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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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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草丛中的石块上,望着疯长了一季的青草,向着我看不见的地方蔓延。那些迷惘而又倔强的草,在一天之中最后的光线里,恍若一个巨大的草场。刚好没过脚踝的草们,在湿湿的风中推涌着。大地像涨潮了,一层层绿色的波浪在寂静里来回起伏。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聆听着草丛中交错发出的各种响声。大自然在这最为静寂的时刻,奏起了隐秘而和谐的旋律。那旋律像一条河,在草丛深处,在山脚下似风一般细碎地流淌,也在我心间流淌。我感觉到了泥土的体温和呼吸,我甚至不敢挪动脚步,怕惊扰它们早已制定好的秩序。和煦的晚风徐徐合上了天地之间的幕布,夜神的黑色大氅渐渐将大地覆盖。借着最后的天光,那些迷惘而又倔强的草,让我产生永远走不出去的错觉,仿佛它们会从几尺之外的地方,像猛然失去了控制的河水,把我吞没,把我围在了世界的中心。

那是绝望的又令人心悸的幻想,是值得万分期待的——它确实有着令人在短时间内安静下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慢慢阖上眼帘,把自己彻底地融入到那一块原野里。带点甜香的晚风一次次吹拂我的身体,那隐秘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旋律一次次漫过我心灵的堤岸。不大一会儿,我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株草了。我和它们一起,打开了身体,把内心的绿色拧成一盏灯,照耀着大地上的荒凉之处。泥土,离我是那样的近——只要我俯下身子,就可以把双手贴近它,与它紧紧相握。我沉迷于这样的状态。可不知是风中夹杂的泡桐花沁入心脾的清香,还是马路上的口哨声,让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坐着的那一块原野,只不过是院子里的一块空地。那些草,也都是漫不经心地生长出来的,它们并不知道自己会在无意间丰盈了一个人的想象,并成为他追踪一些在大地上已经消失了的生命的线索。

上帝给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个原野。那个原野,在我们出生的那一时刻诞生,又在我们死亡的那一时刻消逝。每一个人的原野,都是不尽相同的,尽管我们面临的世界,都是同一个世界。

某个春日的黄昏,我在郊外散步,偶然发现了一架通往山冈的台阶。山冈上生长着葳蕤的树林。台阶连接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禁不住诱惑,拾阶而上。横在眼前的,是一条窄窄的明晃晃的水泥路,向树林的深处蔓延开去。大有曲径通幽之感。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沿着那条从来不曾走过的清幽小道,一直走到了尽头——两座坟墓赫然出现在一块台地上。那里不是山冈的最高处,却紧连路边。山下的马路与对面的人烟,就在视野里。它们很安然,似乎把所有的形式,都呈现到了两块墓碑上。很显然,它们已融入了苍茫的大地和混沌的时间。漫长的寂寞,在林子里开成了一朵朵美丽的杜鹃。

偶然的闯入,我似乎进入了一块生命的禁地——生与死的界线,在这里是如此清晰,却又是异常模糊。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一生?为什么要将最后的归宿定在靠近路边的山冈上?生命本身就是丰富多彩的,且充满了无穷的变数。一个人在大地上度过的一生,只有他自己能够完整地叙述。所以对于生命存在形式的猜想,无疑会得出多种结果,但哪一种都将不得要领。毕竟他们已经将属于它们的原野,带入了泥土——而他们最后的归属地,却又会纳入他们子孙后代的原野,也会在无意间成为如我等闯入者的原野的一部分内容,并为我们理解生命,思考生命,提供最直接的灵感。

这是在远离鄂西山地的土地上,我所见证到的生命在落幕之后,归入一片寂寥的情景。而这样的情景又何其多?几乎在每一次的远行中,总会有隐约可见的墓地和醒目的墓碑,间歇地出现在农田深处,或青山脚下,在车窗外飞逝而过。它们在视野里呈现的形态,已经和漫无边际的农田,静静流淌的小河,淡青色的山冈,没有了多大的差异——它们不仅仅融入了田园,也融入了家园,而不是作为诡异的存在。但是,它们作为生命曾经存在的标志,是怎么也抹煞不掉的。这或许也是它们存在的最大的价值。我们的原野,因为生命的融入,从来就是一个活着的原野,一个有历史的原野。

不久之前,正当大地蓬蓬勃勃地发育时,我的大祖父融入了大地。在他入土为安一个多月后,我才知道了消息。我并没有感到多少悲恸,因听说他是在去年冬天摔坏了腿,在床上一直捱到了离去之日,期间从没有下地——他的离开,未尝不是对于痛苦的解脱。不过我仍感到万分遗憾——他们那一代人,几乎都已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走向了最后的归宿。存在于世的他,意义不仅在于他的生命之路仍在继续行走,更在于他代表着一个时代活着。而他的离开,掐断了那根连接着一代人与下几代人的链条——尽管我的祖母如今也还健在,但不知为什么,对于她的言论,我总是持怀疑态度。我在几年前准备对整个家族的脉络和祖上的情况进行梳理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大祖父的重要性。他是向家垸子最年长的老人,同时又有一身传奇经历——虽然在向家后辈大多数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很多时候,世俗观念总是左右着我们的评判态度,我们在乎的只是一个人现在呈现于我们眼前的状态,而忽略了他或许是英雄般的过去——一个再平凡的人,很有可能都曾做过或梦想着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把他看成了了解家族变迁的突破口。

有关大祖父的传奇经历,最早的版本流传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在农闲的夜晚,大人们总是会围坐在火炉边谈天说地,当如大祖父这样的祖父级别的人参与进来时,聊天就变成了对往事的追忆。不过时间已经将那时的记忆吹散,变得模糊不清,只是隐隐记得大祖父在年轻时,曾被抓过壮丁,在的军队服役。在他神采奕奕的讲述里,总流露着一股狠气与豪情——解放前的那一段民不聊生的年月,恰逢他们那一代人的青葱年华。尽管父辈们常常会对他的讲述提出质疑——那或许是每一代人都不会轻易地臣服于前一代人的缘故所致,但我一直是相信他的,并最终演变成了试图把他一生的经历,复活在薄薄的纸张上。

就在前年回家时,我还造访过他的院子,和他围坐在火炉边——我迫不及待地露出一副记者的嘴脸来,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可惜年老的大祖父,已经耳背眼花,连记忆也衰退了不少。他的语言,我听起来也特别吃力——似乎人上了年纪,就换用了另外一套语言系统。但总算确定了他曾从过军的事实。据他回忆,他在部队是一个警卫兵,腰带里别着盒子炮,在剧院和防空洞里站岗。排长是我祖母的哥哥,也就是我父亲的舅父。大祖父随部队沿江东下,去过武汉、南京、徐州等大城市——他或许是他们那一代人中,在外闯荡见过大世面的少数者之一,即便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地人都还是在山坳里困守终生,很少有机会到县城走一趟——他还提到了他们团长的名字,甚至还提到了白崇喜——直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他才脱下戎装,回到向家垸子。但类似于这样的比较正式的谈话,仅那一次。我无从掌握大祖父一生的经历,更无从了解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如今却隐藏在时间深处的细节。

出乎意料的是,在谈话中,他竟意外地谈到了生死——那大概源于我路过他的院子,是去拜祭大祖母。风轻云淡般的感慨。真像院子里扬起的一阵风,泊在窗子外的一个云团,没有丝毫的哀叹。或许在他的眼里,死亡已是一个无需害怕,更无需黯然神伤的必然结局。那只是人的一生必然要经过的一个仪式。与生一般平淡,也如生一般隆重。可我还是一个劲地安慰他,因我将打开他的身世之谜与家族之谜的机会,都寄托在了下一次的会面。我总以为,命硬的大祖父会好好地活着,为晚辈们留下一个时代的孤本。而那一次谈话,已成为他与我这个孙辈的最后的晤面。

大祖父的原野,由早年的戎马生涯与后来的农民生活共同构成。在那一块举世无双的原野上,既有奔赴抗日前线时飞度关山的豪情壮志,也有耕田种地生儿育女的辛酸与喜悦。老年的大祖父脸上与手背上,布满了山川一般的沟壑,长满了时间的荆棘,但那丝毫不能掩盖曾经的辉煌——我确信每一块原野,都会经历属于自己的辉煌时期,而就是那一抹辉煌的色彩,即会将整块原野涂抹得像丰收的田野一样,闪烁着非凡的光芒——它会被岁月锻打成一柄利剑,随时准备将生活中的眼泪与痛苦,削为落花与流水,削为云烟——而事实上,一生多灾多难的大祖父,似乎真有那么一股力量,在暗中支撑着他。然而无论怎样,大祖父已将他的原野,无可挽回地带走了。他的离开,意味着为一个时代作注的注脚已经彻底坍塌。我原计划用他的一生经历,来填补向家垸子历史的空白,而那空白是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再也填不满。我知道,他和消失的原野一样,将被渐渐淡忘。虽然他曾真实地在大地上生活了一生,但在向家垸子之外,他极有可能成为一个语焉不详的传说。

不难猜测,大祖父最终是与大祖母在地下重逢了。虽然他们在生前,特别是在老年阶段,大有“道不同不足为谋”的架势,经常狼烟四起。人在逝去后,如果真有另外一种生命的话,我想他们肯定是再也不会闹别扭了——那是天长地久地厮守。哪里还有比这样一种相守相依的方式,更加牢靠的呢?而在离他们的归宿地不远的地方(仅仅隔着一个向家垸子和几丘梯田),隆起着另外一座土丘,那是我祖父最后的安息之地。他们的位置,恰好一个在向家垸子之南,一个在向家垸子之北。大祖父和祖父虽同出一脉,可如果站在人类学的角度来考察,他们两人无疑又是向氏家族两个分支的先祖。所以他们在大地上所占据的位置,在向家后人的眼里,分外耀目。

我的祖父已过世多年。他的墓地每年都会长出杂草,开满不知名的花朵。可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他仍然活着。只不过他改变了出没向家垸子的惯常规律,更改了起居时间。仅仅是如此而已。很多时候,我感觉他就在垸子里游荡,或者背着双手,在田间地头巡视庄稼。在大地上生活了一生,便留下了怎么也消散不掉的气息。他的气息,汇聚着他生前生活的全部内容。或许,那就是灵魂的呈现方式吧。可他生前并不招人喜欢。他对自家儿子偏狭的自私和对外人的豪爽,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我已记不清,他在有生之年,究竟与儿子们发生过多少次武斗——就连我们孙辈也曾对他怀恨在心。那不止是他扬言要严惩我们,就因我们摘了他田地里的苹果,还在于他与父辈们恶劣的关系,严重影响到了我们正常的生活。可他究竟是我们的祖父——就如父亲和叔父们,每次在遭受到了来自祖父的诘难时,总是持十二分的隐忍态度——我想他们的理由,不外乎也是因为他们是他的儿子。就如同我理解父亲和叔父们当年的苦衷一样,若干年后,我似乎终于也能理解祖父暴戾的脾性了。

作为七个孩子的父亲,祖父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生存压力,那是一个已经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不过,如果我们把特定的时间,追溯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不难进行揣测。那个远去的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状况,无需我在此赘言,大家都很清楚。但值得补充的,就是在解放前完成过国民小学正规教育的祖父,曾有机会到县里去供职,却不得不为了日益沉重的家庭负担而放弃,先后做了村小的教师,公社仓库保管员,最后沦为农民。他的一生,没有如大祖父从戎的传奇经历,可我们不能忽视的是,他是他们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的一生,即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生存境况的最好写照。我想祖父在年轻时,肯定也是怀有一腔抱负的,只不过给作为父亲的责任破灭了。在贫困的黄土地上,有几个人天生就甘愿做一世农民呢?根据祖父在晚年留给我们的印象,可证实如上的猜测。他的几个儿子,都忠实地继承了他不得不选择的衣钵——在泥土里挣扎着生活。他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孙辈身上,一心希望在我们这一辈人中,能有人中举子、考秀才、取状元——可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年,他也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年我正念高三,可他等不及高考放榜,就在春天融入了泥土。如此看来,他的一生,实则是一个悲剧。

有意味的是,祖父过世的那一年,向家垸子所有竹园里的荆竹,都开出了一生一世的花朵。据说竹子开花,是需要积攒几百年的精血的,而花期之后,竹子就还原了——也就说那些竹子生命不再。祖父与竹子,是否存在着某种命理上的关联,已无法考证,只是后来我在父亲和叔父们的谈话间,无意听见了这样一件不为外族人知晓的事情:当年插在祖父坟头的两根竹枝,竟奇迹般地抽出了新芽……

一个人的原野消失了。

一个人的时代缓缓落幕。

我坐在草丛中的石块上,望着黑夜里无尽的原野,陷入沉思。在同一块原野上,在同一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新的生命诞生,又有多少陈腐的生命正渐渐消逝?我们的原野,实在是很公正的。个人有个人的原野,家族有家族的原野,朝代也有朝代的原野。新的原野与消失的原野,总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某种联系。而我们眼下所看见的原野,自当是诞生于千千万万个原野之上的原野。尽管很多消失的原野,并未在大地上留下确切的证据,可还是抵挡不住我们对远逝时光的遐想。而有一些是留下了少许供后来者凭吊的实物的。譬如说大地上的墓碑,埋在泥土里的青铜与陶罐,还有豁然出现在地面的残垣断壁,甚至是完整的城池与建筑群。很多时候,我总是无端想起被项羽一把火烧掉的阿房宫,还有那个只留下了几根残柱的圆明园。它们是一个早已消失了的王朝,在大地上留下的回声与背影。我们从中可以推测,那个原野是强盛的,还是衰弱的……

我缓缓起身,再一次确定无疑地用心在大地上这样写道——我们的原野,因为生命的融入,从来就是一个活着的原野,一个有历史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