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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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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阮红松,男,1992年开始创作,在《长江文艺》、《芳草》、《天池》、《百花园》等刊发表文学作品80多万字。现在《水》文学杂志社工作。

天刚麻麻高,田大脚就起来了,尽管是冬闲季节,地里面的活少,老汉也不睡早床,老年人瞌睡少,硌床上骨头疼。田大脚起来以后也不洗脸,就习惯性地蹲大门口吸一把毛烟。他将烟火弄得很旺,一口一口有滋有味吧吸着,像吃早餐似的,听到人声,门旁边的一笼鸡就不安分了,在土笼里挤着叫着要出来。老汉就打开鸡笼门,一笼鸡像放学的孩子似地,争先恐后往门外跑。老汉咧着嘴,将钻过胯下的鸡摸一把数一把。鸡也就顺从地从他胯下走,那地方有一股热乎气。老汉数着数着就发现少了那只黑母鸡,忙伸手在鸡笼里一搅,亲切地呼唤:“出来,懒婆娘!”田大脚太喜欢这只“懒婆娘”黑母鸡了,在所有的母鸡中,它个头最小,瘦得像老女人似的,却最能生蛋。寒冬季节,大部分母鸡因吃了霜水都生气泡儿,唯独黑母鸡一天生一个蛋。前不久山外有人抱一只肥母鸡来,个头有“懒婆娘”两个大,要同田大换。说是黑母鸡加天麻炖了能治晕病,田大脚也不肯。

田大脚在鸡笼里搅了一把鸡屎,也没能搅出黑母鸡来,心里就慌了。在这人烟稀少的赤土野狼谷,田大脚独门独户的,十里之内无邻居,黑母鸡找错门是不可能的,也从没发现有人偷鸡。山里有许多野兽,除了黄鼠狼以外都不吃鸡;但因为有狼狗的存在,黄鼠狼在山中是极其罕见的。

田大脚将棉袄裹紧了,出门去找黑母鸡。

田大脚拄一根竹竿子上山,边走边“噜噜”地呼唤,不时用竹竿子捅一下路边的草窝。山中有一种棉绒草,细得像发丝,老了就团成一堆草窝,鸡给绊住了就不容易出来。田大脚昨晚睡得早了些,怕黑母鸡来不及上笼,就钻进棉绒草窝里睡了。老汉正细心找着,猛然发现一茬松树桩上有一团黑鸡毛和几滴潮湿的血。往西走几步,山道上又有几滴血。老汉心中明白自己心爱的黑母鸡怕是凶多吉少了。老汉寻着血迹一路小跑,就不知不觉到了西山口的赤土坡。赤土坡是狼狗的天下,坡坎儿上尽是狼狗洞。

野狼谷的狼狗有区别于北方纯种的狼,它是狼与狗的杂种,狼狗的狼祖先肯定是公的,狗祖先则肯定是母的。狗祖先也许是本地狗,而狼祖先则极有可能是“流窜犯”,来自于鄂西的深山老林。它也许是迷了路,或受到猎人的追杀,慌不择路来到了野狼谷,与野狼谷的游狗混成伙伴,最后了一批母狗,养育出一代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东西――狼狗。从外形上看,狼狗更像本地的狗,只是身坯比一般狗要强壮些,架子也大些。两只眼也没绿光,只是比狗的眼神多了一份霸气和凶险。狼狗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叫声,声音爆发时只是狗吠,后面却拖出很长的哭腔,尤如强劲的北风吹入门逢的哨声。山里人听到这声音,身上就起鸡皮,知道是狼狗在叫了。

狼狗由于自身特殊的血统,成为一种性情复杂的动物。它的父亲是狼种,使它不可能成为家畜,而是一种野兽,有极强的野性和攻击性,对弱小动物形成一种威胁;同时它有一半的狗血统,又使它的野性多了一份温和和灵性,特别是对人居住的场所保持着一份敬畏和克制,从不打人的主意找人的麻烦。在野狼谷,狼狗时常与路人相遇,它总是主动而迅速地跑开去,不与人为敌,也不与人打交道。在这块寂寞蛮荒的土地上,人与狼狗共生存,从无事端。

田大脚来到赤土坡前,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基于一种谨慎。就如同来到了从无来往的邻居门口是一样的感觉。田大脚平时极少到赤贫土坡来,正如狼狗极少到他家门前门后去一样。老汉眯着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些邻居们的居住地,见赤土坡的狼狗洞像蜂窝似的,给人一种走进村庄的感觉。每个狼狗洞门口都有一个很大的棉绒草窝,缜密的棉绒草既可挡风也可延缓外来的袭击;同时也使狼狗抓进洞的小动物不会轻易逃脱。

田大脚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猛然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有一条半大狼狗正坐在左前方的一个狼狗洞门口撕扯着一只鸡。它显然不习惯吃这种动物,不时用前爪将鸡翻来翻去,看一下咬一口,吃得极没胃口。这只倒霉的鸡正是田大脚家的那只黑母鸡。

“天啦!”田大脚喊道。

狼狗偷山里人的鸡吃,在野狼谷还从没发生过。

这意味着人与狼狗和平相处的默契打破了,狼狗首先侵犯了人类。

狼狗的胃口很特别,在野狼谷,狼狗最爱吃的是乌龟。野狼谷生长着一种旱乌龟,又大又肥,呈暗红色,有一股恶腥臭。山里人用竹爪收松针败叶的时候,时常会冷不丁刨了个大乌龟来。据说这种生长在山上的乌龟是吃动物的腐尸生存的,因为坟场的旱乌龟最多,显然这些乌龟也吃人的腐尸。因此山里人十分厌恶这种爬行动物,看见它就认为是一种晦气,会立刻一脚踢得远远的。不知是什么缘故,山里的狼狗却偏偏喜欢吃这脏东西。众所周知,吃乌龟的肉并不那么容易,人要吃它也必须动用刀和斧子这号锐利的铁器,才可以砍开乌龟坚硬的甲壳。狼狗不会使用工具,它有锐利的獠牙和抓钉一样的爪子。由于狼狗捕捉乌龟并不耗费力,使得狼狗有充足的精力来对付这种“死”货。狼狗用獠牙咬住乌龟的头部钉住龟的肚甲,用劲一掰,只听“叭”地一声闷响,龟就被撕成了两半,一身好肉呈现在狼狗嘴下。如此美食,恐怕也只有野狼谷的狼狗才有福气消受!

近来,野狼谷的旱乌龟越来越少了……

田大脚在赤土坡前正为自己的黑母鸡伤心不己。坡那头忽然出现了一伙人。这伙人见狼狗洞门口呆立着一个老头,就一起冲下坡来。

“老头,你怎么一人呆这里面?你不怕狼狗咬你么?”这伙人中有个大块头说。他左胳膊窝夹条蛇皮口袋,右手紧握着一根铁棍。

田大脚一听,就知道这伙人不是山里人。瞧他们土不土洋不洋一身穿扮,就更不像山里人了。

田大脚懒洋洋地说:“狼狗是不伤害人的,你们是搞么事的?”

大块头说:“我们是从县城来,专门贩些乌龟王八什么的。上年路过这里,发现这谷里是个金坛子。”

田大脚没回过味来:“么事金坛子?我在这野狼谷住了一辈子,咋没瞧见!”

大块头笑道:“这满山谷都是乌龟。老头,乌龟在城里就跟金子差不多。你守着满山谷的金子而熟视无睹,正是山里人的蒙昧,可怜啊!”

田大脚吃了一惊,警觉地望着这伙商贩说:“这里的乌龟不能吃,是人见人厌的脏东西。”

大块头又笑:“只要这东西叫乌龟,就能吃。不瞒你说,我们已弄了去好几挑了,吃过的人都说好吃,如此大如此肥的乌龟,在市场上极其少见的,人皆视为奇货,卖价居高不下。”

“野狼谷的乌龟是吃人的腐尸长大的。”田大脚急喘喘地说。

商贩们一听,顿时一愣。大块头说:“乌龟还吃人肉?”

田大脚说:“信不信是你们的事。”

大块头“哇”地吐了一口,以同伴说:“妈的,怪不得这里的乌龟肥得邪门!乌龟吃人肉,我们又吃乌龟。这不是等于说我们也吃人肉吗?真恶心!”

同伙中有个三角眼说:“大哥,这有什么?虽说乌龟是吃死人肉长大的,但死人肉变成了龟肉,就等于说我们没吃死人肉。这如同狗是吃屎的,我们吃狗肉并不等于是吃屎一个道理。”

大块头恍然大悟:“不错,是这个理。只是我们自己今后少吃这东西为好。那些有权有钱的爱吃,就让他们吃去。老子们只赚票子。”

田大脚不满地瞟了这伙人一眼,愤愤地嘀咕:“丧天害理呀!”

三角眼一声冷笑:“天值多少钱?理值多少钱?老子只晓得一斤乌龟在市面上卖八十块钱!”

田大脚火了,跳起脚来吼道:“怪不得城里人爱患些怪病丑病叫不出名字的病,都是你们这号人种的祸。野狼谷的乌龟是天生给狼狗吃的,你们与狼狗争食,还算人吗?”

商贩们见这个土老头火冒七丈的样子,十分有趣,大块头说:“老头,你一把年纪,操这鸟心干什么?狼狗算什么?饿死这些杂种可以赚一张皮”

三角眼说:“我们捉完乌龟,就来逮狼狗。”

田大脚气息得直打哆嗦,狠狠地一跺脚,向山下走去。

大块头抖一抖蛇皮袋,对同伴说:“与这老头耗了半天,今天收获不大呀。”三角眼刮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大哥,还早哩。歇会儿再说。”

一伙商贩就在赤土坡前歇下了。

有人提醒说:“这地方怕是不好歇,到处是狼狗洞。”

三角眼四下一看,三角眼眨巴眨巴。对大块头说:“大哥,你有没兴趣同这些狼狗耍耍?”大块头马上来神,提起手中的铁棍:“行。老子倒要看看这些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东西到底有什么能耐。”俩人向最近的一个狼狗洞摸去。

在洞口,大块头用铁棍拨开棉绒草,三角眼捡了块石头,狠狠向洞内砸去。只听一阵风响,一条母狼狗闪电般从洞里冲出来。大块头抡起铁棍就打,狼狗飞一般地逃走了。望着跑远的狼狗,大块头拍胯大笑:“哈,它怕我们哩!”三角眼说:“走,我们进洞去看看,吃不准狼狗在洞里备有过夜的乌龟呢。”商人们一听三角眼的话,争先恐后地向狼狗洞里钻。进得洞来,里面热哄哄的,简直比城里装了暖气的房子还暖和。三角眼进洞就一阵乱摸,忽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出一身冷汗,大声怪叫起来。大块头忙打亮打火机。只见一堆干草上,坐着四只狼狗娃,它们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对侵入者怕得要死。商人们在洞里寻了个遍,没找到狼狗贮备的隔夜粮。大块头说:“我们出去吧,这里的臊腥气冲人。”商人们就往外走。三角眼顺手抓了一只狼狗娃,提出洞来。

折腾了半天,已到中午,商人们就歇在赤土坡前吃干粮。三角眼抱着那只狼狗娃,撕下小块面包,强行地往狼狗娃嘴里塞。狼狗娃不买账,用没牙的嘴咬了三角眼一下。三角眼大怒,抓起狼狗娃的后腿,将它倒提着,又找了根绳子,将狼狗娃倒悬在一棵松树上。狼狗娃还小,刚刚满月,骨架子嫩。刚被挂在树上,只哭叫了两声,口里就流奶血,屁股头就流稀屎。三角眼又拾来一堆干柴,架在松树底下。对大块头说:“你把打火机给我,我要火烧这杂种,看它怎么个死法。”大块头一听,笑道:“好主意。将柴放少些,看狼狗慢慢死才过瘾。”商人们饶有兴味地围拢来,一块欣赏这种死亡游戏。

火慢慢烧起来了,狼狗娃望着红红的火苗很惊讶,还伸出舌条舔了几下。马上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有点灼痛,比母狼狗生气时用爪子抓自己一下还要疼。狼狗娃认定是那一窜窜的怪物“咬”住自己鼻子了,结果是越扒拉越焦疼,两只前爪也烧焦了。狼狗娃疼得昏死过去,那身子还在一悠一悠的,发出刺鼻的糊臭味。

一伙商人兴味索然,觉得狼狗娃太不经折腾,死得太快了些。

在赤土坡不远的一处松树林里,一群狼狗目睹了赤土坡前残忍的一幕。其中那只悲痛的母狼狗,率先向赤土坡冲过去。接着一只又一只红着眼的狼狗紧随其后,赤土坡前腾起一股灰雾。

三角眼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就被那只率先冲到的母狼狗扑倒在地。母狼狗以平日吃乌龟的本领,将三角眼的下巴咬飞……

田大脚赶回赤土坡时,一场惊心动魄的撕杀已经结束。这伙商人已被狼狗撕咬得面目全非,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子。田大脚赶紧飞奔下山,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野狼谷不能再住人了,得赶紧搬家。

从那以后,野狼谷成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田大脚流落进城当了一家企业的看门人。在城里,这名野狼谷的老居民时常听人说起野狼谷的狼狗,据说通过野狼谷的一段公路已成为死亡地带,狼狗疯了似地追人咬人。地方政府正策划一次武装清剿。

田大脚听到这个消息,逢人就讲:“野狼谷的狼狗以前是不咬人的啊!”人皆不明究竟,视为老人的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