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岁月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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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母校校门时，竟感觉心中异常的平静，原本曾经设想过的种种百感交集的情态，此刻却突然无影无踪了。难道真的对这里没有一点感情了吗?曾经在此之前的每一个梦里，都发疯似地重复着这里的每一幕情景，这里的每一块草皮，每一栋楼房……离开的时候，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挣脱它的羁绊，飞向一个自由的天空。离去后的日子是自由的，可对它的思念却一天又一天地滋生，仿佛是埋藏在地下的种子，时刻汹涌着破土而出的欲望。

就这么回来了，斜斜地垮着一只书包，任长发散落在眼前，慢慢地走进阔别两年的母校校园。这不是一个刻意安排的归程，仅仅是去上海谈一个电视剧的拍摄合同，路过曾经读大学的这个城市，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足球场的草皮依然破烂如乡下的菜地，三三两两的队员们正重复着乏味的训练，一如四年前的我一样。只是当年的叶教练已经不在这儿了，他曾梦想在这个足球属于全国中下游水平的城市，打造出一支可以称霸全国大学生联赛的冠军队伍。他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我们无能，他只有无奈地接受了失败。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上海某大学一份充满诱惑力的合同先我们一步离开了这里。那是一所拥有中国大学生联赛传统强队的学校，也有他从做运动员时期就一生追逐的梦想。或许这个选择早在四年前就应该发生，或许是我们的到来使他看见了希望，使他的选择推迟了四年。他离去时对我们说：谢谢你们，你们不止是我的队员，还是我的好兄弟，好战友。我们虽然没有拿到任何荣誉，可是我们毕竟体会了足球的快乐。

这句话是多么的熟悉!我们大一那年入队开始，他就曾在训话里告诉我们：我有三个梦想，第一，打造一支全国一流的强队；第二，让你们体会到足球带给你们的所有快乐；第三，我想和你们成为朋友。激情澎湃的演说让我们拍红了手掌，也在我们眼前勾画了一幅宏伟的蓝图。今天，当年的队友们已经随着毕业各奔前程。但每当想起那片荡漾着青春的往事，就总有一种想回家的冲动。此刻，我终于回来了。

这时一个队员把球开大了，足球斜斜地向我飞来，我下意识地胸部停球，然后是一脚大力抽射，球划了一道美丽的孤线飞进了球门，所有球场上的人都张大嘴巴看着我。那位陌生的教练跑过来问我：你是我们学校的吗?我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径自走开了。想起做球员的四年，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来没有在这片球场上进过球，想不到今天，我会以这种方式来了却当年的心愿。可是我已经远离了这片球场，无法再用那些设计过千百遍的进球动作来庆祝这个幸福的瞬间。

此时，虽然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但那片球场上却还是一片枯草，它们还能绽放出一抹新绿么?在偌大的校园里，我静静走过熟悉的道路和教学楼，擦身而过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毕业离校两年了，当年的朋友已经没有多少留在这里。曾经无数次想象的相会的情景，到得眼前，却是如此的模样。

宣传栏上横七竖八地张贴着各种海报、通知，一份不起眼的招贴吸引了我的目光：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苏南预选赛，请支持我们的球队。那份海报被风吹开了一角，默默地在风中摇摆着。我拿出随身带的双面胶，仔细地把它粘好。这时过来一个矮个子的小姑娘，红着脸向我说了一声谢谢，也和我一起粘了起来。她或许是球队的成员了，我随口问她，现在学校里还有这么多人看校队比赛吗?她失望地摇摇头，说没有了，去年六场比赛一球不进，大家都没兴趣了。上一轮主场比赛，我们的观众还没有客队的替补球员多。一阵冰凉从我心底升起，想起当年一场比赛万人空巷，小小的球场边站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锣鼓和喇叭喧嚣震天。此时的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姑娘诚恳地对我说，来看我们比赛吧。并告诉了我下一轮比赛的日期，却正好是我要回程的日子。我还是敷衍地点点头，说一定到。她笑了，红红的脸孔上荡漾起两个灿烂的酒窝，宛如春风里的鲜花。我的心猛然一动，看她欢快离去的背影，泪水却喷涌而出。

真的，只是那不经意的一句话，只是那春风里那样灿烂的一笑。一切就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关于过去，关于过去的每一阵风，每一场雨，每一个长夜里的哀叹，每一次惊悸的梦幻，而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昨天发生的故事。

那时候，我刚刚从以出足球人才闻名的济南七中来到了江南这个小有名气的师范大学，虽然不是体育生，但是在高中足球氛围的熏陶下，也渐渐积累了一些踢球的经验。我没有想到我在大学里会成为一名球员，那时候的我只想安心完成学业，然后在毕业时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是叶教练在一堂体育课上发现了我，身为足球队主教练的他向我发出了邀请，并说要把我培养成球队的李铁，那正是中国队兵败悉尼奥运会预选赛的时候，我分外的讨厌当时身为中国队后腰的李铁，但我同时也汹涌起了踢球的冲动。打桩，折返跑，攻防训练，我在教练的指导下重复着乏味而艰苦的练习。叶教练是个奇怪的人，生活中他风趣幽默，几乎每句话都可以把我们逗乐。可训练时他刻板严肃，不苟言笑。一向以体能好而自诩的我，几乎每天都会被他魔鬼式的训练折磨得生不如死，几乎每一天都暗自下定了决心，明天就再也不来这里。可是叶教练时常说，足球是男人的运动，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当逃兵的。为了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和我的所有队友们咬牙留了下来。

没有训练的时候，不是去阅览室看书就是到校园外的小河边去，那是一条活泼的小河啊!那条河被母校的同学们戏称为“情侣河。”春天的时候那里生满了七彩的花朵和墨绿的小草。学校的情侣们经常来这里，为心爱的人采一朵芬芳的花。而我却时常一个人坐在青青的河滩上，任那幽幽的馨香围绕着我，寂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时候满脑子会憧憬起足球，想起叶教练那双时常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想起家乡的父亲母亲，想起不远的将来，他们会在中央五套的直播里看到我精彩的表演。

终于迎来了全国大学生联赛预选赛。预选赛是小组六个队，主客扬双循环。每组有两个出线名额。因为那一年球队来了几名从江苏舜天二队和武汉红桃K二队退役下来的球员，实力大为提升。因此我们也得到了全校空前的关注。每一个主场都是爆满。可是除了同班同宿舍的几个朋友，观众里很少有认识我的，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替补，那些锣鼓和呐喊并不属于我。每次垃圾时间替补出场都会引起观众们关于“他是谁”的疑问。我的位置是中后卫，这个位置当时的主力队员是一位大我一级的师兄。我暗叫他“帅哥后卫。”他相貌英俊又幽默活泼，很讨女生们欢喜，是学校女球迷心中的“大众情人”。许多女球迷都是因为他而来到球场加油的。如果说那时如日中天的他是球场上的一朵鲜花，那我只是他身后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帅哥后卫”很少正眼看我一下。那年联赛里，“帅哥后卫”的每一次首发都会引起女球迷的尖叫，而每当叶教练把他中途换下，都会引起女球迷们的不满，她们转而把噪音一样的起哄加在我身上。那是主场球迷对自己队员的起哄啊!第一循环的三个主场比赛，

我一次次迎着骂声上场，在起哄声里默默履行着后卫的责任。别人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应当得到观众的倒彩，就像“帅哥后卫”理所当然地得到观众的欢呼一样。那时候就想家，想离开球队。

我常梦见父亲教导我要好好念书，好好做人；梦见母亲早生的华发，梦见在家乡体育场看甲A的往事。醒来时，发现泪水浸湿了枕头。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离开家乡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接受这片球场的倒彩?难道就是为了让“帅哥后卫”一次次向我抛白眼?难道就要在这样的谩骂声里虚度掉自己的青春?我开始故意地逃避训练，开始在网吧包夜打游戏，一款FIFA2000足球游戏一玩就是一整夜，为的就是寻找梦想里进球的。

白天无事的时候，我尝试着写小说，写剧本，不写别的，就写和我一样寂寞的人，写他们心中那种孤独的感受。那些小说很快在杂志上发表了，不过用的是笔名。因为我不想让叶教练看到，不想让他知道他当初欣赏的人现在在做着与他目标相反的事情。

但是写着写着心头有了一些困惑，我的每篇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在忍受了莫大的艰苦和孤独以后，终于成为了一个优秀的人。而作为这些故事他作者，难道就这样逃了?

有时候在宿舍里看甲A，代表泰山队出战的宿茂臻在比赛里频频进球，他度过了寂寞的岁月，终于迎来了第二个黄金季节，那么我呢?

叶教练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找到了我，那时候球队的状况很不好，第一循环三平二负，出线只剩下理论上的机会。叶教练没有批评我的不辞而别，他真诚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心里的愁苦，但是我希望你回来，观众会理解你的，你不能等待着他们改变对你的看法，你只有用你的行动去改变他们。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就不要做逃兵。不要说现在球队的一切和你已经没有瓜葛，你还是爱球队的，因为你爱足球，不是吗?

我还能够说什么，他的话说穿了我所有的心事和脆弱。我是爱足球的，我无法离开球队，虽然我试图逃避，可是心依然被它牵绊着。

那年第六轮去无锡的两个客场是我们面临的最残酷的挑战。在第一循环的两个主场里，我们与那两个无锡球队的交手战绩是一平一负。丢五球一球不进，当初我就是在那场主场0：5的惨剧里第一次迎着自己球迷的叫骂比赛的。一个月以后的这次客场比赛，叶教练做出了一个出乎我们全队意料的决定：由我担任先发主力，而让“帅哥后卫”担任我的替补。“帅哥后卫”火了，他对着教练咆哮起来，而教练则冷静地解释，这样做是一种战术的安排，是为了确保球队客场拿到三分。争到最激烈时，“帅哥后卫”摔门而去，叶教练宣布：对帅哥后卫做出停赛三场的处理决定。入场前，我第一次用自信的目光看着“帅哥后卫”，他恶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我却报以昂然一笑。

那是一场注定让我记忆一生的比赛，我第一次以主力身份打满了全场。尽管右边后卫是“帅哥后卫”的死党，他一次次故意不和我配合，把防区完全暴露在我的右边，我依然凭借着顽强的奔跑一次次化解险情。我发疯似地拼抢、铲断、争顶，一次次在对方前锋的面前堵枪眼。终于我们以1：0的比分奇迹般地收获了预选赛的第一场胜利。终场哨声响起的时候，我整个人虚脱似地倒在了球场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招待所的床上，叶教练笑着对我说了七个字：小伙子，干得不错。

我们以两连胜的不可思议战绩结束了无锡的两个客场比赛，一度黯淡的出线之路又重燃希望之火。可是母校里关于我的谣言却已经满天飞。被叶教练勒令回校反省的“帅哥后卫”却已经在学校里大放谣言，说我是用给叶教练送礼的办法谋求到主力位置的。一时间我成了学校里所有喜欢“帅哥后卫”女球迷们的众矢之的。因为“帅哥后卫”在学校里威望颇高，我无法去解释什么，就是要解释，除了同年级的几个朋友，也没有人会相信。甚至同班的一些女生也认为我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抢走了“帅哥后卫”的主力位置，以至每次上课都对我横眉冷对。而这个时候叶教练把比赛里不和我配合的右边后卫撤换的事情更是火上浇油。每个下午我们的训练，都有许多“帅哥后卫”的朋友们对我大声地喝倒彩。这一切我都忍了，因为叶教练说过，要用实际行动让所有敌视你的人闭嘴。我不能放弃，下一场比赛是关系我们出线命运的决战，也是我第一次在母校的足球场上首发，我要在谩骂声中上场，我要在谩骂声中以精彩的表现回击对我所有的传言和质疑。

这场生死大战就在球迷们对我的谩骂中如约开始了／对手是苏南赛区的传统强队，曾四次入围全国大学生比赛的决赛圈。现场“帅哥后卫”的拥趸们大声地咒骂着我，我每次拿球都会引起他们无数的嘘声。一群小女生用尖细的声音叫骂着：下去吧!下去吧!在阵阵骂声里，我不止一次地感到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一次边线抢球，有个女生大声地冲我喊：乌龙球，乌龙球。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狠狠地一个大脚把球踢出界外，正好砸在她的脸上。她撒泼地坐在地上大骂起来，我缓缓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宛如一个君王。

然而，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在流血。

我们在上半场先进一球，我的大脚打到，对方后卫解围失误，队友扫射破门，没有人在意传球的我，只为进球的队友欢呼。下半场我们被罚下一人，对方开始了反扑，我们众志成城，严防死守。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对方前锋脚下把球断下，一次又一次地解围。杀红眼的对方前锋竟然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裁判没有看见，也没有判罚。我无助地对着裁判怒吼，得到的却是裁判的口头警告。几个为我抱不平的队友和对方球员发生了冲突，我心里突然升出一丝暖意，毕竟，我已经开始被他们接纳了。

比赛进行到了伤停补时阶段，第四裁判给了四分钟的补时时间，对方像蜜蜂一样围攻着我们的球门，在伤停补时的第三分钟，对方获得了一个角球机会，他们一个战术角球打入，小底线斜传门前，守门员扑救脱手，那个打过我一巴掌的前锋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我毫不犹豫地鱼跃冲顶上去，球重重地砸在我的额头上，与此同时，对方前锋的脑袋也重重地撞击在我的太阳穴上，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砰”，我的眼前满是金星闪烁。

据叶教练后来告诉我，他看见我从空中落下，翻滚着摔在球场上，仿佛秋风里一片飘落的枯叶。

我听不见全场观众在喊什么，我的眼前红的绿的闪烁一片，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许多人把我围起来，为我包扎伤口，抬我上担架。我听见队友在大声喊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在嗡嗡的耳鸣里显得很微弱，我吃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那球解围出去了吗?

似乎是有人回答我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条鲜血缓缓地淌过我的眼前。我感到一块冰凉的东西搭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担架缓缓地把我抬起。我吃力地抬起我的眼皮，看见抬担架的是我队里最好的朋友胖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问他：胖子，那球解围出去了吗?要是解围出去了你就点点头，我现在什么也听不

胖子和另一个队友把我放在场外，他们显然听见了我说什么，可他们什么也没回答我，我似乎听见身边有劈啪劈啪的声音。我努力抬起眼皮，看见身边的观众们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包括那些曾经喝我倒彩的女观众们。胖子把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大声对我说：那球解围了，我们赢了，你听，全场都在为你鼓掌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是的，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耳鸣的声音渐渐弱了，我听见了掌声，由远及近，由低到高。整齐热烈的掌声，回旋在我的耳边，我的心中升起一阵温热。那掌声真的是给我的吗?他们怎么会给我掌声呢!可是我听见了，那整齐的掌声。我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见一个曾喝过我倒彩的女生笑盈盈地拿了一瓶水给我。我吃力地伸手去接，可是看见她的笑脸，却突然想起了她曾为我起哄的丑陋表情，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手里的水打翻在地。她惊愕地看着我，我哭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在哭，像孩子一样地哭。

我们赢了那场比赛，以三连胜的成绩死里逃生，成功出线。从此，我确立了球队的主力位置。

在争夺进入总决赛圈的比赛里，我们失败了，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一年后的一次训练里，我因为腿部受伤而离开了足球，虽然后来做过球队的临时领队，却再也不能征战沙场了。

流年似水，此时，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母校，那熟悉的球场对于今天的我而言，仿佛是一片久远的废墟。我望着熟悉的球场上那些不熟悉的面孔，捕捉着那流逝的悲欢，心中却已经没有了追悔。岁月褪去了它往日鲜艳的色彩，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那青春里的一场梦幻。对于生活的许多故事，我无法去说出一个为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才是永远充满希望的生活。我已不再是那个在长夜里流泪的相貌丑陋的男孩了，我争强好胜，我追求自己生命里增添新的色彩，补充新的故事。我不认命，也不愿有更多的束缚。如果说生命是一个过程，那我永远不会拒绝过程中的一切磨难和困苦，失去的一切是难以找回的，只有不再失去的未来才有更多挑战的魅力。

我的母校，我的熟悉的球场，我的各奔东西的朋友，你们还记得我吗?

草依然枯黄着，没有风，这是2005年的一个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