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版奥赛罗《愤怒的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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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公牛》不是一部关于拳击的电影，它讲的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男人饱受妒火的煎熬，在拳击场上寻求救赎与惩罚。影片的剧本对拳击战术只字不提，这并非偶然，对于杰克·拉莫塔而言，擂台上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自己的恐惧和冲动，与拳法无关。
杰克的妻子维琪提到丈夫的一个对手时随口夸了一句“长得挺帅”，杰克便勃然大怒，把那人的脸揍了个稀烂。此时，观众席上的一位黑手党老板侧身对他的手下说：“这下他可不漂亮了。”向他的对手施行惩罚之后，杰克（罗伯特·德尼罗饰）没有看对方，而是向他的妻子（凯西·莫拉蒂[Cathy Moriarty]饰）望去。从他的目光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部马丁·斯科塞斯于1980年创作的影片曾三度当选十年间最伟大的电影，但在拍摄这部作品时，斯科塞斯曾认真地担心该片能否获准放映：“我们感觉这部电影就是拍给我们自己看的。”斯科塞斯和德尼罗都读过杰克·拉莫塔的自传，这位中量级拳王与挑战者雷·罗宾森之间的对决曾是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传奇。他们邀请了创作《出租车司机》的保罗·施拉德（Paul Schrader）担纲编剧。然而，由于斯科塞斯和德尼罗忙于制作篇幅宏大但缺乏重点的音乐剧《纽约，纽约》（New York，New York，1977），《愤怒的公牛》的拍摄计划一拖再拖。随后，又因为斯科塞斯的毒瘾愈演愈烈，该片不得不将继续搁置。最后，德尼罗去医院看望了他的朋友。他将拉莫塔的传记扔在病床上，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拍这个。”《愤怒的公牛》终于开拍，《穷街陋巷》（Mean Streets，1973）的编剧马迪克·马丁对剧本进行了进一步雕琢。通过拍摄这部影片，斯科塞斯摆脱了毒瘾，更获得了新生。
该片不仅为德尼罗和剪辑师特尔玛·修恩梅克各赢得了一座奥斯卡奖，还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音效、最佳男配角（乔·佩西[Joe Pesci]）和女配角（莫拉蒂）五项提名。在最佳影片的角逐中，《愤怒的公牛》输给了《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1980），然而时间却给出了不同的裁决。在弗吉尼亚大学，我有幸在修恩梅克的引领下对影片进行了定格分析。作为一位剪辑师，修恩梅克对她剪过的影片了如指掌，她向我揭示了影片背后的秘密，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喧嚣而痛苦的故事是怎样由一个个一丝不苟的细节构建而成的。
斯科塞斯创作的人物往往无法信任女人、无法与女人沟通，这是他作品中一个永恒的主题，而拉莫塔的一生恰好印证了这一主题。在《愤怒的公牛》中，驱动拉莫塔这个人物的根本动力不是拳击，而是她对妻子维琪的强烈独占欲以及对性的恐惧。拉莫塔第一次见到维琪便被这位冷漠而疏离的金发美女迷住了，当时维琪年近十五岁，但她看起来远比她的实际年龄成熟，而且在许多镜头中她显得比拳击手拉莫塔更高、更强壮。尽管片中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维琪有外遇，但这是一个十五岁时就同黑帮成员来往的女人，她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维琪和杰克初次约会时就看穿了他的每一个笨拙举动，她那笔直的目光表明了她的自信。当年的莫拉蒂自己也只有十九岁，但她竟能将一个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演得活灵活现，的确值得赞叹。
杰克对女人怀有一种矛盾的情绪，这种情绪被弗洛伊德命名为“圣母—娼妓情结”（Madonna—whore complex）。在拉莫塔眼中，女人失身之前都是不可接近的理想处女，但（与他）发生关系之后就遭到了玷污，从此便成了怀疑的对象。在整部影片中，拉莫塔一直幻想妻子对他不忠，因此受尽了折磨。在他充满怀疑的审视下，维琪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变了味儿。尽管他从未抓到妻子出轨，但他仍然对她大打出手，就像握有什么把柄似的。他的怀疑便足以证明她的罪行。
片中最亲密的感情是杰克与他的兄弟乔伊（乔·佩西饰）之间的手足之情。佩西得到乔伊这个角色实属机缘巧合，当初他已决定改行，但德尼罗看了他在一部B级片中的演出之后便邀请他试镜，从而挽救了他的演员生涯。佩西的表演与德尼罗互相照应，势均力敌。这两人斗起嘴来有一种癫狂的韵律感，例如乔伊把杰克侃晕的一幕：“你输了，你就赢了；你赢了，你还是赢了。不管输赢，你都赢了。”在另一幕中，杰克一边调整电视天线一边指责乔伊和维琪有染：“或许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影片开头，杰克对他的第一任妻子说牛排烤老了就“丧失了意义”，这段对话反映出斯科塞斯的小意大利背景。
斯科塞斯原本计划用两周的时间拍摄打斗场景，但实际上却花费了足足十周。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插入了大量的特效，足以和一部科幻片相比。影片的声轨中巧妙地混合了人群的嘈杂声、动物的嚎叫声、鸟类的鸣叫声以及闪光灯刺耳的爆破声（其实是窗格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观看影片时，我们未必能有意识地分辨出耳边的种种声音，但却能感受得到。打斗的场景被分解成几十个镜头，再由修恩梅克进行剪辑，最终呈现为一记记毫无章法、只有仇恨的重拳。有时候，摄影机离拳头只有几寸远。斯科塞斯打破了拳击类影片的局限，在拳击擂台上进行近距离拍摄，并随意地变化擂台的大小和形状来适应拍摄的需要，他镜头下的擂台有时给人以幽闭恐惧之感，有时又被不自然地拉长。
片中打斗场面的血腥残酷也是前所未有的。与拉莫塔相比，洛奇简直就是一只小绵羊。背景音轨中的重击声使银幕上的拳击画面更加触目惊心；此外，斯科塞斯还用藏在拳击手套里的海绵和藏在拳手头发里的小管子制造了鲜血与汗水喷涌而出的效果。整部影片浸透了血汗，堪称史上最“湿”的拳击电影。《公牛》之所以拍成一部黑白片，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斯科塞斯不愿意用彩色画面表现那么多鲜血。
影片多次运用慢动作暗示人物的注意力所在，这是片中最成功的视觉策略。在《出租车司机》中，一组慢镜头展现了崔维斯·比科尔眼中的纽约街道；同样，当拉莫塔凝视维琪时，她周围的时间也仿佛放慢了。普通镜头每秒拍摄的帧数更多，这样放映所需的时间就更长。斯科塞斯采用每秒30到36帧的微妙速度，使得观众可以将这种感官速度内化，当杰克因维琪的举动而心生猜疑时，银幕前的我们也感受到了他紧张的目光和愈燃愈烈的怒火。
片中还有这样的场景：上了年纪的杰克·拉莫塔渐渐谢顶发福，为了谋生，他朗诵过剧本、经营过夜总会，甚至在曼哈顿一家脱衣舞夜总会做过主持。为了演好这一段，德尼罗主动提出暂停拍摄，利用这段时间专心增肥，最终出现在银幕上的他大腹便便，腰带紧紧勒在肚子下面。影片后半部分有一段是杰克在迈阿密被捕入狱，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用拳头猛击囚室的墙壁，放声嘶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久之后，拉莫塔在纽约的街道上追赶自己的兄弟，追到之后便在停车场内深情地拥抱对方，这一幕便算是他的救赎了。此外，他在化妆间内对着镜子背诵《码头风云》台词的一幕也暗示着救赎（“我本可以成为一个挑战者”）。许多人提到这一幕时都说德尼罗在模仿马龙·白兰度，但事实上德尼罗是在表现拉莫塔，而他所表现的拉莫塔在模仿扮演特里·马洛伊的马龙·白兰度。如果德尼罗有意模仿白兰度，他完全可以模仿的更像，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愤怒的公牛》所刻画的嫉妒之情是电影史上最令人痛心的，它就像是现代版的《奥赛罗》。这部影片极其生动地表现了一个男人的自卑、恐惧与性无能，正是这些问题驱使部分男性对女性使用暴力。拳击只是故事的背景，而不是故事的主题。拉莫塔在拳击场上以不肯倒下而出名，影片好几次表现了他以被动的姿态站在擂台上，双手垂在身旁，一任别人捶打他的身体。我们能猜出他为什么不倒下：他的痛苦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宁可继续忍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