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照亮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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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与萤火虫结缘，又是如何坚持研究萤火虫13年的呢？周围很多人都曾这样问我。13年里，有很多难以尽数的感慨和故事，萤火虫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些年来，最开心的莫过于发现新的萤火虫物种，最震撼的是有一次竟目睹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最郁闷的是经常会碰到的寻萤而未果，最害怕的是寻萤途中碰到毒蛇，最倒霉的是为观萤失足掉进粪坑和鱼塘……有时候，我就像一只萤火虫，每一次野外考察都像是一次夜间求偶，看到前方的一丝光亮，就满怀希望飞过去，遇到的却是昏黄的灯……当然，也会遇到提着小橘灯的小女孩。寻萤过程很凶险，也很复杂。交织着美好与失望，悲伤和欢喜。

2000年8月，我在武汉读书，天气酷热。午后走在路上，不到两分钟，身上的T恤便会湿透。如此湿热，对我这样一个北方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有一天，临近傍晚，下了一场雨，路人四散，小草飘摇。好在不久，雨就停歇了。天黑后，我骑车前往实验室。空气清爽，弥漫着浓郁的泥土气息。突然，我发现草丛里有许多发光的东西，绿绿的，还在动，忽明忽暗地闪烁。我停下车，蹲在草丛边，数了数，大概有三十多个亮点。我伸手探向这些光点，却捏到一个肉肉的小东西。打开手掌，凑近眼前，这团光猛地变亮。

“啊……”我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找了个透明的培养皿和镊子，用镊子轻轻地夹取其中一个光点。双手端着它，像捡了块金子，想占为己有，却又怕被检举。担心培养皿的空间太小，它活得不舒服，我把它换到了一个空玻璃瓶中。我把脑袋放在桌上，看着瓶子中的小家伙。它好似受了惊吓，头缩进了背部第一节里，一动不动，六条腿对称、优雅地排列着。尾巴的下方好像有个吸盘，紧紧粘在玻璃上。我把瓶子整个头朝下，提在手中，它的六条腿完全悬空，可尾巴还是牢牢地贴在瓶子底部，就像杂技演员玩“空中飞人”。灯熄灭后，我盯着它看，眼珠子几乎贴到玻璃瓶上，希望能偷窥到它的生活。大约20分钟后，它的头慢慢从套子一样的身体里伸出，贼兮兮地左右打量，确定没有危险后，开始在瓶中爬动。它的头摆动着，尾巴两侧发出明亮的光。这道光不是很有节奏，有时只有几秒钟，有时长达4分钟之久，然后熄灭，良久再次点亮。我看了下手表，发光时间2分半左右。我再次碰了碰，它的光又快速增强，然后慢慢熄灭。它像是在和我对话。我想：它和我之间肯定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是什么？这种生物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带着很多不解之谜入睡，睡梦中竟是它们的光亮。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就是萤火虫。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一直觉得那是一种很美丽的生物。没有想到，它们在幼年竟会如此丑陋。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无意中的发现，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此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追逐着萤火虫的光亮，仿若这光亮一直在召唤我。

2005年，博士毕业留校，我突然想去更远的地方寻找萤火虫。一年后，我如愿以偿，在峨眉山上邂逅了最为震撼的一幕。峨眉山陡峭险峻，植被丰富，常年云雾缭绕。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走在盘山公路上，寻找萤火微光而不得。正意欲放弃，忽见萤火光带，延绵数百里，如天际银河般浩渺：难以计数的萤火虫在以同一频率发光！我深受震撼，感受到了微弱萤光积累爆发的力量。

第二年再去，山水依旧，萤火盛景却已不复见。我很失落、痛心，就像自己的孩子走失了，张贴寻人启事，却无法找回他们。

那时我醒悟了，我不能光研究，还要去保护。2008年至2009年赴日本留学期间，我发现日本小小一个国家竟有1000多个大大小小的萤火虫保护组织，政府及民间都在将萤火虫作为科普及自然教育的材料。这深深启发了我。2012年底，我在SEE基金会（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以及很多朋友的帮助下，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专注于保护萤火虫的组织——萤火虫自然保护研究中心。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更多人见到萤火虫，意识到生活中有萤火虫、童年里有萤火虫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2007年6月的一天傍晚，我走在去往伏虎寺的路上。那是周末，许多人赶着去上香许愿。一个妙龄女孩喊道：“去伏虎寺看萤火虫咯！”说完蹦蹦跳跳地唱着：“萤火虫，萤火虫，慢慢飞……”不远的山坡上，有一条小溪。从那里飞出许多黑翅膀的萤火虫，闪光很慢、很梦幻。沿伏虎寺往南，我在竹林深处还发现了更多黑翅膀的萤火虫。据说峨眉山有佛光，但看到的人极少，说是有缘人才能看到。萤火虫却很多，但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佛光和萤火是一样的，都可以给浮躁的人心一些净化和抚慰。佛光照亮大地，萤火点亮心灵。我每次内心浮躁的时候，都一定要来看看萤火虫，它们的光尽管微弱，却能让我平静。

7月，我背着包，沿着去往金顶的盘山公路前行，走了二十多公里，路两边没有一只萤火虫。我的腿越来越重，内心越来越苦闷。眼看就要放弃的时候，弯道一转，一条绵延600米的萤火虫发光带惊现眼前。其壮观程度不亚于上万人同时朝拜的景象，我不由跪了下去。靠山壁一侧的排水沟边上，不断有清澈的泉水流下，排水沟以及水泥路面上到处是水。正是在那里，无数幼虫发出舒缓的绿光，移动着，熄灭再点亮。上方的藤蔓还聚集了很多雄萤。它们静静地等待爱人的选择。它们发出偏橙的黄色光芒，而它们的爱人发出偏绿的黄色闪光。同一种萤火虫，雌雄发出不同光谱的光非常罕见。更为奇特的是，雄虫几乎是在同时发光。想象一下，在无人指挥且无声的情况下，上百人跳出节奏完全相同的舞蹈是多么困难。

2008年，我将这种中国最美丽的萤火虫命名为“穹宇萤”，意思是说，它们像苍穹宇宙般美丽。然而那年7月，我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泉水已经干涸，萤火虫遍寻不见。我的内心像被掏空了，失落异常。

每个晚上，萤火虫都在跳无声的舞，而我便是那唯一的观众。萤火虫跳得畅快，我也看得痴迷。我们在无休止地追求富足的物质生活时，萤火虫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遗忘，被放逐了。曾在黑夜中御风而行的微光，如今已被霓虹灯光所取替。曾频繁出现于唐诗宋词中的小家伙，现在只有在昆虫词典中才能找到它们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由于我们的无知，它们被无情地弃置于黑暗的角落，我们渐渐忘记了它们曾带来的美好时光。现在，有些生活达人列出一生中要做的十件事情，其中之一竟然是看漫天的萤火。观看萤火虫，在古人是一种日常乐趣，而现在竟成了一种奢侈。

当灯光遍及城市和乡村的各个角落，当城市里楼房越盖越多，空闲的地方越来越少，霓虹灯也越来越让人迷茫。我们的孩子再也见不到我们曾见到的萤火虫，再也无法享受萤火虫曾带给我们的乐趣。然后，农村里的大瓦房蹭蹭直冒出来，原本充满了草根香味的土路陆续被硬化了，一到收割的季节，水泥路上便铺满了稻谷或豆秆。路灯也换成了太阳能LED灯，连深山里都架起了座座缆车、景观灯。晚上，萤火虫被灯光驱赶着，只能往黑暗的缝隙里钻，而那里，有蜘蛛网在等待它们。

人的地盘在灯光的帮助下，迅速扩张。漫天璀璨的星星和萤火在人类创作的光彩下顿时黯淡了。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喜欢表面美丽且虚幻的东西，却不再喜欢美丽自然的单纯颜色，不再喜欢晚霞的金色，不再喜欢暗夜的幽蓝，不再喜欢萤火虫的光。

萤火虫发出冷艳的黄、绿光，在夜晚这两种颜色的穿透力很强，可路灯以及各种人造光却会强烈地干扰它们的闪光。要知道许多夜晚活动的萤火虫，闪光就是它们求爱的语言。我们的灯却会让它们说不出话来，丧失爱的能力让它们感到困惑，以为还是在白天。萤火虫的幼虫在夜晚也会发出明亮的光，以此警告那些试图攻击它们的掠食者，我们的灯却让它们丧失了这个重要的防卫本能，让它们更容易受到攻击和伤害。

萤火虫曾给古代的诗人带来灵感，让他们写出了很多美好的诗篇。萤火虫曾用火光点燃贫穷如车胤的书生的希望，坚定了他们的理想。萤火虫曾给我们的童年带来徽光，带来美好的传说与故事，滋养了我们内心的情怀。

但现在，萤火虫消逝了。

没有萤火虫的夏天不值得喜悦，没有萤火虫的城市不值得怀念，而如今我们正在失去自己的故乡。故乡作为一种象征，在当下的城市和乡村的剧变中，它逃离了童年，脱落了之前千百年的色泽，在急速消失的风景里变成渐渐陌生之地。

萤火虫是我们时代里一个被忽视的比喻。人性是脆弱幽暗的，萤火虫就恰如我们自身的象征。日本人愿意相信：萤火虫是死后人们的灵魂。可惜，如今我们离简单的美和诗意太远了，离灵魂实在是太远了。在什么都不再容易让人相信的时代，注视灵魂本来应该依然是重要的。唯有借助一些微光，人才可以更加接近内心和纯粹。如果那些徽光消失，处于绝对光亮之下的我们，会更快迷失自身。

热爱徽光，其实就是热爱我们自己。当那微光消失的时候，沉思也消失了。

体会自然和诗意的萤火虫诠释。萤火虫是历史与文化的一部分，是生态系统不可缺失的一环，萤火虫是一种环境指示生物，这些需要更多的人来相信，同时为着这小小的生命而做些努力。

因为我们愿意相信，宇宙里一个巨大星系爆炸的灿烂，和暗夜里一只萤火虫的徽光，具有同样动人心魄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