她去过很多村寨,能够唱两三种不同服饰的侗族歌曲。

B11 姚希广,W村人,41岁,小学文化,其父亲记录了大量关于W村历史的文字资料以及草苗各种礼俗活动中演唱的歌词。

B12 姚胜金,65岁,归垒人,当地寨老。

B13这类终止式的特点是采用打破节奏平衡的手法,亦即用一个时值短促的音作终止式的煞音,造成突兀而停、戛然而止的特殊效果。参见浦亨强.楚苗音乐特异终止式研究[J].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B14 婚姻圈是指人类由种族——阶级——文化所限定的通婚空间和范围,或者由地域空间所限定的通婚范围。参见阎勤民.开放与选择——婚姻圈文化论[J].宁夏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

B15 笔者与2013年3月2日,在水口镇镇长周书记、吴书记、杨镇长的带领下来到平善苗寨,平善是当地公认的小康示范村寨,目前,寨子大部分人家已经改为砖房,其中一部分是小洋房,据支书介绍,每栋小洋房的花费都在40万元左右。吴书记是60苗,平善的支书是40苗,两人在吃饭时,聊起了各自的情歌,平善的支书还现场唱了几首40苗的情歌。

B16姚胜金,有名的歌师,对草苗情况非常熟悉,曾多次到过40苗和20苗村寨。

B17 被当地人称为一人教两人唱的演唱形式,是一种有一个人先唱,后面两个或三个人根据第一个人演唱的歌词加以变化演唱的方式,后面跟唱的两个人形成二声部。

B18 姚礼坤,归垒人,87岁,目前是归垒苗寨中对村落情况最为熟悉的人。

B19 这是一种族群内部对某类人偏见、排斥的的现象。村落其他人群与这类不干净、不好的人家之间最大的禁忌是结亲,当地人认为,一旦与这种人家结亲,自己就会变成不干净、不好的人家。真正谈到这些被排斥的人究竟有什么不好之处,大家最多也就是说他们人不好,害人生病,究其原因还有待更为深入的调查。这种人还分有很厉害和一般厉害两种,它们致人生病的表现不一样。尽管都同属于被绝大部分草苗人排斥的对象,但彼此还相互排斥,也很少出现结亲的情况。过去曾经有为了爱情冲破这一禁忌的青年,一旦与这种人家结亲,就意味着与整个家族乃至父母、兄妹断绝关系,从此不再往来,如有往来,将被认为是不好、不干净的人家,也成为了大家排斥的对象。

B20 姚希标,归垒人,34岁,初中文化。

B21 张英发,42岁,归垒人。

B22 姚女花,21岁,归垒人。

B23 指歌词。

B24 吴德富,50岁,九厥人,水口镇上的计生人员。

B25 杨再兵,44岁,亚罕人,经营一个养猪场。

B26 胡道旺,46岁,归垒人,现在湖南荆州做副食批发生意。

B27 姚祖文,36岁,归垒人,寨上年轻一代唱得最好的歌手,平时草苗有活动,他都积极参与。

B28 归垒苗寨的村民出去打工多选择在广西的山上扛木头、锯木头,虽然非常辛苦,居住条件也不好,但是这个工作比较自由,天气好的时候活就多,天气不好大家就抓紧时间休息、储存体力,男的一年挣7万元左右,女的一年挣5万元左右。

B29 龙德茂,48岁,归垒人,除了喜欢唱歌外,吹得一手好芦笙。

B30 在少数民族地区普遍都有养女还舅家的习俗。

B31 姚希干,44岁,归垒村长。

[参 考 文 献]

[1]李继昌.布依族情歌的传统形态与及其与民族婚姻的渊源关系[J].音乐研究,1987(2).

[2]周凯模.云南少数民族情歌与婚恋习俗文化[J].艺术研究,1998(3).

[3]何岭.布依族恋俗音乐研究——以贵州黔西南州贞丰县布央恋俗音乐为案例[J].音乐探索,2006(1).

[4][日]祖父江孝男,米山俊直,野口武德.文化人类学百科辞典[Z].1989(9).

[5]石林,罗康隆.草苗的通婚圈和阶层婚[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

[6]石林.三省坡草苗的语言及其与侗语的关系[J].民族语文,2012(4).

[7]李辉、李昕.遗传和体质分析草苗起源[J].复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3(4).

[8]徐杰舜主编.族群与族群文化[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p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