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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沈峻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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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不饶人,心善似菩萨。”

――这是丁聪对老伴沈峻的“评语”。

上世纪三十年代,尚不满20岁的丁聪即在上海美术界崭露头角。他的漫画针砭时弊,幽默深刻,“小丁”之名,渐渐人尽皆知。然而,丁聪迟迟未成家的问题却把朋友们愁坏了。一次,夏衍甚至当众宣布:“小丁如果今年结婚,一切由我包了,我请客!”就在这一年,丁聪经妹妹介绍,认识了在外文出版社工作的沈峻。

1956年底,40岁的丁聪和29岁的沈峻走到了一起。丁聪憨厚,沈峻爽直;丁聪是出了名的“事业高智商、生活低能儿”,沈峻则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大能人;丁聪爱管沈峻叫“家长”,乐得饭来张口,沈峻却自嘲为“小丁同志的终身高级保姆”,一辈子牵肠挂肚。

难得的是,从此,沈峻不但担任了丁聪的“家长”,也成了丁聪那一大批老朋友的“大家长”。

几番让丁聪“起死回生”

冬晓(以下简称冬):您的朋友们经常说一句话:“有问题,找沈峻!”有了问题马上想的是赶紧找您。您先说说您最主要的“管理对象”丁聪,然后再说说比您老的那些老朋友们。

沈峻(以下简称沈):丁聪很好管理,因为我怎么做,他怎么是,从来没有意见,虽然他老是发牢骚。

冬:他说您给他的一片面包,风都吹得掉,哈哈……

沈:他老在外头“控诉”我,说我虐待他,不给他吃东西,早饭就给他一片薄薄的面包,风一吹就能飘走。有一次有个朋友来我们家,听说这个故事后就画了一幅画:天上一块面包,丁聪坐在面包上头,就像坐在一张神毯上。

冬:但我知道,您几次让丁聪起死回生啊。医生都说没希望了,您却一定要带回家,把他唤醒。

沈:哎呀,我是“死马当活马医”,当时真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我真的接受不了。人老了都会生病,最后不行了就会走,这些我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冬:是不是那次手术以后变成这样的?

沈:他是摔了一跤,把骨头摔坏了,脑子里有淤血,开完刀以后没有马上发现,过了一阵就不行了。大小便也不行了,东西也不会吃了,话也不会讲了,人也不认识了。

冬:那大概是几年前的事?

沈:就是2006年的事。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应,我说我是谁,他也不应。整个人都没有感觉了。那时候我真是接受不了,我说怎么突然这家就变成这样了?人还在,但什么都没有了。书也不会看了,电视也不会看了,大小便失禁。那段时间实在是把我累坏了,还不只是精神上怎么样,那都是重体力劳动。

冬:那会儿您也是快80岁的人了,真难为您了。

沈:晚上睡觉,他大小便失禁,我就得起来给他换呀,从里换到外,还有被褥、床单什么的。刚换完,累得贼死,我想躺下闭会儿眼睛,又一轮开始了。

冬:一夜要折腾好几次。

沈:一夜要三四次。

冬:天哪,完全靠您自己?

沈:就我自己,没有人啊。一个人要是不能使劲的话,扶起来特别沉,所以后来我的颈椎就坏了。就这样,睡觉也睡不踏实,他瘦了很多,我也瘦了很多。

冬:为什么不送医院呢?

沈:他就是从医院开完刀回来以后变成那样的呀。这样的病人是占床位的,是治不好的,医院不收。后来我问大夫怎么办呢,大夫说,回家好好侍候着吧。怎么办?没办法。九十多岁了,脑萎缩,没什么办法。

这样的情况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摔跤过了大半年好了,恢复得很好,他们都说是奇迹,也能走路,也能说话,也能写字,跟以前差不多。

第二次摔跤大夫说还好,骨头没摔坏,脑子也没摔坏,我们就回来了。过了两天,又成植物人了,又开始第二轮的折腾来折腾去,过了大半年,又好了。

冬:他的生命力真顽强。这整个过程都是在家里,都是您管着?

沈:都在家里,都是我管。大医院都不肯收,后来我想能不能找个老年医院、养老院什么的。跑到郊区的一家老年医院去看,那儿倒是能收。但我一看,住的都是老年痴呆症,只有一个保姆看着,挺可怜的,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做。我说不行不行,不能在这儿待着,还是决心回家。在家里弄个病房,找个人帮忙,在眼皮底下看着放心。

冬:这次回来的时候也不认识人?

沈:这次回来可以认人了,但很迟钝,很多人不认识了,也不讲话,也没有精神,也不看电视,筷子也不会拿,往鼻子上杵。后来我老跟他讲话,老跟他讲话,天天跟他讲话,因为报纸上说这样的病人你需要同他讲话。

冬:看看他有没有回应?

沈:不管有没有回应,都给他讲。只要他一起床,我就把电视打开,让他一睁眼就看电视,老给他刺激。每天还给他全身按摩。

冬:您自己给他按摩吗?

沈:都是我自己。就这样坚持着,慢慢地就好一点了,有时还会幽一默。我说,小董认识吗?董秀玉!“认识!怎么不认识?”我说小董请你吃饭,怎么样?“去呀,干吗不去?”

冬:真情暖人,真是能唤醒人的意识。

沈:一开始,我摸着他的脸跟他说怎么怎么,他都没有反应,我真是死马当活马医。

冬:您有没有觉得很累的时候?

沈:第一次真的很累,白天我要看着他,一会儿就得换衣服,换下来一堆,我这人还看不得搁着,隔天不行,多不卫生,换完就洗,刚刚弄完躺下睡觉,他又开始了,所以夜里也睡不了觉。这两年多,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冬: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很无助、很无奈?

沈:第一次我实在是觉得失望,家怎么变成这么一个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后来慢慢的,有那么多现实的问题要去面对,就又调整过来了。认命了吧。

古道热肠为朋友

冬:可是我都觉得奇怪,您一边要照顾丁聪,这么累的时候,还去照顾那么多老朋友……听说您还是黄苗子先生家的“大管家”?

沈:他们叫我“黄苗子办公室主任”,简称“黄办主任”。

冬:当时他们在澳洲……

沈:他们从澳洲来信,一会儿让我办这事,一会儿让我办那事,后来我就说我是“黄办”,黄家的办公室主任。

冬:以后真就有点“名正言顺”的意思了?有求必应。

沈:都年纪大了,都是老朋友,能做的也愿意为他们做一点。

冬:怪不得都说您是大家长。郁风当时把黄苗子托给您,也是因为您的仁义

沈:郁风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总觉得放心不下。她托不托我都得管。

冬:郁风是特别欢、特别开心的一个人,每次打电话都把我笑得不行……

沈:老太太是一个开心果。

冬:最后她知道自己的病不好,才托付给您的。

沈:她是疼得不行啊,才知道自己不行了。不疼的时候她才不在乎。

冬:那时候我还奇怪呢,她开刀不到一个月就说,你们吃饭可别落了我。

沈:线都没拆就到黄陵、凤凰玩了一趟,回来才拆的线。

冬:真的?!就是那次发现癌症以后动手术?

沈:那好像是第二次手术,后来扩散到肺部,就不行了。

冬:这老太太以前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罪,可性格还那么开朗,真是挺棒的。

沈:她是很有个性。

冬:您的这些老朋友一个个都是大家,都极有个性,却都那么信任、喜欢您,您这“大家长”很厉害啊。

沈:这个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呢?就是这些人都特愿意吃饭、聚会,但他们慢慢都老了,无能为力了,怎么办呢?就我相对来说比较年轻,所以我就组织他们吃饭,就是这么起的因。每次都是我组织,起先是两桌,后来吃着吃着就剩一桌了,一桌吃着吃着就剩半桌了,现在就剩这几个人了。

冬:对唐瑜您也费了不少心。

沈:唐瑜他们九十多岁了,也挺寂寞的,唐瑜也挺有意思的,一会儿给我写封信,一会儿给我打个电话。他耳聋了,什么也听不见:啊,是沈峻吗?我说:是。然后他就呱呱呱说一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老说那是“单程电话”,就像汽车的单行道似的,他自己又听不见我讲话,拿起电话讲讲讲,讲完了他高兴了,就把电话挂了。

冬:就是有个对象倾诉。

沈:唐瑜的稿费还是我帮他取的。他说:我那个稿费你能不能给我取一下?原来的那个张同志调走了。我说好了好了,你不要管了。然后把稿费领回来,再问他怎么处理。他要我把稿费捐给潘汉年董慧儿童基金会。

冬:他不是自己也很困难吗?您当时好像还张罗了一个什么基金会帮助他?

沈:他从香港刚回来时还好,后来年纪太大了,又长期没收入和医保,就困难些。我那基金会可是个假的,当时就因为唐瑜困难,九十多岁的人了,出门舍不得打车,吃饭也老凑合。直接在物质上帮他,他肯定不接受。我就说有个基金会,还专门拟了个“章程”,里面每一条都是针对他的,比如说规定九十岁以上的可以报销计程车费和餐费等等,他信以为真,很高兴,还跟丁聪说:“你明年也可以报销了!”(笑)

冬:您对他们真贴心。别看事不大,没那信任,老派文化人还真不肯轻易开口求人。

沈:是啊,龚之方也这样。龚之方特别重友情。他对朋友讲,那时候他走错一步路,就是“运动”以后回到老家苏州去了,再想回北京就回不来了。他老惦记着这些朋友,所以我隔一段时间就给他写封信,告诉他老同学、老朋友的情况。隔一段时间再打个电话,说说这里的好玩的事。他后来跟我说:沈峻,我就靠你活着了,因为我就关心这些朋友,你给我提供这些朋友的信息让我感到温暖。

所以这些老头我觉得都挺可怜的,年纪那么大,自己做不了什么事,心里又老惦记着一些东西,我就觉得,我要是有能力帮他们做些事情,让他们高兴,那我就尽力去做好了。

“我把自己忘得想不起来了”

冬:您想过没有,自己也那么大年纪了?

沈:跟你说老实话,我就没想过自己多大岁数,整天忙得都顾不上想这个。除非有一天我弄不动了,身体衰弱了,那时候可能我会想,哎呀,不行了。

冬:现在还没有这种感觉?

沈:还没有。

冬:太好了,身体不错,心态更年轻。

沈:前二三十年我能干的事,现在基本上我都还在干。

冬:还是骑车去买菜吗?

沈:买菜不骑车了,可去邮局、附近商场、去医院看丁聪,还骑车,方便。几年前我从这儿骑车到美术馆,给丁聪办展览,然后从美术馆骑车到协和医院给他送饭,然后再骑回美术馆照顾展览,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天天这样跑一圈。那时候中央电视台的几个人经常到美术馆去,我说不能拍,丁聪刚开完刀,麻药还没过去,人都没知觉,你拍什么呀?他非要拍,我说不要拍,他就追在我后头。

有一天他发现我骑自行车去协和医院,他说,你七十多岁还骑自行车啊?真了不得啊。我说没什么了不得。后来他看我有空就去美术馆照顾展览,他说,那这样吧,丁聪拍不了,我可不可以拍你?我说你拍我什么呀,我整天从家里到这里,从这里到医院,就这点儿事,有什么好拍的?他说:我们想拍你。我说我不管,我没工夫跟你说那么多瞎话,你想拍就拍,但你不能影响我任何工作,到时候我做我的,你不能跟我讲话,你也不能误我的事。

结果就这样,他跟在我屁股后头拍,到最后丁聪醒了,在医院里又给丁聪补了几个镜头,做成一个短片。那片子黄永玉说特好看,应该得奖。他问我要了一个,搁在他家里。他自己看了不止一遍,还给别人推荐,还跟我说:沈峻,下回你要再办展览,叫上我,我来给你帮忙。那片子从展览开始拍到展览结束,都没人帮我忙啊,一个大厅里,我拎个小箱子,一张一张把画收拾完了出来,把小箱子搁在小推车上,一直拉到美术馆门口,我坐在那里,说,哎呀总算完了,把我累坏了。

冬:都是您一个人?

沈:就我一个人,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在那儿一张一张地收画。丁聪的那些画都是我自己裱、自己贴、自己排版,做成一块一块的板,然后我按照大小做了木头箱子。收完画,我把木头箱子搁在推车上推到门口,总算完成了。所以黄永玉说,你以后再办展览叫我来帮忙。

冬:把他感动的,老太太不简单!您60岁以后不是有一大堆计划吗?

沈:哎呀,我发现我这个人一事无成。我呢,性格比较开朗,好动,好玩,实际上我这一辈子老想玩,可一辈子老没有机会玩。结婚以后就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就在运动里过日子。运动完了以后工作几年就退休了。我想这下好了,退休了,我得安排安排自己的生活。我特别喜欢旅游,但是旅游要钱呀,我们又没有钱,穷得要命,怎么办呢?我的计划是这样的:60岁退休,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我说我去做点生意赚点钱,60岁做到70岁,十年怎么也能赚到点钱吧。用这钱到全世界去旅游,70岁旅游到80岁,80岁回家,坐下来当老太太,什么也不干了,差不多也快完蛋啦。这就是我的伟大计划,最后这个计划呢……

冬:全面破产!

沈:对。我快退休的时候,丁聪就去找我们单位的领导,说:我求求你们,千万不要让她退休,她精力太旺盛,她在这儿管了好多人,在家里管我一个人,我受不了,压力太大。当然不是真的因为他说了这个话,确实单位也不放我,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又干了几年。回来我说好了,可以开始实现我的计划了,可还是实现不了。丁聪一摊子事,以前我都不管他,他自己管,这时他也老了,管不动了,我退休没事了,就开始管他的事。然后就开始给他出书,出书就要收集资料,他的画都散着,我给他找出来,那漫画都是一小张一小张的,零零碎碎的,整理完了出书。

冬:我觉得像您这样的退休生活,忙忙碌碌也挺开心的。希望您永远是这样欢天喜地的,精力充沛的,可以让所有的老朋友都生活在友情和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