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地里的南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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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雨又来了。
我和儿子站在窗前看雨。雨像一挂巨大的白帘子，在对面的马路上、林子里、屋顶上喷洒飞溅的雨珠，织成一层蒙蒙的水雾。哗哗的雨声脆脆地传过来，千万条雨线像一把把利剑斜斜地劈下来。街道上已不见了骑车人和打伞的行人，只有几辆出租车从水雾里冲过来、奔过去地忙碌着。
“妈妈，幸亏你刚才没出去买菜。要不然，衣服肯定全湿了。”儿子端着盛有南瓜粥的白瓷碗，一边吃一边说。
是啊，有谁愿意在这么大的雨地里出门呢？除非不得已吧。可是，想起来了，有一个妇人在黄梅天的大雨里，放下膝上玩耍的孩子，穿起蓑衣，挑上担子，一步一滑地出门，来到南瓜地里。她用担子里的青瓦片轻轻盖好每一朵南瓜花，不让它们淋蔫。她数一数花朵的数目，再抹开满脸的雨水，走过泥泞的田埂回家。
她的衣服一定是湿漉漉的了，说不定还会伤风感冒。可是，她为地里的那些南瓜花值得这样吗？
南瓜花是什么样的呢？城里人不一定见过，乡下人也未必在意过。
南瓜花开在被六月的太阳晒得焦白的田里，或是兜头浇下来的白亮亮的黄梅雨里，它们全不像种在院前墙边的桃树、梨树，开花时节，农人呼朋唤友地来家看花、吃饭，热热闹闹，日日相见，犹如自己的孩子，最后结的果子虽然小，但是照样讨人喜欢。南瓜种在田地里，农人难得去照看一回，它们仿佛是农人送出去养的孩子，日后开出好看的花来，献出厚实硕大的果来，欢喜是欢喜的，但总觉得已是隔了一层。
妇人不这样想，她把这些花看得如同性命一般重要。她当然不是来赏花的，虽然这花挺立在结实的花梗上，橙红鲜艳，姿态曼妙，犹如百合。她知道这被毛刺刺的绿色大瓜叶遮住的花，如果经不住漫天的黄梅雨，就只好萎落，结不出南瓜。没有南瓜，她和她的孩子还得挨饿。
这个生活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妇人，在类似这样不可思议的一个个小插曲里，被村子里的人嘲讽，被笑骂作痴子、神经搭错，尽管有的人家日后粮食不够吃，会去她的自留地里偷偷摘几个南瓜。
妇人从地里收下来的南瓜又大又多，堆得有一面矮墙一般高，但她还是抛弃了这个家和她的孩子，走了。漏雨的三间小瓦房，泥泞狭窄的场地；柴不够烧，米不够吃，南瓜粥里和着的是哽着喉咙的麸皮和谷糠。她忍受不了这样的贫穷，她恨她那在厂里上班的男人；她甚至在一个傍晚，躲在屋角，在她男人经过的时候举起锄头冷不防地砸下去。幸免于难的男人，和她客客气气地分了手。
这个妇人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每一年的夏天，在超市里看到南瓜，我总要买一点回来尝尝鲜。烧一点南瓜糯米粥，做一点南瓜小面饼。我的孩子每次吃都是欢天喜地，吃完还要用小舌头把白瓷碗舔了又舔。
我六岁时就没有了母亲的呵护，记忆里没有一丁点和母亲亲昵的片断，有关她的故事也只是在父亲或是乡邻那里极小心地探听得来。每一次吃甜甜的南瓜，吃得总会有点闷，心里好像就目睹了南瓜花的盛开，好像重温了母亲当年种南瓜的辛苦，好像体验了母亲当年负气离婚的哀伤。
我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孩子，是想让他在童年时候对家庭、婚姻有一个快乐明媚的印象，等他大一点，再大一点，我才能一点点地告诉他，每一段婚姻，哪怕再相爱的两个人，也会有矛盾和冲撞。他该怎样来理解妈妈对婚姻的坚持和韧性，他又怎样来懂得妈妈有过的深深忧伤？
接母亲回娘家的船，从开阔发亮的水面上开过来，停靠在岸边的石阶旁。搬稻柴，拎菜油，提装米的袋子，端纺织的摇车，男男女女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动。后来，撑船的人竹篙一点，船就慢悠悠地荡了出去，没有一点声响。母亲临走时没有来抱抱我，亲亲我，我独自站在河岸边的一棵合欢花树下发呆，船越开越远，河面上闪动的阳光越来越白，我成了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村子里唯一的这棵合欢树，粉红的绒花开满树顶，够也够不着，只能天天仰着头看。那时候的夏天，父亲穿和尚领白汗衫，女人们穿家织土布格子衣服，讲究一点的穿蓝色洋布衫。树倒有很多，茅屋旁，竹园里，水塘四周，错错杂杂，密密匝匝都是树，远望像一团团绿意迷蒙的雾。这唯一的一棵合欢树，干干净净地立在河岸边，花像天边的云霞一样好看，叶像小孩的眼睛一样好奇。
合欢花开在童年的树巅，树影里是我瘦小的、张望的身影。母亲没有再回来。
一去三十年，母亲成为我心底不愿提及的一个名词，一个被许多熟悉或陌生的好心人反复揶揄的背影。
不经意间发现，我现在生活的小城，街道、公园、校园到处都栽着合欢树。树顶一簇簇的粉红，在黄梅雨里像四溅的泪水，猛然间湿润了六月的树林和空气。仔细地看，那些细细密密对生的绿叶儿，从黄昏开始就拥抱住自己小小的肩膀，一点一点地蜷缩在暗夜的怀里，默默吞咽冰凉的露水。那些高过头顶的花儿，张着好奇的眼睛，带着盈盈的笑意，美得让我屏息；可是当它们残花锈蚀，猝然离枝，又惊得我措手不及。
“发从今夜白，花是去年红”。朝露晚风之中，人事都在悄然发生变化，我对母亲的理解是否也在变化？最近的一次去看母亲，是和丈夫一起去的，礼节性的拜访之外，心里又隐约地有所期待。母亲不知道我们去，在场院上招呼我们的时候，脸上、眼角全是粲然的微笑。她也是六十多岁的妇人了，穿着洗得发白的夏衣，领我们参观她和丈夫新盖的还没有粉刷的楼房。她说了很多话，可是我就好像在观看一部无声电影，看着她牵动的嘴角，略微发白的短发，一双含笑的眼睛。很快，我们就告辞走了。母亲的剪影又退到了很深很远的淡烟雾霭之外。
多么可怕而且残忍的事！母亲十月怀胎、痛苦分娩的一个孩子，竟然对母亲没有亲切的感情！我忽然想起儿子十个月断奶的时候，我把他送到婆母那里，婆母催促我快走。孩子在婆母的怀里哭着把两只小手伸向我，我转身离去，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抽抽嗒嗒地走过长长的街道，回家的公交车上顾不了别人的惊疑，哭得涕泪滂沱，一直到家还是号啕大哭。如果就此我不能再见他，我的孩子，他还能知道他妈妈思念他的悲苦吗？
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六岁。听人说，母亲也曾偷偷来看我，带着她煮熟的荸荠来，可是被我父亲大声呵斥回去了；秋天的夜晚，小学校的操场上放露天电影，母亲很早就在那里等我出现，带着她种的甜蔗，可是看热闹的人马上告诉了我的奶奶，奶奶赶她走，不让她见我。她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见到了也只能隐没在角落里、黑暗里。她也一定伤心地哭过的，在夏夜的凉席上哭过，在烧饭时的灶下哭过，在种菜去的田埂上哭过，谁能懂得她思念孩子的悲苦呢？
哦，母亲！一个让我心痛的名字！你亲手砸碎了被人耻笑、令你痛恨的婚姻，却又匆匆忙忙地投入了一场新的婚姻，和年长你十几岁的一个嗜酒如命的男人结婚了，你有过幸福吗？
乡邻告诉我，母亲依然勤劳、本分、节俭、善良。可是母亲喂猪、养兔、卖南瓜、卖蔬菜……辛辛苦苦赚到的钱，无论放在床板下、贴身的布衫袋里，还是在攥紧的手心里，都会被她的男人翻开、撬开、砸开，甚至通过暴打，最后全都化为酒钱，一去不返！
母亲有没有后悔当年和父亲的分手呢？不知道。
那些粉红的合欢花，在一场又一场的黄梅雨里，有些落了下来，有些还开在树梢。今夜雨地里的南瓜花，有没有一张青瓦片，来为你阻挡漫天的大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