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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以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对时序的透辟阐析为理论依据,对《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以下简称《肖像》)中的叙事顺序进行深入研究。本文认为乔伊斯在建构故事主体时,大量运用倒叙手法,但他在打乱故事时序的同时,始终没能忘记凸显故事的历时进程,表现出因袭于传统的向心叙事结构。此外,本文还探讨了《肖像》日记体尾声中的无时序叙述和维拉内拉诗插曲令人费解的时间定位,认为叙事在小说结束部分呈现出明显的离心结构,主人公受记忆支配的心理时间开始掌控让故事历时进行的物理时间, 从而反映了乔伊斯对传统叙事文时间观念的初步叛离。
关键词:《青年艺术家的肖像》 詹姆斯•乔伊斯 热拉尔•热奈特 时序
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指出,仔细研究时序可以显示叙事文时间艺术的某些重要方面,即:比较故事事件的时间顺序与其在叙事中的伪时间顺序。如果叙事本身没有明确指出叙事的时序,人们可以借助某些间接标志推论出来。本文试运用热奈特关于时序的理论,对詹姆斯•乔伊斯的自传体小说《肖像》的时序进行深入研究。
一、《肖像》的向心倒叙
热奈特用“时间倒错”来表示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之间的各种不协调形式,这种不遵循故事正常顺序的西方文学传统一直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叙事往往从中间开始,继之以解释性的回顾。许多小说家都继承了这个古老的叙事传统,刻意制造故事与叙事的非等时效果。
《肖像》的时间倒错十分明显,值得注意的是《肖像》中的占据主导地位的倒叙在发散叙事时紧紧附着于故事主干之上,表现出明显的向心趋势。小说以幼年斯蒂芬的朦胧感知开篇,“第一叙事”时间十分模糊,我们无从知晓迪达拉斯先生何时给儿子讲述了那个老式的童话故事,仅能判断事件发生在斯蒂芬童年的某个时间。随后,故事时空变换频繁突兀,但没有阻碍整个故事的历时进程。例如:小说第一章的故事进程中不断穿插主人公不由自主的记忆,在糅合诸多同类事件的同时也打乱了它们的自然顺序,故事的直线进程常常因为内插、扭曲与浓缩而暂时中断。然而,这种临时中断始终未能破环整个故事的历时进行以及大多数倒叙事件本身的线性结构,比如:圣诞晚餐一幕与克朗戈斯情节第二幕就没有什么插述,基本遵照正常的时顺。
现在让我们来仔细审视一下小说开篇中克朗戈斯球场一幕。球场上,斯蒂芬佯装踢球,脑海中却在不断回想。目睹强壮的同伴在操场上横冲直撞,他觉得自己瘦小羸弱,这种自卑感使他联想到身强体壮、据说能当上第三营队长的罗迪•基克姆,罗迪的君子风度使他继而想起“讨厌鬼”罗奇,罗奇的官家出身是通过一个倒叙的穿插事件暗示出来的,显然,关于罗奇的异故事内倒叙与斯蒂芬的成长主线并没有太多关联。之后,口袋旁的皮带使他不禁想到 “皮带”的兼用法―“给你一顿皮带”,继而又想起坎特韦尔与另外一名同学在争吵时提到了这个不雅的表达,这个异故事内倒叙与故事主干的联系也相当松散。随后,同学的粗鲁言行使他想起母亲曾善意地告诫自己不要和学校里的野孩子讲话。此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克朗戈斯第一天与父母告别的情景,该事件按自然顺序叙述,属于核心情节的一部分,是一个同故事内倒叙。此后,叙述又回到球场争球的旋涡中。斯蒂芬仍然不愿积极参与球赛,内心惦记着即将来临的圣诞假期,因为,在图书大厅吃过晚餐后,他就该用自己惯常的倒计时做法把贴在课桌里的数字从七十七换成七十六了。与天寒地冻的球场相比,他更喜欢温暖明亮的图书大厅。尔后的叙事又穿插了几个同故事内倒叙,其中,包括威尔斯将斯蒂芬推到阴冷粘糊的尿池子的下作事情。最后,场景回到了球场,斯蒂芬依旧浮想联翩,没有任何时间标示来明示这些回想事件的时间间隔,但是,斯蒂芬发散式的自由联想总能回到球赛时刻。
简言之,克朗戈斯球场一幕中穿插着许多散漫的回想,但这些内倒叙插曲并没有阻碍整个故事的历时进行,保持着强大的向心趋势,而球场就好比记忆辐射与回归的中点。
圣灵降临周戏剧晚会的情节也可证实《肖像》的向心倒叙结构。斯蒂芬在校舍外漫步时遇到了同学赫伦及赫伦的朋友沃利斯,两人开玩笑说看到斯蒂芬的爸爸已赶到剧院,刚刚在向一个漂亮姑娘打听斯蒂芬在剧中扮演的角色,赫伦玩闹地用手杖抽打斯蒂芬的小腿肚子,接二连三地加重语气让他“招认”和那姑娘的暧昧关系。突然,叙事离开戏剧晚会的现时叙述,斯蒂芬想起自己在贝尔维迪尔教会学校的第一学期将主要精力都花在写作上,可是在一次周二的写作课上,英语教师泰特先生却公开的指摘他作文中的异端思想。他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是因为它刚好发生在另一 “招认事件”的前几夜。当时赫伦与另外两名同学就谁是英国最好的诗人进行争论,其间他们三人用棍子和菜根球逼迫斯蒂芬“招认”丁尼生胜过斯蒂芬心目中最棒的诗人拜伦。随后,场景又回到戏剧表演上来,斯蒂芬依旧在与赫伦、沃利斯闲聊,可他的内心却仍能强烈地感受到他们恶意的逼迫给自己造成的痛苦。然后,他想到自己挚爱的爱玛,幻想她就在观众当中等候自己上场,并恣意假想二人的私密。突然,一位报信的男生敦促他赶紧入场换装演出。尔后,他最近在对头赫伦身上所观察到的哥们义气又让他想起父亲曾空洞地教导自己学做绅士与虔诚的天主教徒。看着圣器室里的人众,斯蒂芬思绪纷纷,忽然,有人将他从白日梦中唤醒,提醒他帷幕马上就要拉起。后来,斯蒂芬的表演取得了成功,但他却在表演结束后独自在城中漫步,激动不安的内心或许在躲避父亲那陈词滥调的教导。
圣灵降临周戏剧晚会情节清晰地揭示了乔伊斯的小说美学构思,他将许多次要情节布置在主要情节的周围,戏剧晚会就是这样一个周边附着了许多“卫星”的“主核”。这些“卫星”情节在发生时段上先于并毗邻“主核”,绝大多数属于异故事内倒叙。现在让我们用简化图示来说明《肖像》的内倒叙与叙事主线之间的关系。
《肖像》的内倒叙模式图示
图示中的长方形代表具有一定时间间隙的主叙事块,向下粗空心箭头表示故事的历时方向,小箭头表示内倒叙事件之间的时间省略。长方形内部空心箭头上的实心点表示激发一连串回想事件的即临事物,空心箭头上的空心点代表同故事内倒叙事件,空心箭头外的空心点代表异故事内倒叙事件。该图示便于说明乔伊斯让回忆性离题事件不断返回“主核”情节,显然,这种凸显故事主线的内倒叙模式呈现出强大的向心趋势。
加勒布尔认为,乔伊斯在写作开始之前,就决定通过回想来实现小说的整体关联和多模式交错中心。毕竟,时隔三十年乔伊斯才将《肖像》的构成事件付诸文笔,因此,回想势必成为这部自传体小说的基调。此外,小说中的内倒叙有效地拓展了小说的叙述视野。为什么乔伊斯要在《肖像》中采用记忆的视角?为什么乔伊斯让他的主人公不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徘徊?里克尔梅给出了他的解释:“通过这种双重视角,我们既能感受小说中心人物在情感变迁过程中所持有的怀疑精神,又能体会其间想法与事件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换言之,现时的斯蒂芬有可能讨厌过去喜爱的人或事物。以斯蒂芬对爱玛态度的变迁为例,过去的他沉湎于幻想,现在的他已学会面对严酷的现实。简言之,乔伊斯用内倾的手法并置现在与过去,让斯蒂芬通过回忆来重新审视现在与过去,不断地综合并修正以往的经历,从而凸显了他的自我审查与自我改正。
二、日记体尾声:离心无时序叙述
《肖像》的结尾在技法处理上似乎有些突兀,其实在为时间运动模糊隐晦的小说全局服务。寥寥数语的日记看似散落孤立,实则从时间上精确建构了主人公流亡之前的心路历程。列文森认为,斯蒂芬的日记是为全新的生活方式而诞生的全新写作方式,它完善了成长小说的模式,在主人公结束过去、迎接未来之际将故事推向高潮。
查特曼认为,无时序叙述是完全脱离故事时序的孤立事件。但是,实现时间自治的无时序并非绝对违反时间性,而是缺乏时间的线性结构。《肖像》结尾突然出现了斯蒂芬的几篇日记,小说的时间模式发生了极其突兀的转变,呈现出了真正的无时序结构。如果我们重新审视日记之前的倒叙,就会发现不管它们看似多么杂乱,总隐含着线性时间结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有自己触发源的插曲与故事主线之间暗自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在迂回叙述之后总能及时返回现时场景。对比之下,我们很难在日记体尾声中发现合理的事件联系。叙述者在时空平面上任意跳跃,而不返回现时时间,我们几乎无法还原这些事件的相对时序。因此,日记体尾声的无时序叙述呈现出了明显的离心的趋势。也许乔伊斯想让我们感受源于主人公冲动本我的不确定与迷茫。例如:在3月20日的日记中,叙述从斯蒂芬流亡之前与克兰利的长谈出发,首先,克兰利责备斯蒂芬对母爱的无知。很快,母爱的话题转到了克兰利的母亲上,斯蒂芬想象不出克兰利的母亲,因为他仅从一次闲谈中得知克兰利的父亲六十一岁时才生了克兰利,于是,斯蒂芬在脑海中开始生动地勾勒克兰利父亲。然后,斯蒂芬从那次漫不经心的谈话揣摩克兰利对其母亲也是相当无知。叙述到此戛然终止,没能回到交谈的起点,而直接进入下一则日记。显然,叙述始于某个特定的时间点,以一种离心的方式发散开来,斯蒂芬的意识同步展现短时内的零散片断,使事件时序变得隐晦。在这个意义上,心理时钟在叙述中占据上风,逻辑散漫的叙述成为了小说尾声的叙事框架。日记体尾声的时间自治表明乔伊斯初步偏离传统的叙事时间,引导他在《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的时间艺术上取得更大成就。
三、时序迷宫:维拉内拉诗插曲
加勒布尔发现,乔伊斯在十一年的修改历程中放弃了《斯蒂芬英雄》中的线性时序安排,采用了多模式交错中心的布局。小说的重新布局制造了《肖像》的时间迷宫,其中维拉内拉诗插曲的时间定位便十分令人费解。加布勒尔指出,小说第五章第一与第三小节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完全吻合,时间都是下午晚些时候,而地点都是国家图书馆的台阶。乔伊斯似乎想把斯蒂芬在流亡前一天内所遇到的所有问题都浓缩在一系列主题环环相扣的谈话上。然而,维拉内拉诗插曲中断了这种连续的叙述进程。我们不禁疑惑,到底维拉内拉诗插曲是由斯蒂芬看到爱玛而引发的回想倒叙,还是第二天黎明发生的真实事件?如果后者假设成立,我们又该如何解释第五章第一与第三小节完美的连贯?因此,前者假设更为合理,但是维拉内拉诗插曲的发生时间不太可能远离在日记体尾声中清晰明示的日期―1904年3月28日,因为乔伊斯在修改历程中不懈追求的是更为凝练的美学效果。
显然,维拉内拉诗插曲的时序之谜源于乔伊斯对故事时空平面的恣意调度,这种突兀的时空转换不受物理时钟操纵,而由心理时钟掌控。柏格森认为,“绵延”或心理时间并不由机械时钟操纵,它使时间变成一个开放的体系,可以无限的延展或浓缩。因此,我们可以用柏格森的“绵延”理论来解释维拉内拉诗插曲的时间定位,该插曲在斯蒂芬脑海中瞬时呈现,唐突地中断了第五章第一与第三小节的连贯叙述,显然,主人公的心理时间操纵了以物理时间为尺度的都柏林漫步,从而制造了维拉内拉诗插曲的时间之谜。
四、结语
综上所述,乔伊斯在《肖像》中大量运用同故事和异故事内倒叙来发散叙事,但它们依旧附着于故事主干之上,使故事在整体上呈现出历时进程,表现出因袭于传统的向心叙事结构。此外,《肖像》日记体尾声中的无时序叙述和维拉内拉诗插曲令人费解的时间定位使叙事呈现出明显的离心结构,主人公受记忆支配的心理时间凌驾于让故事历时进行的物理时间之上, 从而反映了乔伊斯对传统叙事文时间观念的初步叛离。
参考文献:
[1] Ge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e, trans. Jane E. Lewin (Basil: Blackwell Oxford, 1980)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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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莹:湖南中医药大学人文信息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