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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鱼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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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王虎,源于村邻张小爹爹。张小爹爹外号张玉皇,这是因为他的婆娘、人称王母娘娘,生了七个美如天仙般的女儿。他这一家便与《天仙配》里的七个仙女联系在一起了。所不同的是,张小爹爹的七姑娘张筠,男人不是董永而是王虎。

1957年我还是半大孩子,一天,爹说,明山,我这几天头痛,你代我去张小爹爹家吃酒。我一听,有些紧张,一是送礼吃酒,都是当家大人的事情;二是张小爹爹的婆娘“王母娘娘”六十大寿,搞得很排场,老太太又是讲忌讳爱虚荣的人,我吃她老人家寿酒,万一场面上桌面上有言行闪失,那可真是饱了肚子苦了心。我就战战兢兢推辞父亲的指令。

儿子总是拗不过老子。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总是看不惯张小爹爹,碍于邻家面子,只好叫我越俎代庖。三天后,我揣上三元钱红包(那年头,一元钱就是大票,好多客人礼金都是二元),一百个不情愿地去张家吃酒。

我记得那时已是冬季,几场枯霜、一场初雪,天就冷了。可是一进张家堂屋,顿时躁热得不行。这是因为送礼拜寿的人太多,人挤人。这些人既有拐弯抹角亲戚,又有溜须拍马者。“王母娘娘”是一位很体面人物,她的二女婿是商业局副局长,四女婿当乡长,最是六女婿了得――是我们县委陈副书记,听说谁家该交多少公粮该免多少税款,都是他一句话说了算。再是院子里屋子里,临时垒起了几口大灶,架上了海锅,半爿牛整头猪,扔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七八十桌客人呢。如此场景不热才怪哩。大冷天里我竟热汗直冒,以致“王母娘娘”的几个穿戴鲜亮的仙女拿我开心:这小伢是馒头脑袋炊壶屁股,瞧那个热劲儿!我不敢正眼瞧她们,只瞅见她们当中,至少有四双脚穿着我们乡下人从未见过的黑亮黑亮的高跟皮鞋,我还瞅见有的仙女戴着金晃晃打眼睛的金镯子……当然,这里面就没见张家老七张筠。说张家七仙女,人人皆知,最美的是张筠。张筠聪慧能干,当过养猪能手,养蛋鸭模范。而且张筠抗婚与择婿,感天动地,令人无不赞叹。那时张六姐貌惊县委陈书记,这官人便演了一出当代黄梅戏《休丁香》。休妻后,立马娶下比自个小二十二岁的张家六姑娘。六姐一跳农(龙)门,荣华富贵,过上了琼浆玉食的好日子,不忘穷姐妹,便作俑作媒,要把小妹张筠介绍给一位县委部长。可张筠在网虾喂鸭的日子里,已和邻村的青年鱼佬王虎相识相好一年多了,两人爱到生鸳鸯死化蝶的地步。三老四少们也说王虎在家是孝子在外是忠臣,他干农业社活儿舍得出力,早早晚晚也不歇闲,摸鱼捉鳖赚油盐钱,是个勤劳苦做品行好的小伙儿,说这两年轻人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只是张六姐硬说部长好,说部长年纪虽然大了点儿前途也大,说部长水平高肯定要做大官,谁跟上他,不出三年五载,一准住进省委大院。张六姐这么说,二姐四姐也一边倒附和,说七小妹嫁给部长,他们男人日后都会沾光……张玉皇和王母娘娘已经广泛享受了几个做官的女婿送给的皮鞋皮袍,人参鹿茸,以及好烟好酒,自然以利劝小女,他们齐心协力要张筠与王虎拆台散伙,立马嫁到城里当部长夫人。这件事差点儿逼出了人命,幸亏那位部长大人及时犯了个作风错误,他生生地把我们县剧团一位唱花旦的名角弄得挺起大肚子上不了台,这才丢了乌纱,放一条生路饶了张筠……

如今,张筠嫁给王虎已经三年了。王虎爹是个老痨病,妹妹又在念大学,农家小户有个常年病人和花钱念书的角色,日子难挨难过可想而知。张筠的几位做着官太太的姐姐都对幺妹恨铁不成钢,没做官太太的姐姐们,也认为是漂亮的小妹牡丹花插到牛屎上。也许穿着粗衫布鞋的张筠在母亲寿诞的大庭广众里自惭形秽,也许是张七姐勤劳天质不泯,总之,她现在没有像姐姐们那样人前门前花枝招展神采飞扬摇来摆去,她在厨房后院卷袖捋臂杀鸡剖鱼洗菜剥葱……在张家,真是有人忙死,有人闲死。那时寿宴大主管张家大姑爷就拽住了我说:“小闲人,你当一回跑腿的。王虎到镇上打酒到现在还没回来,再过个把时辰就开筵席了,你给我把他催回来。”我当时正好站不是坐不是,有件跑腿事儿干干,实在怪美。我就像马放南山,撒欢跑成一阵风。

跑了两三里,上了葫芦塘埂。朔风激浪,滔滔无边,葫芦塘端的是我家乡最大最深的堰塘,老年人说至少从朱元璋当皇帝那时就没干过,说塘里的鱼大于牯牛。我在塘埂上跑着,果然听到牯牛戏水打汪般一声巨响,我想,这一定是白 或青鲩,只有它们可以长得大如牛,可以打出巨音水鼓和扬起冲天水花。

正猜想,又传来一声惊天水鼓,水塘浩淼处,我看见飞溅的水花。我便停下脚,十分好奇,聚精会神地瞄着。当又一次水响水溅时,我才看见,那击水兴浪的不是一条鱼,那是一个人。这太可怕了,这里可不像张小爹爹家,葫芦塘和张家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冷极了。这个可怜的落水者被风浪冲到塘中间,再怎么挣扎恐怕也无济于事,他不是淹死,就会冻死。我立马在塘埂上调转身子,朝着有村庄的方向喊:“快来人啊!快救人啊!有人掉进葫芦塘了……”

我的喊声还没落音,塘坎下发出一声吼:“哪来的毛孩子,叫什么魂!”

我寻声瞅见一个戴毡帽穿灰棉袄的男人,躲在避风的塘坎下缩着脖子抽烟。我说:“大叔,你快上来瞅瞅,葫芦塘里有人落水了,刚才还打起水浪,快救救他吧!”

那人笑笑:“你懂个屁,我正救他呢。”

这话我没听懂。我想,你救谁?你是个袖手旁观彻头彻尾见死不救的坏蛋!我斗胆骂了一句刚刚在自然课本上学到的词语:“冷血动物!”

这家伙一准没文化,他一准没听懂,他就依然冷血动物般静坐在塘坎下。

我正想再骂一句,塘里又发出巨大水响。这一次位置有较大移动,我发现顽强求生的溺水者向岸边游近了许多。我好敬佩这条生命,可惜我是个旱鸭子,不能下水救援,我只能嚎着噪门鼓励声援:“好样的!你就要到岸边了,千万千万别泄气……”糟,这人潜游错了方向,他再次冒出水面时,又离岸边远了许多。

我继续狂喊尖叫,提醒他转身向我这里游。没用,他不见了。

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他第四次露出水面后的情景――只见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英武地骑龙般骑着一条巨大青鱼,还挥着一条短棒疯狂捶打青鱼。在染血的水域,大青鱼仍不失水中王者风范,负伤反抗,猛烈摆尾,再一次将那条汉子掀进水底。青鱼得机,抽身狂奔。那汉子如追风烈马,游技惊人地又撵上了青鱼。人棒击鱼头,鱼噼噼叭叭尾拍人体……我看得眼花缭乱,嗓眼鼻腔透不过气,一时间不知道自个是在云里是在雾里。待我完全收住惊魂失魄,才真真切切瞧见,这男人正是我要寻找的王虎,才惊叹无比地瞅着王虎硬是将一条一百多斤重的大青鱼,击昏击残,拖到了塘埂上。

用尽了力气遍体鳞伤的王虎,冻得浑身泛紫,哆嗦的嘴唇乌黑乌黑,他便一下子瘫了。我和塘坎下那个避风的戴毡帽男人,慌忙抱来王虎的衣服,慌乱给他穿到了身上。那条青鱼还在流血,还在不时蹦达一下。青鱼边上的王虎,手和脚也有血在流,他躺地片刻后,挣扎地坐了起来。王虎就和那个避风男人为一条青鱼论斤论两讨价还价了。

王虎说,青鱼至少一百五十斤,那个男人说,顶多一百二十斤。王虎说,没八十元不卖,那人说最多五十块钱。王虎说,天寒地冻,不是报答好心老婆深爱的妻,不是为我爱人争一口气,不是为了一个已经成家的男人要一点面子要一份尊严,谁会舍命冬日玩命捕这条青鱼?王虎就坚持着价钱。那人说,是啊,我是为你救驾救急,你还漫天要价……

相互争论了半天,我才晓得那个避风男人是一位财运亨通的鱼贩子,他应承了县里一位鸟人想腌制一条大青鱼,准备春节时送给上海一个什么了不得人物,这鱼贩子就想起了这口著名的葫芦塘和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鱼佬。恰恰这鱼佬王虎急需用钱,于是一拍即合,舍生忘死说干就干了。

双方都有利益所需,都有难言苦衷,双方就不能不折中。最后,六十元成交。

他们办成了事,我才想起我没办的事。我就赶紧说:“王虎哥,你快去打酒,他们要我催你快回呢。”

王虎终于有了轻松笑容,他说:“呶,那不是酒吗。”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果然见塘坎下有两个酒桶。我走过去,还看见半条扁担。

原来王虎约好鱼贩子,打酒后就喝了几大碗酒,再砸断担酒的扁担当木棒,他以赤身透射的“酒暖”“酒香”,诱来大青鱼捕杀了大青鱼。

王虎说:“明山,你还得帮我点儿忙。”

我以为他失去扁担,是要我帮忙背酒桶,我说,我恐怕背不动。

王虎说:“谁要你干这个,就是要你帮我撒点儿谎。”王虎就要求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打酒路上“现买现卖”地捕了一条鱼,末路英雄搞到了一笔钱。王虎要我守口如瓶,永远不告诉任何人他在寒风冷水中的狼狈。王虎说,他的几个连襟都有势利眼,他爱人的姐姐们也一直小瞧她们这个小妹,他丈人丈母娘,老把他当作吃冷饭咽剩菜的客……王虎悲怆地说:“明山,你听懂了没有?我……我是个成了家的男人,我不能让人瞧不起我的家庭我的妻!”

王虎见我一动不动,就又一次问我听明白了没有听懂了没有。

我怎么没听懂?以为我年纪小,是个苕?我是听震住了,听感动了。我就回过神说:“我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一个时辰后,就有了我以为是我故乡最辉煌壮丽的一幕,有了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瞬:在那个冬天里热浪滚滚的张小爹爹堂屋里,在正席上雅座上都坐着有钱有势人物的酒席上,在局长女婿偕同风光的妻子给“王母娘娘”神气地奉上三十元寿礼(这在当时可买一个人一年的口粮)时,在陈书记和妻子更为潇洒漂亮地奉上五十元寿礼时,好多好多好心人,都在担心都在可怜那个被安排在偏席旮旯里的张家小女婿王虎、张家小女儿张筠如何应对难堪……却见王虎跟张筠附耳了几句后,张七姐张筠立即显出了她的非凡美丽和长期压抑着的从容。只见他俩毫不委琐毫无羞惭,直腰挺胸地走到“王母娘娘”面前,哗地献上六十元盖帽儿礼金!

整个儿摆寿宴的堂屋,一片敲碗打碟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