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飞翔和变形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飞翔和变形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今天有关想象的话题将从天空开始。人类对于天空的想象由来已久,差不多每个民族都虚构了一个天上的世界,这个天上的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人间生活遥相呼应,又或者说它是人们在自身的生活经验里,想象出来的一个天上世界。西方的神祇们和东方的神仙们虽然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好像无所不能,但因为他们诞生于人们的想象,所以他们充分表达了人间的欲望和情感,比如喜好美食、讲究穿戴等等。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个个都像大款,同时名利双收。人间有公道,天上就有正义;人间有爱情,天上就有情爱;人间有尔虞我诈,天上就不乏争权夺利……

我要说的就是神话传说中的神祇神仙经常要从天上下来,来到人间干些什么,或主持公道,或谈情说爱等等,然后故事开始引人入胜了。我今天要说的是这些神仙是怎么从天上下来的,又是怎么回到天上去的。这可能是阅读神话传说时人们经常疏忽的环节,其实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可以衡量故事讲述者是否真正理解了想象的涵义。

什么是想象的涵义?当我们考察想象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时,必须面对另外一种能力,就是洞察的能力。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当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结合时,文学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现,否则就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乱想。

一、飞翔

现在我们讨论第一个话题——飞翔,也就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如何飞翔?有一次,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朋友谈到《百年孤独》写作时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如何飞到天上去。对于很多作家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难题,这些作家只要让人物双臂一伸就可以飞翔了。因为一个人飞到天上去本来就是虚幻的,或者说是瞎编的,既然是虚幻和瞎编的,只要随便地写一下这个人飞起来就行了。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伟大的作家,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雷梅苔丝飞到天上去既不是虚幻也不是瞎编,而是文学中的想象,是值得信任的叙述,因此每一个想象都需要寻找到一个现实的依据。马尔克斯需要让他的想象与现实签订一份协议,马尔克斯一连几天都不知道如何让雷梅苔丝飞到天上去,他找不到协议。由于雷梅苔丝上不了天空,马尔克斯几天写不出一个字。然后在某一天下午,他离开自己的打字机,来到后院,当时家里的女佣正在后院里晾床单,风很大,床单斜着向上飘起,女佣一边晾着床单一边喊叫着说:“床单快飞到天上去了。”马尔克斯立刻获得了灵感,他找到了雷梅苔丝飞翔时的现实依据。他回到书房,回到打字机前,雷梅苔丝坐着床单飞上了天。马尔克斯对他的朋友说:“雷梅苔丝飞呀飞呀,连上拦不住她了。”

我想,马尔克斯应该知道《一千零一夜》里神奇的阿拉伯飞毯,那张由思想来驾驶的神奇飞毯,应该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山鲁佐德的讲述,还是马尔克斯的叙述,当人物在天上飞翔的时候,他们都寻找到了现实的依据。可以说《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飞毯与《百年孤独》的床单是异曲同工,而且各有归属。神奇的飞毯更像是神话中的表达,而雷梅苔丝坐在床单上飞翔,则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里,为了让神祇们的飞翔合情合理,作者借用了鸟的形象,让神祇的背上生长出一对翅膀。神祇一旦拥有了翅膀,也就拥有了飞翔的理由,作者也可以省略掉那些飞翔时的描写,因为读者在鸟的飞翔那里已经提前获得了神祇飞翔时的姿势。

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有关神仙们如何从天上下来,又如何回到天上去的描写,我觉得中国晋代干宝所著的《搜神记》里的描写,堪称第一。干宝笔下的神仙是在下雨的时候,从天上下来;刮风的时候,又从地上回到了天上。利用下雨和刮风这样两个自然界的景象来表达神仙的上天下地,既有了现实生活的依据,也有了神仙出入时有别于世人的潇洒和气势。《搜神记》里的这个例子,可以说是想象力和洞察力的完美结合。

二、文学如何叙述变形

第二个话题是文学是如何叙述变形的,也就是人可以变成动物、变成树木、变成房屋等等。我们在中国的笔记小说和章回小说里随时可以读到这样的描写:当神仙对凡人说完话,经常是“化做一阵清风”离去,这样的描写可以让凡人立刻醒悟过来,原来刚才说话的是神仙,而且从此言听计从。这个例子显示了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总是习惯将风和神仙的行动结合起来。上面《搜神记》里的例子是让神仙借着风上天,这个例子干脆让神仙变形成了风。

在《西游记》里,孙悟空和二郎神大战时不断变换自己的形象,而且都有一个动作——摇身一变,身体摇晃一下,就变成了动物。这个动作十分重要,既表达了变的过程,也表达了变的合理。如果变形时没有身体摇晃的动作,直接就变过去了,这样的变形就会显得唐突和不可信。可以这么说,这个摇身一变,是想象力展开的时候,同时出现的洞察力为我们提供的现实依据。

我们读到孙悟空变成麻雀钉在树梢,二郎神立刻变成饿鹰,抖开翅膀,飞过去扑打;孙悟空一看大势不妙,变成一只大鹚老冲天而去,二郎神马上变成海鹤追上云霄;孙悟空俯冲下来,淬入水中变成一条小鱼,二郎神接踵而至变成鱼鹰飘荡在水波上;孙悟空只好变成一条水蛇游近岸边钻入草中,二郎神追过去变成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长嘴来吃水蛇;孙悟空急忙变成一只花鸨,露出一副痴呆样子,立在长着蓼草的小洲上。这时候草根和贵族的区别出来了,身为贵族阶层的二郎神看见草根阶层的孙悟空变得如此低贱——因为花鸨是鸟中最贱最淫之物,不愿再跟着变换形象,于是现出自己的原身,取出弹弓,拽满了,一个弹子将孙悟空打了一个滚。

这一笔看似随意,却十分重要,显示出了叙述者在任其想象力飞翔的时候,仍然对现实生活明察秋毫。对于出身草根的孙悟空来说,变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自己的目的;贵族出身的二郎神就不一样了,在变成飞禽走兽的时候,必须变成符合自己贵族身份的动物。不像孙悟空那样,可以变成花鸨,甚至可以变成一堆牛粪。

在这个章节的叙述里,无论孙悟空和二郎神各自变成了什么,作者都是故意让他们露出破绽,从而让对方一眼识破。孙悟空被二郎神一个弹子打得滚下了山崖,伏在地上变成了一座土地庙,张开的嘴巴像是庙门,牙齿变成门扇,舌头变成菩萨,眼睛变成窗棂,可是尾巴不好处理,只好匆匆变成一根旗杆,竖在后面。没有庙宇后面竖立旗杆的,这又是一个破绽。

孙悟空和二郎神变成动物后出现的破绽,一方面可以让故事顺利发展——正是变形后不断出现的破绽,才能让二者之间的激战不断持续;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文学叙述里的一个准则,或者说是文学想象的一个准则,那就是洞察力的重要性。通过文学想象叙述出来的变形,总是让变形的和原本的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差异就是想象力留给洞察力的空间。这个由想象留出来的空间通常十分微小,而且瞬间即逝,只有敏锐的洞察力可以去捕捉。

(选自《中华读书报》2011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