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虫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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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黄外壳的单层巴士穿过林间，树丛在阳光投射下影影绰绰，点缀出夏末的绿意。

我要投宿的旅馆是座古色古香的日式平房，四周被郁郁葱葱的参天巨木包围，远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知了声。这些可怜的暮虫，即将走向消亡，此刻却不断制造着最后的噪音。空气里弥漫的炎热被这嘈杂的知了声纠缠，我的烦闷感由然而生。

这是我待在日本的最后一个星期，我自助游的最后一站就是奈良县，同行的有几个美国高中生，两个日本人，还有来自越南的日本籍导游艾小姐。旅程中只有我一个中国学生，我英文不是很好，也就不主动去搭话，那两个日本人见我是亚裔面孔就友善地向我问好，我的日文也不怎么样，只能大概听懂他们的意思，没聊几句便成了朋友。那两个日本人一男一女，是高中生的模样。男生叫做早川领，他皮肤白净，头发乖顺，一副书生气质，女生叫做槿木幸，典型的日式淑女。槿木幸告诉我，他们高中刚毕业，暑假结束就是正式的庆应大学生了。他们的旅程和我的略有不同，我准备在奈良参观完后就坐新干线直接回东京，可是他们还要去京都，就此会和我分道扬镳。

简易的拉杆箱塞满了我所有的物品，正愁如何搬上楼梯，那个叫早川领的男生拍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道：“要帮忙吗？”我点点头，他微笑着扛起了我的行李箱，幸走到我身旁，看着早川的背影轻声呢喃：“很帅吧？”我望向她：“嗯，很干净的感觉。”忽然发觉幸的脸颊泛起红晕，我恍然，于是莞尔。

青年旅馆虽然已是很廉价了，但是为了省下开销，我和幸商量好合租一间，早川领就在我们的隔壁，我们两个女生在收拾房间时，他也待在屋子里帮忙，不见他忙碌自己的行李。善良、阳光，我想这就是他的魅力吧。可是当他出去的时候，幸也跟了出去，她把障子也刻意关上。接着我听到了细碎的日语，可是只能大致听懂一些内容。“你要注意不要过度运动，我很担心。”先是幸的声音。“嗯，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好好休息。”领回了一句，然后只听见领推门的声音。“药放在你的包里，记得等会吃一片，”幸突然说了一句。我正纳闷，幸却推门进来，我发觉她的眼眶竟然泛红了，我便不去说什么。屋子里忽然寂静了，唯有院子里传来的间隙不断的知了声，嘈杂烦乱，这些暮虫在呐喊什么呢？

晚餐的时候，我们都压腿团坐在榻榻米上。那几个美国人说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冷笑话，可是领竟然和他们交谈自如，甚至对他们的地道英语完全能够领悟透彻。我便好奇地问了问幸，幸眼眸泛光：“领可是我们学校偏差值最高的学生，也就是最天才的学生，很多全国性的比赛他可以完美地获奖，人缘好，运动也好，可是……”幸忽然不说了，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正和美国人聊得开心的领。良久，她才默默吐出一句话：“你说，上帝是不是很嫉妒他，所以想要……”她低下头，又是一言不发。

屋子里此刻只有爽朗的笑声和老式摇头风扇传来的“嘎嘎”声，而在一丈之外的树丛间，此刻仍旧此起彼伏的知了声略显渺小，恍惚间竟有些悲怆的伤意。这些卑微的暮虫，生命正步步走向终结，在这个夏末告别它们自豪的夜曲，难道是因为不舍所以才要不知疲倦地嘶号，争分夺秒地呐喊，企图留住绚烂？

夜幕降得很快，林间草丛中，蟋蟀的声音，旅馆院子里古井的滴水声，主人家在连廊上用木屐踩出的“嗒嗒”声，混合着神秘的知了声。分明已是夏末，炎热的气息随着暗夜消退，可是这些暮虫仍然在嘶叫。我辗转难眠，侧身发觉幸背对着我的身躯正微微颤抖，细微的抽泣声从榻榻米的另一侧隐约传来。

“呐，幸，可以和我说说话吗？”

“嗯。”浓重的鼻音，但她没有转身，只是这样背对着我，低声呢喃着。

“早川是个很天才的学生，而且很勤奋，他的爸爸妈妈也很爱他。可是，有一天他昏倒在学校后，一切都改变了，他被查出了脑瘤，可他只有１８岁，怎么可以就这样带走他啊！”

我听着，含糊着说不出话来，眼眶涨得发酸。

“但是早川没有自暴自弃，他仍然努力学习，想要考上大学，想要和我们一样拥有绚烂的生命，他住院时自学，偶尔回学校，终于考上了庆应大学。这个暑假他的病情加重了，可他想先来奈良药师寺看夏祭会，然后才去京都就诊。早川的妈妈让我陪他一起来，可是这是怎样的痛苦啊！看着他艰难地吃药，苍白的脸色，我真的很痛苦啊！”

幸倏忽地转过身来，她的双眼微闭，满脸泪迹纵横，压着枕巾的左眼眼角正有晶莹泪珠涌出。我伸出手环抱住她的头，轻抚她柔软的头发。什么话都没了，依旧是只有知了声，越传越近，也越来越轻。

“呐，幸，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领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好好地活下去。领说过，无论是什么样的生命都有珍惜的必要。”

奈良站的最后一个旅游点就是药师寺。早晨我们都陆续在巴士里集合时，早川领忽然说他不去了，我看向幸，幸先是一愣，然后说自己也不去了。他们没上车，转身往旅馆走，我发现领有些站不稳，心里莫名的有种害怕的闪念。

夏日的药师寺挤满了来往的游客，对着那鲜红漆木的庙宇，我被庄严和宏伟的气势深深震撼。夏祭会正在进行，我看到人们手中精致的圆扇，日本女孩素雅的和服，还有随处可见的金鱼池。我立身在熙攘的人潮中，用“立得拍”记录下这一幅幅充满韵味的景象。

我把照片全部送给幸，幸看了看，抽出最后一张，把其余的又还给我。她说：“只有这张，我会保存一辈子的。”

那张照片上，枝繁叶茂的大树那棕褐的树干上停歇着一只墨黑的夏蝉。

夜半的时候，走廊里传来“嗒嗒”的木屐声，障子被推开，主人家急声呼唤着幸，幸慌张着跟了出去。我动弹不得，缩在被窝里，无尽的恐惧袭来，糟糕的是这个夜晚，周遭竟然静得可怕，往日熟悉的知了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彻夜没睡，早晨时发车回东京，导游艾小姐来叫我，看到我黑肿的眼圈，她递给我一个浅紫的礼物盒并说道：“早川他们先去京都了。”我默然点头，打开盒子，竟然是一只黑亮的夏蝉壳！“槿木小姐说，希望你会喜欢。”艾小姐解释道。

回东京的车程很漫长，艾小姐告诉我，他们越南那里有个传说，善良勤劳的人在夏末逝去后会将灵魂寄托在夏蝉壳里，在来年的夏季用歌声感

化人。

生命，无关长短，无关贵贱，要用一颗赤子之心好好珍惜。领的梦想其实和这些暮虫一样，在消亡前珍惜每分每秒，把同样短暂的生命演绎得绚烂无比。而我们呢？拥有的漫长人生其实也不过转瞬即逝，珍爱生命才是真谛。我低头凝视着手里的夏蝉壳，仿佛听见它仍然在演奏动人的生命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