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的门户与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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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敌人：不发表则灭亡如何导致了学术的衰落
[美]林塞·沃斯特著，王小莹译，商务印书馆，2011
学术腐败令人头疼，根子在于学术尤其人文社会科学的评价标准长期失范，缺乏科学性与合理性。对学者发表的论文、专著进行量化考核，是学术界通行的做法，然而，这正是论文抄袭与剽窃的一个重要诱因，因为它催生了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门户，本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学词语，就是房屋与空间的出入口，但不知何时却被引申为派别、宗派，终有成语“门户之见”。《韩非子·八说》：“明君之道，贱德义贵，不必坐上，决诚以参，听无门户，故智者不得诈欺”，陈奇猷《韩非子集释》释此“门户”为“谓一人及其朋党”。《新唐书·韦云起传》：“今朝廷多山东人，自作门户，附下罔上，为朋党。”清·侯方域《朋党论上》：“尝就天下之大势观之，门户不同，风气亦异。”郁达夫《无题》诗：“前贤不解藏人善，门户推排孰起初?”与“门户”类似，本义为门窗的“户牖”一词也有上述引申义，还特别指学术上的门户、流派。刘勰《文心雕龙·诸子》：“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黄庭坚《奉和文潜赠无咎》：“荆公六艺学，妙处端不朽；诸生用其短，颇复凿户牖。”清·冯桂芬《重刻段氏序》：“(治《说文》者)无虑数十家，先后迭兴，各辟户牖。”至此，一个建筑学普通词语遂与学术史过从甚密，难分难舍。
美国学者林塞·沃特斯(LindsayWaters)在其影响深远的Enemies ofPromise，Publishing，Perishing andthe Eclipse of Scholarship(《希望的敌人：不发表则灭亡如何导致了学术的衰落》，王小莹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4月第1版)中指出：“现代大学把知识分割成不同的学科，一个个壁垒森严的群体……结果，学术创新尤其是博览群书在当今十分艰难……”这里的“壁垒”正是学界的门户。课程、学科、专业是门户，年级、学历、学位也是门户，学力与学历永恒的悖离还是门户，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分野、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分治也是门户，母语与外语的竞合也是门户，对众多高等学校的排序、分类如“985”、“211”等还是门户，教学和科研的差异还是门户，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到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这样的线性学序更是门户，高校内部的院系、处室、中心亦是门户，各校学报十分排外还是门户，至于考据学派与古史辨派、实证主义与科学实证主义这样遍布于各具体学科内的门户更是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举不胜举。学界的门户，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有明有暗，有长有短，有显有隐，有平有仄，有曲有直，有些具有良性促进作用，更多的则是恶性的。这些门户层层叠叠，嵌套勾联，交错繁复，贻害无穷，毁人不倦。
究竟是谁设置了一门又一门的课程，什么是基础课?什么是专业基础课、专业核心课?依据为何，标准为何?究竟是谁划分了一个又一个学科，广播电视新闻专业和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究竟有何本质差异，企业管理和农林企业管理区别何在?究竟是谁规划了林林总总的专业，又有谁能说清楚学科和专业的本质差异?是谁划定了年级，为什么不能跳级?又是谁弄出了学历与学位的两张皮，导致大量在职研究生在本校混个博士学位然后留校任教，近亲繁殖?是谁想当然地炮制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这三类，导致大量交叉学科如考古学、建筑学、医学长期身份焦虑，造成归属之危机?再说，教育部对众多高校排座次，固然有其科学性，名次也是基本得到社会公认的，但是，这显然带有门户之见，“211”以下档次的高校获得教育部、国家社科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国家级科研课题的比率明显降低。甚至，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很多教师惧怕科研，长期把教学改革当科研，始终以为写几篇总结教学经验、教改成果的汇报就是学术论文，总是拘泥于探讨某某学科的教育教学问题而不敢越雷池一步，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至死都没搞明白科学研究的真谛。尤为关键的一点是，行政管理者总是高高在上，“既然学术评估的标准不再是思想的深度和意义，而是文章数量等外在因素，与学术思想无关的各级行政管理人员自然就凌驾于从事这种思想活动的学者之上”(该书译者序，P4)，他们居高临下，成为科研与教学最大的门户。
在多年的高校生涯中，笔者的周围充斥着太多太多被学术上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门户隔离、遮蔽、掩挡、蒙混、愚弄甚至毁灭的学生和教师。虽然从表面上看，几乎人人都感到“好像大学里的人都是知识分子……好像人人都感兴趣于学术和思想的自由发展……”(该书P60)但实际上，很多人明里暗里成了门户之见的忠实拥趸，视门户为至高原则，专心以门户之争为业，缺乏科研能力，创新性极弱。
学界的门户，令太多太多的人迷惑和彷徨。因此，野鸡大学总有不少人上，粗制滥造的教辅总有不少人买，假文凭总是四处泛滥，的市场总是那么火爆，素质教育总是纸上谈兵，学科前沿、前沿学科、交叉研究总是乏人问津，大师、大家总是凤毛麟角，百年不遇。门户之见，不仅禁锢了学生、学者的思想，还浪费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多少人的宝贵韶华因此白白流逝。范进是迂腐的，可悲的，古代的科举固然僵化教条，今日的高考未必通脱合理；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的院士层出不穷，但可比肩爱因斯坦的中国科学家却总是凤毛麟角……当然，门户在国外学界也司空见惯，难以根除，这与国家、民族、种族无关。看来，这个问题还真取决于智商和胆识。
作者林塞·沃特斯担忧，“因为高等教育的商业化，大学的各个人文学系已经完全停止了创新”。(该书P6)可悲的是，学者们皆自囿于门户之中而不能自拔。门户是创新的天敌，古今中外，但凡能大有作为的学者，皆能在很大程度上冲破门户之见。令狐冲本是华山派弟子，可他偷学少林武学，结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功夫出神入化，无人能敌。武侠作品中的高手，都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甭管哪门哪派，不论尊卑长幼，打得过才是硬道理，谁能克敌制胜谁就有发言权。只可惜，武夫熟谙的浅显道理，文人却大都不甚了了，稀里糊涂。看来，实践还真能出真知——理论和实践的二分法，又是一个极大的哲学上的门户之见。
二分法当然是门户之见，三分法也是，咬定辩证法而抱残守缺还是自闭于门户之中。真的学者，应不断学习，深思人生与世界，时刻求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老子云：“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浩浩学术，泱泱学海，茫茫学界，这一有一无，有无之妙，众多学者乃至莘莘学子须终生揣摩与力行。
笔者希冀学界多一些能穿墙越壁飞檐走壁闪展腾挪的大侠和高手，自由穿梭和出入于大小门户如履平地，视若无物。林塞·沃特斯建言，“人文学科若要重新兴旺起来，我们就不能再坚持让各个学科泾渭分明，而应该让各学科的想法、方法以及资料充分流动起来。”(该书P83)摈弃门户之见，打开你的智慧之门，洞察世事万物；敞开你的心灵之牖，明辨宇宙人生。“真正的创新者往往是最容易被认知危机困扰的人，因为他们偏离了常规，走到了无人涉足的地方。这些人会花费生命中的许多岁月……不知自己是否已经成功。”(该书P90)须知，“不发表任何东西也可以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该书P86)“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道德经》)，艺无定法，有有有无，无无无有。挑战大学与商业之间的协力增效(Synergy)，杜绝论文外包(Outsourcing)，抵制单向度的量化(Accountability)考核，每个学者都应凭良心去判断，“判断是人文学安身立命的基石。其实，建构人文学科的，正是……自我反思，从而获取判断自由”(该书P33)，我们才会重拾自信与尊严，人文学科才会重获新生。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广播电视研究中心
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