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蒙中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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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成与生机

大学在川美，听国画老师讲国画：

“画画嘛！最大的关窍，不外乎构成。画都是构成的，比如四个边，四个角，黑白灰，点线面，疏与密、叠加与交叉、对比与近似??”抱了建筑设计、平面设计一堆画册，结合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的作品做说明。还用王蒙画，局部搞分析，“看看一棵树，看看一座山，样样关系皆构成??”

此前学画，读过些画论，曾手抄《石涛画语录》，印象尤其深。石涛和尚说笔墨，讲氤氲，皴法蹊径，蒙养资任，一画贯众法，无碍道来，却不曾说构成。

心中存疑问，暗地里思寻。

后来看录像，宛翁陆俨少，八十年代初在厦门华侨大学做示范。一支笔，一张纸，从角上画起，树石云山纷至沓来，一笔摄众笔，笔笔相生发，所谓妙笔生花，简直如此。虽然此时笔下已见程式化，生机气韵到底自在自然。老人从头至尾不说话，静静画，画完起身，见大家都鼓掌，自己也跟着拍手。那时时兴穿四个兜的中山装，别支钢笔，老实质朴，眼睛很有神。宛翁一生画画，对画的心得，基本写在《山水画刍议》里，也不谈构成，只说笔墨讲生发，一笔下，笔笔随。再是强调三分画，三分字，四分读书变气质。

学校毕业展，忙活小半年。点线面，光影色，材质肌理，形式意味，反复起稿改稿画素描，人人弄构成。主题画儿画主题，幅幅都巨大，宣纸上面反复剜补，补丁累累。多数人一生摸画笔，毕业展完便结束。弄构成，太累人，拿到毕业证，谁还愿受罪。

毕业了痴心不改我还画，但不愿弄构成。找来古代经典细细临，尤其喜欢董其昌。画里看着有构成，纯纯粹粹的画面，浓淡笔墨，松松动动地出来。要按构成法则细推敲，很多不符合。却是这疏疏淡淡，似不经意写写的，最难学。

于是转而学元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笔笔虔心临。欲求形似易，要画神气难。记得画棵树，笔笔位置构成皆准确，画完感觉只是个影儿，恹恹少生气。

书法让我受了益，隶书、楷书、行草书，几乎是废寝忘食。有段时间发了疯，每天写十几小时，写完随手画几笔，觉得笔下贯着气，笔法有相生，触机自然成，山川树木活起来。

点画有了这股气，处处便可见生机，画画越变越轻松，不需要起稿，不需要构成，笔笔画来有节奏，庄子说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真是这样。

想来这生发意，那里用构成能说尽。人活一口气，是要活得有生气，画画也如此，人无生气和机趣，手中画笔也憋屈。死死弄构成，顶多到匠人。难怪毕业后多数人丢笔，画画不添人生趣，所以不愿画下去。

有时我在想，画画如栽花，种子发芽到花绽放，阳光雨露，光阴岁月，自有节律去生发。画人笔下也如是，只讲构成和形式，一定不能画好画。好画如同一棵草，一树花，枝枝叶叶虽不同，生命的本质却是无二致。

人人心中皆有花，且由画笔自在去生发。

沈园的黄昏

绍兴城唯一坐船去的地方是沈园。

从鲁迅故里下河坐乌篷船，船撸轻摇，水声汩汩，穿桥过洞，片刻就到码头了。想想青藤书屋的清冷孤寂，鲁迅故居的人海如织，沈园会是如何的情景呢。边想着便上了岸，往沈园里去。

苏州园林多明清人的审美，比如留园那样的经典，我也觉得略嫌稠密紧蹙了，只是沧浪亭还有些宋元气象，疏朗质朴，存几分野逸。绍兴沈园八十年代遗址发掘，恢复六朝古井、唐宋地基、宋时的湖石、明代水池。亭台重建，也是仿造宋画里的样式，疏疏落落，浑朴简淡。园子路径皆碎石所铺，任它青苔蔓生，移种的百十株古梅偃仰虬曲，疏朗的庭园活泼泼便有了生气。最是一池初夏的荷叶，圆孜孜的绿在水中，婉婉动人，再有一个月，风过荷塘，想满园都是荷花的清芬了。

来这里游览，散客、组团，都要参观刻着陆游和唐婉词句的碑墙。八百多年前的沈园，这样的两个人儿，旧地重游，命运的无情安排，让彼此这样偶然相遇。一杯酒，两首词，文采与深情，成为流传千古的爱情绝唱。世间有些事情，外人不会懂，感情的事情，尤其如此。所以看着人头簇拥在山墙前，听着导游对词句标准版的朗读和解释，莫名觉得有些荒诞，却又不可笑，毕竟是凄婉的真实故事。

绍兴真是个奇怪的地方，除了有陆游和唐婉，还有绝世才情的徐青藤，迹近神人的鲁迅，离此不远，还有豪侠女子秋瑾的故居。各处走走，还是觉得沈园最亲近，即使有这样感伤的故事，也能使人生多些温暖。

想起祖父去世前，小姑婆得知祖父病重消息，客身在贵州，舟车辗转，急急赶回来。到得病床前，刚跨进门就哭着叫：“二哥！二哥！我来看你了。”弥留之际的祖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滴泪珠，挂在眼角。小姑婆是祖父的祖母自小捡来，捡来时候说是给祖父做媳妇的，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后来老太太变卦，将小姑婆嫁给姓余的男子。同在一个城市几十年，父亲说，病床上的祖父知道小姑婆是要来看他最后一眼，一直等着不肯走。白发老人心中的这份情，临别时分难割舍。

那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父亲给我说这事，说奶奶也是知道的。今天来沈园，竟然想起这段。平常人世平常的情，一代人没了，仿佛都消失了。小姑婆的照片，唯一的全家福里，也没有的。

沈园的空气里早没有了当日的黯然神伤，只是这样一个阳光斑斓，明艳妩媚的下午。鸟儿悠悠地在树上啼叫，人来人去，黄昏时，忽而寂寥，夕阳的光斑泛起金灿灿的红色。照到那一池绿荷叶，仿佛是张老油画。坐在树荫石凳上，静静看这暮色里的庭园，偶尔起来一丝风，四月江南是这样的柔软温情。

走近石碑墙，陆游的字，依稀像他的样子，可唐婉的，分明是明清人的书写，婉而劲，不似女子手笔。

斑驳迷离，前人旧迹，晚风里，随夜色一起渐渐暗下去。

来江南，来这样的地方坐坐，江南的意思，有多少，便是在这样的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