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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失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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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美国当代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没有指形的钟》等小说中,塑造了一些个性鲜明的黑人形象,他们力求获得与白人同等的地位,但他们要么被白人炸死,要么沉默伤心地离开白人社会,他们是一群有思想但却非常孤独的“失语者”。

关键词:麦卡勒斯 孤独黑人 社会认同

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每部小说中几乎都有黑人出现。他们既不同于斯托夫人俯首帖耳、逆来顺受的黑人汤姆,也不同于理查德・赖特《土生子》中拼死反抗的比格,更不同于福克纳笔下隐忍、善良、自尊的迪尔西,当然也与莫里森笔下渴望蓝色眼睛的黑人有天壤之别,卡森小说中的黑人是孤独痛苦的,他们远离亲人远离家园,在白人社会里从事着试图改变黑人命运、改变白人偏见的事业,但他们要么被白人炸死,要么沉默着离开白人社会,期待着“对黑人的公正”。他们身为有色人种,却既得不到黑人的理解与支持,也难以融入白人社会中去,因此他们孤独无奈。

考普兰德(《心是孤独的猎手》)作为一个有思想、有行动、有责任心的黑人医生,不但想医好同胞身体上的疾病,更想治疗同胞精神上、心理上的疾病,希望同胞享有与白人一样的权利,得到与白人一样的公正,过着与白人一样有尊严的生活。他告诉他的同胞如何优生优育、如何挺直脊梁;他教育他的同胞必须摆脱肩上的枷锁――服从和懒惰的枷锁,告诉同胞什么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他要同胞相信,生命本身是神圣的,黑人与白人一样有真正的使命;他鼓励同胞自己救自己,不是通过悲痛的祷告,不是通过无所事事和烈酒,不是通过服从和谦卑,而是通过自尊,通过尊严成为强健的人……为了医好同胞心理上的疾病,考普兰德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但是他不仅“一切都没有完成”、一切都没有改变,反而被白人视为“国家的麻烦”、“该死的自负的黑鬼”,无故受到白人的拳打脚踢,强制性地被带进拘留所,被自己的女儿视为“愚蠢的胡闹”,喜欢发牢骚和喜欢抱怨的“没有信仰”的老头,他感到孤独。

考普兰德的孤独感主要来自他在白人与黑人面前的双重失语。

首先是白人。考普兰德把白人称作“恶魔”、“压迫者”。他极少与白人打交道,除了哑巴辛格,其他的白人不是骂他疯子、傻蛋,就是狠命揍他。但唯一愿意听他诉说、唯一对他不傲慢的白人辛格,却是个聋哑人。显然,医生与辛格的所有对话都属于独语、自言自语或呓语。这样一种荒诞的对话关系意味着黑人绝不可能与白人平等对话,除了“闭嘴和等待”,黑人什么也改变不了。白人永远不可能对黑人公正,黑人与白人就像他们的颜色一样不可融合,医生永远不可能与白人达成他所期待的关系或对话。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医生的理想只能是一种空想。

其次是自己的同胞和亲人。医生把向自己的同胞宣讲自由和真理看成是自己最大的喜悦与快乐,把医治自己的同胞看成是最有价值最神圣的事业。但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孩子,没有一个肯听他说话,他固执地想要教导他们,但他们全都拒绝理解,拒绝与他交流。他让家人和孩子们害怕,他们习惯于逆来顺受,相信上帝,而医生却教导他们起来反抗,不要相信上帝、不要逆来顺受等等。这让医生与家人的对话或者以吵架告终,或者以沉默收场。在经历了被揍事件后,女儿鲍蒂娅干脆以“纯粹瞎胡闹”给父亲定论,强迫父亲回老家回到亲人中间。

由于在黑人与白人面前的双重失语,考普兰德医生因此成为一个精神上无所依傍的孤独者、陌生人。作者卡森无意突出种族歧视的主题,但却对黑人的心理焦虑与困境格外关注,正如贝尼丽斯所说:“因为我是黑人,因为我是有色人种。每个人都这样或那样被限定,但他们又格外地钳制着一切有色人种。他们将我们区分开来,逼进死角。我们首先被生而为人,受到跟所有人一样的限定,然后我们因为是有色人种又受到另外的限定。”“我们用这样那样的方法,想松动,想让自己自由。……我们到处尝试,使尽浑身解数,但无论如何总是不能挣脱。”①人的存在本来就面临着各种威胁,受到种种限定,但黑人受到的威胁和限制更多。在重重威胁和限制中,黑人陷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生存困境,考普兰德医生的“失语”即是其生存困境的集中体现。

有一双蓝眼睛的黑人少年舍曼(《没有指形的钟》)整个童年时代都在设法找他的母亲。“凡是个性温柔,说话轻声低语的女人他都会一个一个地辨认。‘这个是我的母亲吗?’他在沉默的期待中常会这样想,然而这期待的结局又总是悲伤。”在几度寻找失望后,他觉得自己遭了劫,决意报复。长期以来,舍曼从没有产生过找寻父亲的念头,在他的想象中,父亲一定是个白人疯子,了他的母亲,留下了蓝色的眼睛这一个私生子的证据,母亲是高尚贞洁的。因此他恨父亲、恨白人。白人都是疯子,地位越高,对黑人的偏见越深,所使用的暴力越残酷。“舍曼思考着他们的种族所遭受的每一个私刑,每一次爆炸,或每一次侮辱。……一想到那些暴行,他就觉得所有的不幸都是针对他的。所以,他生活在恐惧和焦灼不安的状态中。”②他一直生活在紧张和恐惧当中,他深信,所有南方的白人都是疯子。他要跟白人对着干。他首先吊死了杰斯特的狗,然后炒了大法官的鱿鱼,继之在白人居住区租了一处房子,买了钢琴和家具及各种名牌衣物。城里所有白人都深以为耻,决心把舍曼干掉。最后,白人萨米・兰克炸死了舍曼。

舍曼的死再次证明了南方白人对待黑人的疯狂与暴力。表面上看,作者似乎又是在叙述一个种族问题,而实际上,舍曼的死具有象征性意义。他虽然是被白人谋杀,但实际上却是有意“自杀”。他深知与白人对着干的后果,也深知白人仇视黑人的疯狂,但他却有意激起白人的疯狂:不仅选择住在白人居住区,而且还在白人居住区里高声歌唱弹琴。这种挑战行为显然带有一种自杀性质。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在于:

身份认同出现问题。所谓身份认同,指的是“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撼和巨大的精神磨难”③。威廉・布鲁姆(Williams Bloom)曾指出:“身份确认对任何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个人努力设法确认身份以获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设法维持、保护和巩固身份以维护和加强这种心理安全感,后者对于个性稳定与心灵健康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④舍曼身为黑人,却有着一双白人的蓝眼睛,这让他对自己的身份有强烈的探究欲望。一方面,他恨白人,他亲眼看见南方白人如何疯狂地仇视、折磨、侮辱黑人,可是作为有一双蓝眼睛的黑人,他不是纯粹的黑人,他的身上流淌着白人的血液,有白人的基因。当白人法官亲切地称他为“孩子”、“我的孩子”、“宝贝”、“难得的人才”时,舍曼一度产生过幻想,以为白人法官认可了他的蓝眼睛,可是法官抽屉里隐藏的“秘密”完全摧毁了舍曼的幻想,法官比一般的白人对黑人有更深的偏见和歧视。舍曼于是讨厌自己的“白人”成分,完全将自己定位于黑人种族范畴。“种族是一种隐喻,一种专横的语言范畴”,种族主义的特性在于运用话语权力与制度规范,迫使这种专横的范畴自然化和固定化。⑤为了要把这种话语权力固定化,白人是决不会允许黑人进入他们的话语体系的。黑人舍曼以优雅举止和艺术天分表达着对白人的蔑视,白人以暴力和死亡来还击他的黑人身份。与其说舍曼是被白人的种族歧视迫害而死,不如说舍曼是因为身份认同出现危机而焦虑致死。因为他既非纯粹的黑人,也决非白人,在黑人与白人之间,舍曼找不到自己的种性归宿,因而焦虑、孤独成为他的生存常态。

身世来历出现悬念。在黑白种族间游移的舍曼,也为自己的“孤儿”状态焦虑,被“我是谁、我来自哪里”等问题困扰。为了解除困扰,他把生命中的大部分精力和时间都用于寻找母亲。找到了母亲就找到了自己的根,因为“我是谁”的问题“是一个价值问题,一个关于人在万物秩序中的处所和地位的问题”⑥。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不是如何牢牢地保住我自己和生命,而主要是如何过一种有价值的生活并获得永恒的认可。这不仅是寻求确实性,而且是寻求个人的关联,寻求一定程度的相容性;不是寻找存在的落脚点,而是寻找存在的方向。对我来说,还希望知道我是谁以及我的生存与谁有关系。对我来说,只提出问题还不够,我还要知道怎样回答那个似乎囊括我周围一切事物的问题:我为什么在这里?”“人的苦恼在于害怕发现自己被排除在终极意义的秩序之外。”⑦也就是说,舍曼寻找母亲主要不是为了寻找一个落脚点,而是为了寻找自己与社会、与世界的关系或关联,寻找自己存在的确实性,只有找到自己存在的确实性,他才能解释自己、定义自己,所以母亲就是连接舍曼与世界关系的生命线。舍曼始终相信他的母亲是黑人,黑不仅是他的肤色,还是他的存在标志,这个标志决定了他的存在归属,他不需要为自己身上的“白”色痕迹而惶恐不安。然而舍曼寻母的结果是失败的,它不仅是失败的,而且也是具有荒诞意味的――母亲竟然是白人。他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假想中的“高尚贞洁”的母亲居然是白人,他对白人的恨突然之间没有了着落。他比以前更恨了,但恨白人就意味着恨他的母亲,恨母亲就意味着恨他自己。那么是该恨还是不该恨呢?一时之间舍曼感到如此孤独和困惑,在困惑之际,他决定像那个被处死的黑人男子(其实是他父亲)那样去死――不是与白人鬼混,而是与白人对着干!

显然,舍曼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与身份不明确而感到绝望而死,他的死有浓厚的悲剧意味。

黑人在卡森的作品中,聪明、善良、自尊、有教养、有思想,但深受种族歧视之害,被白人主流文化所排斥,找不到自我、找不到方向,孤独、焦虑、无奈、激愤,不是被迫逃离就是眼睁睁地被白人炸死。在这些黑人形象中,寄寓着卡森对南方种族制度的批判,对黑人追寻自我行为的赞赏。

作为美国南方作家之一,卡森对南方既眷念又怀有一种不自觉的厌倦感。“对于卡森小说中的青年来说,生活在南方就是在乏味中霉烂掉,是停滞不前,但南方又有一种吸引力,家乡能给人以安慰、治疗、包容和保护。”⑧正是南方单纯又闭塞、虔诚又乏味、等级观念与种族意识并重的文化氛围,孕育了卡森独特的视角与情感。南方种族观念根深蒂固,尽管内战之后奴隶制被废除,但黑人的社会地位和白人的种族主义思想并没有多大改变,即使黑人不幸沾上白人血液,白人也绝对不会认同黑人的存在,而是想方设法要将其消灭。考普兰德医生和舍曼的悲剧正是美国南方种族制度根深蒂固的印记,种族制度或白人优越论思想不改变,类似这样的悲剧将会持续上演。那么黑人的生命价值何在?谁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谁理解他们的生存困境?这就是卡森内心深处最大的痛。

注 释:

①卡森著,陈笑黎译:《心是孤独的猎手》,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2页。

②卡森著,金绍禹译:《没有指形的钟》,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2页。

③陶家俊、赵一凡等主编:《身份认同》,《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65页。

④乐黛云:《文化传递与文化形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页。

⑤王晓路、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862页。

⑥⑦A・J・赫舍尔[美]著,隗仁莲译:《人是谁》,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6页、48页。

⑧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65页。

(作者单位:长沙学院中文系)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