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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恩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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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国难当头,新年过的并不热闹。小海棠攥着手里那几个钱,很有克制的使用。除了给凌云志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她并没有给自己额外增添什么,只是买了些好肉好菜,正正经经的做了几顿好饭。

凌云志一直只当她是个小丫头,没想到她当家立计也有一套本领。小海棠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他就走到后方弯下腰去,张开双臂用力搂住了对方。

小海棠笑着望向前方,凝视镜中的两个人。这几天吃得好,她仿佛是胖了些许,面颊上透出玫瑰花瓣的颜色;凌云志依旧是偏于苍白,眉眼清秀,鼻梁笔直,是个标准的小白脸模样。

扭头在凌云志的脸上亲了一下,小海棠知道家里现在坐吃山空,前途其实很渺茫。可她满怀勇气,只因为身边有个凌云志。多少年了,没人爱没人疼,她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身边有个心里的人,一路陪着她。

凌云志侧过脸看着小海棠的黑眼睛,一颗心变得很软,在胸腔里飘飘的荡漾。原来倒是没有这么爱她,大概是因为患难见真情,他没想到小海棠会对自己情深似海。

他忽然羞愧起来,红着脸微笑:“唉,我对不起你。”

小海棠知道他的意思:“这有什么?逃难过来的夫妻多得很,难道全是男人对不起女人?”

凌云志抬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头发又黑又厚:“你年纪小,不该受这个罪。”

有了他这句好话,小海棠低下了头,一颗心欢喜的开成了莲花。凌云志能有这个心思,她死都不亏了。

“都十八了,小什么小。”她咕哝着说话:“你当我总是十六岁?”

凌云志探头轻轻吻了她的头发:“年后我会出去寻找工作,事已至此,我是一定要振作起来的。”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不是很信。从北至南这一路逃难过来,她可是见够了凌云志的本事――娇气,懦弱,不添乱就是好的。

小海棠对于前途并没有主意和计划,只想先过完这个年。关孟纲在正月十五那天又来了一次,提着点心糖果,宛如一尊笑嘻嘻的瘟神,似乎专门是来惹人厌烦的。

这回凌云志没理他,小海棠也不理他。可是一味的不理睬也不奏效,关孟纲没家,在哪里都坐得住,可恨的简直无法言喻。

小海棠又怕他非礼自己,又怕他殴打凌云志。想要喊人报警,又怕他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颇为惆怅的吃了一顿晚饭,她忽然变了念头,心想这叫什么世事,好人倒被坏人给吓住了。

关孟纲不能赖在凌家过夜,吃过饭后就心满意足的离去了。小海棠掩上房门,口中嘀嘀咕咕的骂了几句,又对凌云志抱怨道:“这叫什么东西,还盯上我们了!”

凌云志没什么可说的,只道:“明天我就出门去找工作。如果手头能够宽裕一些,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住,让他找不到。”

凌云志说到做到,翌日清晨,他吃了一些关孟纲带来的点心,然后果然穿戴整齐的出了门。小海棠本想跟着他走,可是一转念,又觉得不对――丈夫寻找职业,身边跟着太太算什么?

凌云志怯生生的出了门,中午没回来,下午四五点钟才到了家,神情悻悻的,告诉小海棠:“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机关是一概不要人的,买卖铺子里又是只招伙计。”

小海棠打发他吃了晚饭,又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洗脚。凌云志乖乖的坐在床边,两只手松松的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像个最乖的小男学生,只是垂头丧气。

第二天,他又出门去了,下午依旧是无功而返,因为皮鞋穿着不大合适,所以还磨破了脚趾头。小海棠去向房东太太要了一点白药,给他涂在伤处,他穿着一身卫生衣裤,赤脚坐在床上,低下头一声不吭。小海棠弯下腰凑近了一瞧,发现他正蹙了眉头撅嘴。

小海棠心里有数,自知近来不会饿肚皮,所以不是很犯愁。搂住凌云志左右摇晃了几下,她心里爱他爱的要命,恨不能狠狠咬他一口,忽然又想起素心、曼丽和怡萍――生活中没了这三根眼中钉,感觉真是妙极了。

“晚上想吃点什么?”她哄着凌云志:“热汤面好不好?”

凌云志挣开她的手臂,向后一仰躺下去,又翻身滚到了床里:“不饿。”

小海棠看他耍起了少爷脾气,也不恼火,抱着手臂站在床边:“不吃可不成,当心夜里饿的睡不着觉。要不然我给你煮点稀粥?”

凌云志不耐烦的一蹬腿:“你少管我!”

小海棠转身向外间走去:“这男子汉大丈夫,真是给脸不要脸!”

卧室的小洋炉子已经挪到了外间,小海棠自顾自的煮了一锅热汤面。慢慢的盛了一碗端到卧室梳妆台上,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凌云志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起来吃面!”

凌云志坐起来,没说话,讪讪的伸腿下床坐到梳妆台前,默默的把一碗面吃了个精光。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凌云志默然出门,又寻觅生路去了。

小海棠在家里洗衣裳,洗的很卖力气,汗水顺着额角鬓发往下淌。凌云志爱干净,换衣裳换的很勤,小海棠总想让他周身舒服一点,所以宁愿把那几件衣服翻来覆去的天天洗。正是嚓嚓的大揉大搓之时,窗外忽然“呜――”的起了一声大响,尖锐刺耳,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小海棠吓了一大跳,连忙丢了衣裳起身向外望。房子临街,街上行人稀少,一个个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显然也是彷徨。抬起手臂抹了抹汗,小海棠自言自语:“警报?”

呜呜声音已经连成了串,空气随之变得紧张压迫。小海棠找到门钥匙塞进衣兜里,同时心里就想:“云志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街上开始现出混乱景象,门外也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音。她慌里慌张的推开房门向外一瞧,就见房东太太抱着小女儿刚走出来,满面惊惶的问道:“凌太太,你听这是不是警报?”

未等小海棠回答,房东先生从楼下冲了上来,扯着大嗓门喊道:“最新消息,日本飞机要来轰炸重庆了!快跑,快跑!”

此言一出,整座楼内的租客都慌了神。小海棠无暇多想,回房先把余下的一卷子钞票翻出来揣好,然后锁了房门便往下跑。漫无目的的随着人流狂奔一场,她步子快,抢先钻进了一处防空洞内。气喘吁吁的找了角落站稳了,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是害怕,是担心凌云志――凌云志遇乱就慌,谁知道他傻头傻脑的会怎样呢?

洞子里人很多,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一样。小海棠喘的厉害,可是又不好对着旁人的面孔大呼大吸,只好抬手掩住口鼻,把头扭向一旁。心乱如麻的不知站了多久,她那手臂忽然有了感觉:“哎?凌太太?”

小海棠转过脸来一瞧,迎面只见一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端正白脸,便立刻做出满脸笑容:“哟,洪经理!”

洪经理人长的一脸福相,穿戴的也考究,西装笔挺,革履锃亮。饶有兴味的对着小海棠打量一番,他开口笑道:“真巧,许久没有见面,如今却是在此处相会了。”

说这话时,他那手还捏着小海棠的胳膊。小海棠不动声色的抬手把鬓边碎发掖到耳后,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可不是!”随即她又笑了:“唉,在银楼里见面,是不好的;在此处相会,也是不好。哪天我们平平安安的在大街上相遇,那才算巧。”

借着洞内微弱的电灯光芒,洪经理发现小海棠的气色很好,面颊也丰润了,显然是过了一阵子好生活。这让他有些失望,因为小海棠一旦幸福,他便做不成雪中送炭的英雄了。

“不要害怕。”他出言安慰道:“防空洞是很安全的,而且轰炸而已,不会持续很久。”

小海棠是见识过轰炸的,怕的也不是轰炸这件事情。不过面对着洪经理,她并不想表现的豪气干云――凌云志总说她是个泼妇的坯子,她也承认自己脾气火爆,可是的确并没有想要做泼妇。洪经理财大气粗,曾经对她多加怜悯帮助,所以她决定勉强做出小鸟依人的样子。一个女人,讨男人喜欢总不会错的。

低头抿嘴浅浅一笑,她下意识的细了嗓子:“刚才在外面,心里真是慌了。现在这里人多安全,倒还好些。”

洪经理逼近一步,声音也温柔起来:“就算出了事情,我在这里挡着,也算是一道屏障。”

小海棠不说话了,单是微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凌云志有没有进洞。

第十六章

在小海棠和洪经理相对无言之时,凌云志正在另一处防空洞内,和关孟纲大眼瞪小眼。

凌云志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在他入洞找到位置站稳之后,偶然抬头一瞧,结果迎面就看见了关孟纲――对方也是刚刚抬头,两人相距很近,一伸头就能互相撞到。

关孟纲嚼着一块留兰香口香糖,挑起眉毛上下扫视了凌云志的模样,他开口问道:“你老婆呢?”

凌云志对他反感到了极致,简直不能与其对话。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地,可是面前的水泥墙壁拦住了他的去路。

后方的关孟纲莫名其妙:“喂!问你话呢,你老婆没来?”

凌云志抬手捂住耳朵,面对墙壁低下了头。

关孟纲个子高,可以越过人头东张西望。没有找到小海棠的身影,他便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提高声音问道:“你一个人?!”

这一巴掌力道很足,拍的凌云志肺腑一震。洞口一名防护团丁模样的人听见有人喧哗,当即恶狠狠的转过头来怒道:“吵什么吵?再吵就把敌机招过来了!”

关孟纲知道利害,不敢再洞子里犯了众怒,故而暂时放过了凌云志。而凌云志无处可逃,索性一动不动的装死。轰鸣巨响渐渐逼近,显然敌机已经临近市区。凌云志一边害怕,一边又担忧着家里的小海棠,肚子上那一道盲肠手术留下的旧疤凑起热闹,也跟着痒痛起来。两只手用尽全力按住耳朵,他不想听到外界任何声音。忽然身后起了波浪,有人挤过来把他压得紧贴了墙壁,他迫不得已松开双手,同时隐隐听到一声爆炸――应该是很响,可是人在地下,也听不分明。

爆炸一起,洞内众人显然都有些慌神。凌云志喘不过气来,双手推着墙壁用力向后一靠,随即侧过脸来说道:“不要挤了,这里是墙。”

人心都乱了,谁还肯听他斯斯文文的说话?况且一人推一人,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东倒西歪。洞内黑暗,空气憋闷,凌云志开始感到窒息,只能是拼命撑住墙壁,让自己的胸膛不至于紧贴上去。正是快要力不能支之时,忽然有人从后方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扯,他猝不及防,顺着力道踉跄一步,却是发现周遭开阔,竟是不像墙边那样拥挤了。

关孟纲放开了他,倚着一根木柱笑道:“干嘛非得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你傻?”

凌云志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低声答道:“谢谢你。”

说完这话,他一转身,又背对了关孟纲。

关孟纲看了他这个德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见过这么幼稚的怂货。百无聊赖的咂摸着口香糖中残留的甜味,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等待空袭结束。没想到日本飞机会炸到陪都来,关孟纲魂飞天外的走了神,想要在中国找到一处妥当地方安身。

三个小时后,警报解除了。

凌云志觉得自己好像在防空洞内站了一辈子,因为害怕关孟纲对着自己纠缠不休,他匆匆混进人潮之中,随波逐流的率先出了洞子。

头上天空并不晴朗,四周也还是先前模样。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因为街上没有电车,所以索性加快步伐,想要尽快走回家去。轰炸实在恐怖,他自己怕,推己及人,便想小海棠一定也很怕。

一口气跑过四条大街,他累的气喘吁吁,迎面拦下一辆人力车坐了上去。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一是身体支撑不住,二是心中自怨自艾,会太委屈。

急天火炮的在家门口下了车子,他这些天工作没有找到,反倒在路费和饮食上多花了不少钱。几大步跨上楼去,他见自家房门开着,小海棠正平安无事的站在窗前向外望。

一看到小海棠,他忽然就脱力似的颓了。合身往门框上一靠,他半死不活的唤道:“小海棠,我回来了!”

小海棠走到门口,一把将他薅进了门。扑上去搂住他的腰,小海棠的手臂很有力量,能把凌云志紧紧的勒住:“吓死我了!”

凌云志抬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别怕别怕,你没事,我也没事,这不就很好?”随即他疲惫的笑了:“唉,你一定猜不出我今天跑了多远的路。”

小海棠猜也猜得出他下面那套说辞――一路逃难过来,她早听得腻了。为了及时制止凌云志那长篇大乱的自怜自爱,她决定马上把炉子燃起来,做点饭菜堵住对方的嘴。这个世道,谁不受苦?受了苦有什么办法,赶上了这个世道了么!

从这一天开始,小海棠就不许凌云志再出门了,只怕万一再有空袭过来,凌云志笨头笨脑,会遇危险。数着手里有限的那几张钞票,她像割肉似的,把下一个季度的房租付清楚了。

空袭果然又来了两次,附近的防空洞被开辟的越来越正规了,只是条件差得很,至多只是正规的大山洞,而且想要入洞躲避,还要办理入洞证。也有高级一点的防空洞,入洞证贵的可怕,绝非小海棠可以负担。每天在楼下菜贩那里买些便宜青菜,小海棠时常忍不住的要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她就成了那可怜的巧妇。

凌云志从伙食上看出了家中困境。天气渐渐转暖,他自作主张的把新年时缝制的那套中山装拿出来,以很低的价格当掉了。

小海棠听闻此事,气的险些发疯――一套上好的中山装,让凌云志只拿去换了一顿饭钱!

手里挥起一只长柄铁勺,她满屋里追着凌云志敲打。凌云志一片好心,反而挨揍,气的站在原地不动,任凭小海棠发威。而小海棠也不客气,在他额角上结结实实的凿出一个青包。

凌云志是讲绅士风度的,永远不会对女人还手。不吃不喝的坐在床上,他从早到晚闷头赌气,小海棠也不去哄他。

未等双方和解,空袭又来了。

两个人各自撅着嘴锁门下楼,一前一后的走向防空洞。及至进了洞子,依旧是背对着背,是要打持久战的模样。结果他们在洞里打持久战,洞外天上的日军飞机遥相呼应,也是徘徊不走。

洞内先还安静,后来听得飞机马达只是轰鸣作响,也不见有什么危险,便开始隐隐起了嘈杂。有那胆子大的走出洞外,还找隐蔽地方向上张望。小海棠站的无聊,忍不住用胳膊肘向后一杵:“喂,你饿不饿?”

凌云志经过了这许久的冷战,也是心力交瘁,便打算就坡下驴。转身面向小海棠,他长叹一声,正要开口,不想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疾风夹着砂石瓦砾扑进来,洞口当即塌下半边。凌云志不假思索,张开手臂就要抱住小海棠,而小海棠也是同样的心思,两人便是如此搂在一起,随着人潮洞子深处连退几米。

未等他俩站稳脚步,惨嚎的声浪掀了起来。洞口那里一定是落了炸弹,有女人的声音在撕心裂肺的尖叫:“腿!谁的腿?”

话音未落,洞口又是一声爆炸。刺目白光骤然亮起,灼热气浪拍进洞中,硝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就升腾起来了。

人到了这个时候,全是依靠本能的狂呼乱叫。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缩在角落里,心里存了等死的打算,紧闭眼睛不敢抬头。然而等待片刻过后,飞机马达声音却是渐渐远去,可知这一片地方算是受过了这一场屠戮。

小海棠个子高,踮起脚拼命向外望。凌云志不敢看,低声询问:“怎么样了?”

“全是血……”小海棠的面孔皱了起来,是个痛苦的鬼脸:“靠前那排炸死人了。”

凌云志抬手去捂她的眼睛:“不要看,怪吓人的。”

小海棠轻声答道:“我不怕。”可是并没有拉下凌云志的手。温热的手掌覆在眼睛上,让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子。

在洞子里又熬了一个多小时,警报解除了。

洞口已是血流成河,洞外也是一片断壁残垣。小海棠和凌云志挑着干净道路向外走,眼睛挑着景色,遇到残体断肢便自动移开目光。慢慢的走过一条小街,小海棠停下脚步,神情木然的仰头望向了前方。

往昔被他们当做“家”的地方,已经只余半堵砖墙矗立。袅袅青烟中,砖墙上还挂着半具尸首。

“哎呀……”小海棠没有力道的惊讶一声:“家没有了。”

凌云志苍白着面孔,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什么好说的。

小海棠麻木不仁的咧了咧嘴,眼泪转在眼眶里,并没有真的流出来。她是没有依靠的,所以绝不能哭。况且哭也是白哭,只能扰得凌云志心慌意乱。

缓缓转过头来,她用冰凉的手抓住凌云志的衣袖,反而开口安慰了对方:“没关系的,钱全在我身上口袋里。家里属于我们的东西,只有锅碗被褥,那些都……不值什么。”

凌云志像一只好看的呆头鹅,乖乖的点头:“哦……”

第十七章

自从把钻石项链换了五百块钱之后,小海棠很是过了一阵无忧无虑的平安生活。可是如今站在瓦砾堆里,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房东太太扑到废墟中,哭天抢地的嚎啕。整座楼都是她的,她一瞬间一无所有了。哭着哭着,她一转身,忽然发现身边的两个小男孩子不见了,发了狂似的冲上大街,她显出要发疯的样子。小海棠刚要上前去拦,幸好这时房东先生领着两个儿子,一边呼唤太太的名字,一边从远方跑了过来。

面对着这样凄惨的房东一家,小海棠自然不忍心再去把那提前支付的月租索要回来。尸首横在前方,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行。

凌云志这时在后方发出了声音:“小海棠,我们……”

小海棠转过身来面对了他:“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

两个人手拉着手,茫茫然的走上大街。默然无语的走出老远,凌云志忽然问道:“小海棠,我们是不是快要挨饿了?”

小海棠从夹袍口袋里摸出一只碎布缝成的小钱包。解开上面的纽扣,她把里面那几张单薄钞票拿出来,当着凌云志的面数了一遍。

“吃饭是够,找房就不够了。”她声音很低的答道,一头乌发散乱了,披散着挡住耳朵前额。

凌云志仰天长叹一声:“这是没活路了啊!”

说完这话,他那腹中传出一长串叽里咕噜的鸣叫。小海棠本来悲观的要命,然而此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也算个爷们儿,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要吃的。”

凌云志垂下头,白皙的面孔沾染了灰尘,看着有种脏兮兮的可怜。小海棠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然后挽起他的手臂:“我们先找地方填饱肚子,愁也没有用!”

这一对小夫妇找到一家刚刚恢复营业的面馆,坐进去各自吃了一大碗热汤面。小海棠肚里有食,人就恢复了元气。对着凌云志一伸手,她开口说道:“把手表摘下来给我!”

凌云志很痛快的把手表撸下来放到她手里:“虽然是好表,可现在恐怕也卖不出价格了。”

小海棠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车到山前没有路,她又有什么办法?

出了面馆进入旅店,小海棠先把凌云志安顿了,然后就要出去当掉手表。陌生的当铺是不想去的,那种地方太欺负人;小海棠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去找洪经理。上次在防空洞里,洪经理不住的往她身上磨蹭,接着人多的机会胡挤。小海棠对洪经理没什么意见,但也谈不上有好感。小海棠只喜欢凌云志。

不过要是能够把手表多换几张钞票,那让洪经理占一点小便宜也没什么。小海棠自认不是名门闺秀,只要别到最后一步,那小打小闹都能忍受。

小海棠一路走到银楼,如愿以偿的见到了洪经理。

洪经理穿着一身哔叽西装,分头锃亮,满脸放光,瞧着贵气逼人。看着形容狼狈的小海棠,他强忍着不笑出来,摆出一脸同情来进行迎接:“凌太太,警报刚解除没多久,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小海棠翘着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洪经理,我家里遭了炸弹。”

洪经理惊讶的“哎哟”一声,然后侧身一伸手:“凌太太,请到楼上写字间里坐坐吧。这种遭遇实在太令人同情了。”

在银楼二楼的写字间里,洪经理给小海棠端来一杯咖啡,又为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小海棠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就接过毛巾满脸擦了一通,又把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刚要起身把毛巾放回原位,可是她随即一转念,却是管住了自己的动作,只是笑着把毛巾递还给了洪经理。

她这是在学习素心。素心在战斗时和她一样粗野泼辣,可是面对了外人,会相当的矜持,好像旁人活该就要伺候她似的――偏偏这一套还很行得通。

果然,洪经理满面春风的接过毛巾放好,随即就笑眯眯的盯着她看。十八岁的小妇人,即便不施粉黛,面庞也会鲜润的如同花瓣。洪经理家里还没有正经太太,如果好事能成的话,他不嫌小海棠嫁过人。

小海棠端着咖啡嗅了嗅,既然知道洪经理对自己有点别的意思,那她就不得不生出戒心。小小的抿了一口,她没敢多喝,虽然觉得凭着洪经理的身份,不会对自己做出下流事情。

把手表拿出来,她抬头对着写字台后方的洪经理,蹙着眉头勉强一笑:“洪经理,我又来卖家当啦!”

洪经理发现她只要一有了钱,便会无影无踪,所以决定逼近一步,释放出自己的热情。把手肘架在写字台面上,他十指交叉,微微向前探头:“凌太太,你讲实话,是不是府上生活已经到了十分困窘的地步?”

小海棠移开目光,不愿和他对视:“房子被炸平了,我们熬过今天,明早就得去找房子。”

洪经理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同时柔声说道:“如今在这重庆,房子可是很不好找啊。”

小海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向对方诉苦。如果诉苦有好处的话,那她满可以迎头泼出一缸苦水去――但是,万一人家懒得听,反倒腻烦了呢?

“旅馆太贵了,是不能长住的。”她决定像只小猫似的装可怜:“总得找个容身之处呀。”

然后她抬眼望向洪经理,显出了一点灵动:“只要有了钱,就一定能找到了!”

说完这话,她把手表推到洪经理面前。洪经理伸手去拿,指尖正好蹭过了她的手背。小海棠没太在乎,自自然然的缩回手来。洪经理见了她这反应,倒是有些失望,因为他自己的确是激动了。

拿着手表反复看了两遍,他故作无意的问道:“摩凡陀?”

小海棠笑了:“是的。我先生战前――就是去年年初,买下来的,也没有怎样戴。”

洪经理把手表放了下来:“凌太太,不瞒你说。现在这个世道,粗布比绫罗更好出售。人还是穷的居多,没有闲钱来买这个,而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呢,又都宁愿去买新货。再说我这里毕竟是家银楼,收些首饰很对路,可是手表……”

小海棠一听这话,眼眶里立时转了泪珠:“洪经理,表是好表,如果不好出卖,那你自己留下不好么?”然后她低头一拭眼角:“对不起,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的首饰已经当尽了,家里房子一塌,连床被褥都没抢出来。两个大人身上,就只有这块手表还算值一点钱。”

洪经理喟叹着点了点头,终于决定进入正题:“凌太太,恕我直言,我认为在婚姻中,你实在是太吃亏了一点。凭着你这样的容貌和年纪,不该受这样的苦。”

小海棠哀哀的答道:“我先生在天津过惯了好日子,一点艰难也经受不起。夫妻两个人,他既是那个样子,我就不得不多担一些责任,否则只好对着饿死了。”

洪经理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随即自顾自的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凌太太,恕我无礼多说一句。你我相识也有小半年的光阴,虽然交往甚少,但是做朋友也不全在相处时间的长短。我……我看你这样辛苦操劳,心中十分怜惜。”

小海棠立刻瞪圆眼睛望向了他:“啊?”

洪经理看她显出傻样,便觉得她还是年小:“婚姻对于女子来讲,其实也是一项事业。如果当前的生活不够如意,自然可以换个对象重新来过。而我作为一名单身汉,不知有没有荣幸,来得到照顾你的机会啊。”

小海棠万没想到洪经理如此奔放,竟然直奔主题。目瞪口呆的张了张嘴,她几乎忘记伪装小猫:“我、我是来卖表的。”

这时候,洪经理起身绕过大写字台,走到她面前来了。

洪经理抓起小海棠的一只手,绅士派十足的送到唇边,吻了一下。

小海棠吓了一跳,起身想躲。不料洪经理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就拥抱了她。她穿的潦草,夹袍没有形状,可是两个充满弹性的藏在里面,这时就结结实实的贴上了洪经理的胸膛。糊里糊涂的就觉脸上一热,那是洪经理亲了她的脸蛋。

再装傻就要出事了。小海棠奋力一推,强行把洪经理搡了开来。惊慌失措的后退一步,她张嘴刚要骂街,可是污言秽语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她还是没敢翻脸。

“我有丈夫的!”她红着脸怒道:“你怎么胡来?”

随即她又补了一句:“你想怎样就怎样呀?”

洪经理当然是不生气。笑微微的站在原地望向小海棠,他轻松愉快的说道:“真的,你应该考虑考虑我的话。如果你肯跟我,起码再不必为经济发愁。”

小海棠低下了头,心想这洪经理大概也就仅比关孟纲文明一点。她想扭头就走,可是没有钱,强硬不起来。

“我现在没有心思听你说这些胡话。”她红着脸说道:“我只是来卖表而已。我需要钱。”

洪经理迈步向前逼近:“钱不是问题,只要我们能够达成共识。”

半个小时之后,小海棠匆匆离开了银楼。

总算她是个有主意的,死活攥紧了裤腰,只被洪经理亲了脸蛋,摸了胸脯。手表还揣在她的一边口袋里,另一边口袋中鼓鼓囊囊的,乃是钞票。洪经理让她回去“考虑考虑”,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表面上不想得罪洪经理,心里则是觉得这没什么可考虑的。

一路走回旅店,她遥遥的就见凌云志站在店外路边。隔着衣裳按了按兜里的手表,她在心里酝酿着谎言――忽然又委屈气恼起来。凌云志这样不顶用,害得自己被别人占了便宜,自己还不敢让他知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可在此时,凌云志远远的转向了她,一边露出笑容,一边挥了挥手。他穿得不好,头发也乱,可是在稀薄的阳光下,他笑得很孩子气。

等到小海棠走近了,他开口说道:“我们也许可以搬到乡下去住。”

小海棠一愣:“乡下?”

“方才伙计说的,城里房子不够住,所以乡下正在建设新村,生活水平肯定要比城里低许多。”

小海棠想了想,然后也笑了:“乡下就乡下,明天我们去看一看。”

她没说手表的事情,只很轻巧的一拍口袋:“正好又有一点钱了。”

凌云志没想着问问她又有了多少钱。他那脑子里仿佛是少了一根筋,还是大少爷的思维,不管家事。

第十八章

小海棠把自己从洪经理那里得到的收获数清楚了,再加上先前所有的一点积蓄,正是凑出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在旅馆里的硬板床上和臭虫斗争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和凌云志漫无目的的乘上长途汽车,竟是当真下乡去了。

真正到了乡间,他们才明白了“新村”的底细。原来内地一所大学迁来此处,同行的学生可以全住宿舍,可是教授先生们拖家带口,却是要另觅居所,新村便是由此而来。村中众人并非农民,一个个的都很有文化,自从轰炸开始之后,此处因为偏僻荒凉,所以格外又有了一个好处,便是不招炸弹――炸弹也是值钱的,敌机只肯将其投在繁华的城市中去。

小海棠愿意和这样书香盈室的文明人物做邻居,可是此地的房屋实在是不看恭维。木架子围了草席,内外再搪上一层泥,便是一间遮风避雨的草庐。小海棠总觉得自己一旦发力,便能推到整间房屋,凌云志也是直皱眉头――他从小便是住在水泥洋房里,眼前的房子如此简易,让他觉得不是正经房子。

可话说回来,他们虽然对房子有着诸多不满,可是想要得到一间,却也不易。一位友好的太太向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绕过一座山丘,跨过一条小溪,那边新建了一排房屋,据说是出卖的,不过也是这种国难房子,未见得好。

凌云志听到“国难房子”四个字,觉得很确切,忍不住笑着道了谢。小海棠则是打起精神,带着凌云志寻觅而去。

跋涉片刻之后,他们果然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了目标。此处本是无主荒地,如今迁来的人日益增多,本地的保长便抓住机会盖起现成房子,抬了价格出卖,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挣点小钱而已,所以一排房子到如今,只剩了靠边两间还没有主顾。

小海棠亲自上阵找到保长太太,一场唇枪舌战之后,竟是以四十元之价格,当真买下了那两间草庐。买的时候还不觉怎的,及至把钱付出去了,她和凌云志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竟然这就在乡间安下了一个小窝。

这两间房连在一起,一边靠着一条土沟,一边是隔着三尺宽的邻家,窗棂上糊着窗纸,没有玻璃,幸而墙上刷了白灰,看着倒也干净。

小海棠里外走了一遭,忽然高兴起来。手扶门框望向凌云志,她欢喜的笑道:“我们两个跑到这里来,那姓关的肯定是再也找不到了!”

凌云志听了这话,很觉有理,点头附和:“我是怕了关孟纲。他总是刺激我的心灵。”

小海棠又道:“附近有天然的石头洞子,这样我们又省了办入洞证的钱。只是对外的交通太不方便,这要是想进趟城,可是够麻烦的了。”

凌云志继续附和:“而且我越发是找不到工作了。”

小海棠听了这话,把头扭开,暗暗的嗤之以鼻。想要等着凌云志养家糊口,她非饿成一把骨头不可。事到如今,她想自己恐怕非得恢复往昔身份不可了――不过也不算坏,毕竟在天津也阔了一阵子,不算白活一场。

“找什么工作!”她直通通的说道:“你要找工作,我就得给你预备干净衣裳和交通费午餐费,不够费事的,况且你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做什么?就说有点文化,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那边山坳里还全是大学教授哩,不也是一样住这国难房子?”

这话再次刺痛了凌云志的心灵:“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难道一起坐吃山空,等着饿死吗?”

此刻四下无人,于是小海棠双手叉腰,很自在的粗野起来:“我才不指望你。我想好了,等到家里安顿下来,我就去做点小生意,哪怕是卖烟卷儿呢,也一定能挣几个钱。”

“啊?那我呢?”

小海棠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宠溺,可是语气依旧大喇喇:“你?你乖乖留在家里好!”

凌云志把一张小白脸往下一沉:“你看不起我!”

小海棠蹦蹦跳跳的扑过去,从后方抱住凌云志左右摇晃:“可是我爱你呀!”

小海棠说到做到,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她陆陆续续的从附近镇子上买来几样粗陋家具,把房屋充实起来。而在石洞里躲避空袭之时,她又很快和邻家太太们交了朋友,然而有的太太对她很欢迎,有的太太则是淡淡的不大理她。

小海棠是最不怕树敌的,她知道自己在这新村中是个异类。诚然,她不是大学毕业生,凌云志也不是学校里的先生,可他们两个都年轻,都好看。欣赏对于美女,犹如阳光对于花朵。她虽然没什么好衣裳,可是总打扮的整洁利落,又学了身边年轻太太的模样,把脑后的圆髻散了开来,一左一右编成辫子,做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状。年轻太太们还有穿翻领学生装的呢,她编两条麻花辫,想必也不算过分。

乌黑辫子长长的垂在鼓溜溜的胸脯上,她提着一只旅行包走山路,半路遇上一位胡子拉碴的学者。学者根本不知道她是要往哪里去,然而跟了一路,谈笑风生,还作了一首无韵无律的现代诗,赞美了小海棠的新发型。

小海棠笑嘻嘻的,根本就没把学者往眼睛里放。走过二十里山路之后,她向学者微微一躬,告别之后撒腿开跑,赶上了今日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

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长途汽车里挤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进了市区。在路边摊子上匆匆吃了一碗面,她继续奔波,最终跑到了一处简易市场里面。

用有限的钞票买来一些肥皂针线等物,她提着装满的旅行包,也不顾其它,拼了命的又往车站赶去。幸好这一日是没有轰炸,她挤上长途汽车,一路热的要死要活,渴的喉咙冒烟,七死八活的熬过几个小时,她总算是熬回了家中。

东倒西歪的进了门,她迎面就听凌云志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家里中午没有饭吃,饿死我了。”

家里没有水缸,只有一个大泡菜坛子可以储水。小海棠用一只瓢舀起冷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大汗淋漓的走到床边坐下来,她伸长了双腿,就觉得双脚热烘烘的很胀,好像快要肿成熊掌。

凌云志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她,继续追问:“小海棠,晚上吃什么?”

小海棠抬头看他:“你有点心肺好不好?”

凌云志一愣:“我怎么了?”

小海棠恶狠狠的擦了一把脸,然后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我在外面累了一天,你就只知道催着我做饭给你吃!”

凌云志后退一步,也很委屈:“我中午没吃嘛!”

小海棠这一日实在辛苦,此刻身上又热又潮,忍不住就爆发起来:“家里有米有菜,你就非等着我喂你吗?你要是能把我安安生生的养在家里,我一天能给你做出八顿饭来!”

凌云志一听这话,就落了下风。又窘又气的迈步走到外间,他对着灶台坐下来,心里忽然一阵难过。早知生活这样艰难,当初就不该离开天津。死活就守在那里,就算租界遭了炸弹,也能落个痛快。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算什么呢?

小海棠呆在里间,弯腰脱了鞋袜,赤脚踏在了地面上。慢慢缓过这一口气,她起身走到外间,在凌云志身边蹲了下来:“你别生气,我心里没真埋怨你。汽车上挤得厉害,我累极了。”

凌云志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灶台前面。俯身揭开锅盖,他低声问道:“煮粥的话,是先放米还是先烧水?你告诉我,我来做。”

在小海棠的指导下,凌云志煮了一锅粥,又用筷子夹了一碟子邻家送来的泡菜。

两人默然无语的吃了晚饭。小海棠自去铺床,两只脚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脚趾头都肿的透亮。凌云志端来一盆净水,轻声又道:“你把衣服脱掉,我给你擦一擦汗。”

小海棠果然关门掩窗,脱了个。凌云志一边为她擦拭身体,一边承认她带有诱惑性。她鲜嫩,结实,像一只正当季的水果,包含着甜蜜的汁水。

可他是太沮丧了,所以并不情动。

等他把水盆毛巾都送出去了,小海棠躺到床里,给他留出了位置。他回来脱衣上床,端端正正的躺在了小海棠身边。

房内黑暗静默,如此过了良久,小海棠忍耐不住,终于开了腔。

“云志,穷一点也没什么的。”

她扭过脸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不抱怨,你也别生气。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吧!”

凌云志摸索着抓住小海棠的手:“我对不起你。”

小海棠和凌云志十指相扣了。她的手比凌云志的手粗糙,因为凌云志终日袖着手,十指不沾泥,以及阳春水。

第二天,小海棠起了床,开始拎着她的旅行袋四处串门。

她向家庭主妇们推销自己的肥皂和针线,还有少量的生发油和小剪子等物。脸上堆着笑容,她有时候收到热烈欢迎,有时候则是得到冷遇,还有时候则是两者皆有――在昨日相遇的那位学者家中,她卖出了一大块肥皂,得到了学者的殷勤招待,以及学者太太的讥讽:“凌太太真是勤勉呀,刚来了没有几日,便学会了做生意。怎么不见凌先生来帮忙?”

小海棠不肯得罪主顾,满面春风的答道:“他呀,就是个懒,我也不求他帮忙。”

学者太太淡淡笑道:“红颜薄命。”

小海棠越发笑的格格的:“我算什么红颜?操劳倒是真的。”

然后她不敢久留,连忙告辞离去,一边走一边还说:“如果还需要什么零碎小玩意儿,就请直接到我家里去吧,如果我家里没有货物,进城时也可以捎回来。”

学者太太似笑非笑的:“这可不敢。我家子平常说凌太太是‘美玉蒙尘’,我这顽石,怎敢劳动美玉。”

子平便是那位学者的字。小海棠没有话讲,哈哈的只是笑:“有学问的人,果然一肚子词。什么美玉顽石的,还不就是人家的媳妇。”

学者太太看她言谈像个村姑似的,便一挑眉毛,感觉她和自己不是一个等级的。学者站在门外,却是依依不舍的目送她走远,觉得她这是天真烂漫。

如此有了几次经验,小海棠便有了新主意――她逼着凌云志出面。有些太太看她是个狐狸精,很不入眼,可凌云志是绝不讨厌的,总没有被人撵出去的危险。

可是凌云志涨红了脸,死活不去。

因为这个,小海棠和他大吵一架,并且动了手,把凌云志捶的满屋乱转。凌云志天天在家闲着,养的身娇肉贵,如今力不能支,自然落败。

三天之后,凌云志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要死似的低头哼唧道:“太太,请问您需不需要针线?”

旅行袋内的货物很快卖了个精光,小海棠和凌云志在油灯下算了笔账,发现这一场买卖竟是颇有盈余。在金钱的鼓舞下,小海棠生出勇气,决定再接再厉,明天还进城去!

在清晨出发之前,小海棠对凌云志说道:“如果有了空袭,你临走时可别忘了锁门,也不许图近便往土沟里躲,务必要进石头洞子里才行。我也一定尽量赶回来,要是长途汽车因为轰炸耽误了,那我就在城里住上一夜。你不要担心我,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第十九章

小海棠所去的批发市场,其实只是一处大棚子,算不得真正市场。棚子里面乱哄哄的,谁有了货物,便在里面就地摆了出售,一边出售一边高声吆喝,铺天盖地的只是喧嚣。

这地方虽然看着寒碜,可是很有些游击商人在里面发财。小海棠一介女流挤在其中,自己也觉得怪不合适的,尤其是讨价还价之时,双方并不明说,而是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比划价格。这也让她感到难堪,因为的确是有那批发商人趁机攥着她的手不放松。

可是没办法,如果换了凌云志过来,除了被人踩掉鞋,大概连根针都买不来。

今日是个阴天,料想不会有日本飞机过来轰炸。小海棠挤出一身大汗,手里的帆布旅行袋里已经装了半袋大块肥皂。不时的有男人盯着她看,因为实在是没见过小姑娘往这里混的。前方有人站在台子上大声吆喝低价香烟,小海棠拼了命的往那里赶,胸脯不知被谁捏了一下,疼得她一皱眉头。头也不回的大声骂了一句,她勇往直前,终于劈开一条小路,东倒西歪的到了台前。

这香烟的价格的确是便宜,小海棠不顾身上痛楚,急急忙忙的开动脑筋算起账来――如果买下香烟,那肯定是超出预算,也许回家之后会立刻穷的断顿;可如果不买,以后定然不会再遇上这种便宜。心中七上八下的翻腾了片刻,她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像要抢劫似的,买下了二十盒烟卷。

费力的把烟卷塞进旅行袋里,她转过身来,这就打算离去。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现金了,就算看上货物,也买不得。况且这时离开市场,正好能够赶上最近一班长途汽车,只是没有时间再吃午饭――正好,省下一顿了。

可是未等她走出市场大门,远远却见外面开来一辆卡车。卡车后斗上不知装载了什么,就见满满登登,上面还苫了一层雨布。前方车门一开,一名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一身衬衫长裤都崭新利落,头上还扣着一顶巴拿马草帽,看着颇有风采。

市场内立刻跑出许多游击商人,而那男子趾高气扬的摘下草帽,露出面孔,却是关孟纲。

小海棠一旦看清关孟纲,就立刻瑟缩着后退一步,想要另寻道路逃走。她虽然表面上叫的凶,可是自知不是关孟纲的对手。关孟纲那种丘爷,一旦犯了混,谁能治服得了?

小海棠捧着大旅行袋,在市场里东奔西突,想要挤将出去,可是人潮汹涌,没有她的路走。正是焦虑之时,外面又起了惊呼:“挂球了!”

“挂球”乃是重庆所有的一种警示方式,在高地上竖根杆子,一旦有了敌机来袭的消息,就会在上面悬起红绿圆球。大阴天的,竟然也会闹起轰炸,这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棚子里的商人们立刻开始收拾货物,想要马上撤退。如此大乱起来,越发把小海棠挤得如同浪中浮萍一般。

起起伏伏的被人推到了棚子边缘,警报声忽然响了起来。

警报一响,那就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谁也没有想到这次敌机来的这样快,市场内越发乱的不像话。满载货物的卡车发动起来,一溜烟跑了个不知所踪。小海棠死死抱住旅行袋,深一脚浅一脚的随着众人跑上大街。慌里慌张的拐弯找到一处防空洞,她想要进,却被防护团丁拦了住――这是一处好防空洞,是要花钱办了入洞证才能入内的。

小海棠在满城回荡的警报声中,急的快要哭出来:“先生,行行好吧,我没有入洞证,让我在洞口躲一躲就好。”

防护团丁很为难的摇头,又伸手向前方一指:“这位小姐,请你再往前走一条街吧,那里有个公共洞子,是可以随便进的。”

小海棠见对方不肯发这个善心,便不肯再浪费时间多说。周遭商人们多住在市区,轻车熟路,都有证件可以入洞,唯有她像只孤雁似的,扑着两只翅膀乱飞。遥遥的已经传来了飞机马达声音,她吓的魂飞魄散,一路跑的腾云驾雾。正是惊恐之时,她忽然头皮一痛,却是被人抓住了辫子。

气喘吁吁的回过头去,她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面红耳赤的薅了她的头发:“跑!跑!跑你娘的跑!老子在后面喊你喊的喉咙都破了,的就只会跑!赶着去死吗?”

在小海棠的严重,关孟纲和日本飞机具有着同样的杀伤力。忍痛攥住辫根向外一拽,她不敢多讲,撒腿又要继续狂奔。可是就在此时,日本飞机过来了!

一声巨响伴着气浪拍了过来,当场把小海棠掀了个倒仰,手中的旅行袋也落在了地上。满目硝烟之中,她爬起来还要寻找旅行袋,不想关孟纲从后方赶上来,竟是强行拦腰抱起了她!

快步跑回路边屋檐下,关孟纲俯身沿着来路快速返回。几米之外,炸弹接二连三的开花。一块碎玻璃飞过来划破了他的额角,他没在乎,一溜烟的回到了方才那处防空洞前。

显然,他是有证件也有面子的,防护团丁并没有做出阻拦。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像扔一件货物似的,把小海棠往地上一扔,随即从裤兜里掏出雪白的手帕,低头用力擦净了脸上鲜血。

小海棠“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仰脸看着关孟纲的惨象,她知道对方这回真是一片好意。一翻身爬起来,她张了张嘴,却是并没有说出道谢的话。

关孟纲在众人的注视下,径自找了一处位置坐下。小海棠灰头土脸的跟过去,独自在一旁的角落里蹲了下去。双手抱着膝盖,她喃喃的终于开了口:“关先生,谢谢你。”

关孟纲“哼”了一声,抬手用手指摸摸额角,那里依旧是在流血:“我这算是救命之恩吧?”

小海棠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没说话。关孟纲先不理会,后来见她安静的出奇,便仔细盯着她审视了一番。

片刻过后,他伸长了一条腿,在小海棠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哎,你怎么了?”

小海棠在悄悄的落泪。用满是灰尘的手掌一蹭眼睛,她哽咽着抬起头来,心疼自己的那一袋货物。她若是自己死了,也许都不会这样伤心,因为向来觉得自己不值钱,生平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八百大洋的价格。

旁人如果丢了这么一口袋货物,无非只是损失而已,可对于她来讲,这就是她和凌云志的全部家当了。家里只有一碗糙米,仅够煮两顿稀粥,吃完稀粥又该怎么办?这回山穷水尽,一点本钱都没有了。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人活着太不容易。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来,今天如果不跑这一趟市场,那钱还在自己手里,还能把生活维持下去。现在可好,钞票变成肥皂烟卷,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抽抽搭搭的答道,浓黑睫毛上挑着眼泪珠子,一张脸脏的好像小鬼。

关孟纲向她探过头去:“哟,你原来有过什么?”

小海棠的精神垮了,没有心思再和他斗嘴,抽泣的直打结巴:“有、有肥皂和香、香烟……”

关孟纲板着脸一笑:“还有个少爷崽子。”

小海棠不泼辣了,心里只是酸楚。这回两个人穷的快要讨饭去了,虽说在新村里也有几位说得来的太太朋友,可是真提到钱,谁敢轻易出借?现在这个世道,大家都拮据啊。其实真要让她去讨饭,她也能活,只要可以的话,她讨饭也能养活凌云志,可是凌云志能过这种日子么?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走到绝路了。双手捂住脸,她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关孟纲望着她:“别他妈哭了,我就想知道,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个问题自然无解,所以小海棠沉浸在绝望中,滔滔的只是流泪。两条麻花辫散了开来,她成了个疯头疯脑的小婆娘。

关孟纲又道:“肥皂香烟,值几个钱?至于你这么嚎丧吗?”

小海棠也知道肥皂香烟都不是值钱货,可是她穷,对于穷人来讲,这就是要了命的损失了。

关孟纲不再理会小海棠,转而和身边众人谈起生意经。这种高级防空洞,四壁雪白,灯光明亮,空气也流通,所以坐在里面,并不难熬。

如此过了两三个小时,警报解除,关孟纲站起来走到小海棠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行啦,别哭了,跟我走!”

小海棠没有接他的手,自己扶墙站了起来。跟着关孟纲走,当然不是上策,尤其此刻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对方的心思,她明白得很。

可是不和关孟纲走,自己便会连个安身之处都找不到。即便熬到天明回了家,又能怎样?和凌云志一起坐等饿死?

默然无语的跟上关孟纲,小海棠做了最坏的打算――得活着,无论付出什么,都要活着。

第二十章

小海棠第一次到了关孟纲的家中。

关孟纲果然是混的得意,一个单身汉,却是在一处公寓楼内租下了三间明亮房屋,屋内家具一应俱全,每天还有一个女仆回来为他打扫家中卫生。

脏兮兮的小海棠站在这样洁净的公寓屋子里,自己都觉着有些不大妥当。关孟纲一手裤兜里,一手打开各屋电灯。转身望向门口的小海棠,他忽然笑了:“我这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吧?”

小海棠无话可答,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

关孟纲迈步走到她的面前:“海棠果啊,你说你是不是死心眼?你要是早跟了我,还用遭这种罪吗?我关某人大话不敢讲,可是至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出去卖力气讨生活!”

说完这话,他抬手挑起小海棠的下巴:“我不嫌你是个二手货,你要是愿意跟我,我还要你。你也看到了,我在重庆没太太,你想要名分,我肯定也能给你。怎么样?”

小海棠拨开关孟纲的手,愣怔着沉默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比云志有本事,能赚钱。”她低声说道,鼻音很重:“可是……我就是喜欢云志。”

关孟纲把双臂抱到胸前,忍不住笑了:“你贱啊?”

小海棠含着眼泪,第一次感觉关孟纲也是个可以说话的人:“我知道我是贱命,小时候没娘,大了被亲爹卖出去做小老婆。我这辈子享不到福,我也认了。只要天天能看到云志,我苦死累死,也都心甘。”

说到这里,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我不能离开云志,要是没有了我,云志一个人没法活下去。”

关孟纲翻了个白眼,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评价:“他妈的真是个傻×娘们儿!”

然后他仿佛已经拿准了小海棠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居高临下的斜睨着对方,他皱着眉头说道:“体体面面的关太太不肯做,非得像个似的零卖,是不是?”

伸手在小海棠的胸前摸了一把,他挑着一边眉毛继续问道:“说个价吧!陪我过上一夜,要多少钱?”

小海棠声音很大的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不是自己不守妇道,是没办法。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她天然的就只有这种资本。

“我不要钱……”她好像堕进了火炉中去,从头到脚一起发烧,羞愧的睁不开眼睛:“我要货物。”

关孟纲志满意得的笑了:“你倒是精明的很!”

随即他向身后一指:“浴室里面能放出热水,你先洗个澡吧!”

关孟纲马上就能如愿以偿,这时便是十分激动。没等小海棠沐浴完毕,他自己就推门闯进浴室去了。

浴室房门“咣当”一声被摔了上,里面传出了小海棠的哭叫。哭叫声音拔着高扬起来,忽然又被遏止,是一口气换不上来的光景。水声带着节奏哗啦哗啦,半个小时之后,浴室房门忽然开了,水淋淋的关孟纲抱着的小海棠,欢天喜地的跑近了卧室中去。

关孟纲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可是小海棠不肯给他为所欲为的机会。在大床上两度春风之后,小海棠发了疯似的对关孟纲又抓又咬,死活不许对方再弄自己。胸前两个鼓溜溜的晃晃荡荡,她咬牙切齿的不知了羞,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算女人。

关孟纲光着屁股坐在大床正中央,满脸淫笑:“怎么?这就受不了啦?嫁了好几年的人,怎么就只有这点本事?”

小海棠披头散发,气咻咻的瞪着他。

关孟纲又问:“我和凌云志,谁更厉害?”

小海棠的从中分开的长发中射出涣散目光,嫣红的嘴唇咬得死紧。神智渐渐回归脑海,她知道自己已经是脏污了。

关孟纲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也不失望,因为笃定自己肯定是强过凌云志。弯腰爬到床头,他从床边矮柜上拿下一包香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将个打火机掷向小海棠,他大喇喇的说道:“给我点个火儿!”

小海棠眩晕着捡起了打火机。心里的血一阵一阵往上涌,她咬住牙关,想要扑上去撕咬活吞了关孟纲。

可是凭什么撕咬活吞人家呢?这事情也算是双方自愿,关孟纲算不得用强。

把打火机扔回到关孟纲面前,小海棠失控似的全身颤抖。关孟纲撩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个雏儿,没经过这种场面。

慢悠悠的吸完这一根香烟,他一掀被子躺了下去:“行了,我不逼你了,过来睡吧!”

小海棠静静的向后瑟缩,一直退到了床尾。关孟纲看了她这个举动,忍不住笑问:“怕我占你便宜啊?用不用我再给你立个牌坊?”

小海棠不言不语,掀起被子一角搭在身上,蜷成一团躺下去了。

关孟纲拿起旁边的枕头,用力向她丢去。他真是觉得小海棠不错,男人都怂成那样了,她还一门心思的供着对方吃软饭。这女人很靠得住,要是他的老婆就好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关孟纲睁开眼睛,发现小海棠已经穿戴整齐,一张脸寡白的,气色十分不好。

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他欠起身来,睡眼朦胧的问道:“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小海棠抬眼看向了他,眼神很锐利,让人想起饥饿的野兽:“你说过今天要给我货物的。”

关孟纲笑了,向后一仰躺了回去:“你放心,我不食言。你那点东西,对我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看见市场门口那辆卡车了吗?嘿嘿,我的!”

关孟纲在距离批发市场不远处,有个地下货栈。吃过早饭之后,他把小海棠领过去,让她自己随便挑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小海棠不客气,一手拎着一只布口袋,另一只手选那小瓶的雪花膏,一瓶接一瓶的往口袋里扔。除了昂贵的化妆品,毛巾铁钉扳手螺丝刀,她也全要。最后将一打袜子塞进口袋缝隙里,她蹲下来,费力的将口袋拎手打成死结。这时,口袋已经成了个大包袱,饱满的快要爆炸。

货比钱强,有了钱,也是要拿来买货去卖的,况且关孟纲又能给自己多少钱?关孟纲不是冤大头,对他狮子大开口,想必是行不通的。

“有困难,就再来找我。”关孟纲难得的严肃了面容,拦在小海棠面前嘱咐道:“别以为你有法宝,从此两腿一张就能来钱。少和别的男人狗扯羊皮,要是有了困难,就还来找我。”

小海棠不看他,捧着大布口袋向外走去。经过昨夜那一场,她现在觉得自己铜皮铁骨的,似乎是什么都不怕了,都不在乎了。钱才是最重要的,她立下决心,要挣多多的钱,再也不受钱的压迫,钱的屈辱!

乘坐长途汽车出了城,小海棠经过漫长的颠簸,最后终于回到了家中。

凌云志迎了出来,干净的脸上带着惊喜。小海棠刚把怀里的大布口袋放下去,就被他搂到怀里拥抱了一下。

“总算回来了。”他斯斯文文的笑道,表情很欣喜天真:“等死我了!”

小海棠扯了扯嘴角,极力也想露出笑容:“没想到昨天会有空袭,警报解除的太晚,我没赶上回来的汽车。”

凌云志没有多问小海棠是否辛苦,而是把她扯到里间房内,指着桌上高高一叠簿子说道:“小海棠,我找了份差使,多少也能赚一点钱了!”

小海棠疲惫的问道:“差使?什么差使?”

凌云志很满足的笑道:“算是个抄写员吧!是李教授介绍来的工作,李教授说我的字还算不错。”

李教授一家乃是凌家的邻居,小海棠也听对方提起过这种工作――薪酬是很微薄的,无非是聊胜于无罢了。

勉强对着凌云志笑了笑,她低声说道:“云志,昨夜睡得不好,今天车上人有很多。我累极了,想躺一躺。”

凌云志连忙走到床前,弯腰拍了拍枕头。而小海棠走到床边坐下来,忽然又可怜兮兮的说道:“云志,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凌云志扭头看了看窗前桌上那一叠簿子,犹豫一下,随即笑道:“好,我陪你。”

小海棠依偎在凌云志的怀里,呼吸着凌云志的气息。抬手摸上凌云志的面庞,触感温凉而又光滑。凌云志皮肤好,又白又细的,天生就是个小白脸的坯子,可是又做不成小白脸,因为一身的少爷脾气,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不会去对别人讨好凑趣。回想起天津岁月,那时的凌云志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多么迷人啊。

小海棠始终坚信凌云志是很好的,把脸颊贴上凌云志的胸膛,她还是爱这丈夫。丈夫没错,是世道错了,丈夫本来就不该受这种苦。

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睡了个午觉。下午她蹲在地上分拣货物,凌云志则是坐在桌前,握着自来水笔认真抄写簿子。

晚上,他们用最后一点糙米煮了米粥,两人灌了个水饱。家里没有米也没有钱了,想要度过难关,至少要等明天卖出货物。小海棠想要去李教授家借一点米,度过明早的危机,可是凌云志一定不肯――他很讲面子,宁可饿着,也不去向旁人借粮食吃。

小海棠拗不过他,只好姑且睡过这一夜。两人年纪轻轻的,然而都不敢乱动,因为一旦做起床上运动,那点米汤就会立刻被消化干净了。

第二天清晨,凌云志翻箱倒柜,找出一点零钱给了小海棠,让她出去买烧饼自己吃。

小海棠很愕然:“我自己吃?”

凌云志解释道:“我坐着写字,不费力气;你说你要出去卖货,这个……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

小海棠听到这里,先是心酸,随即却又硬起心肠,暗想我为了这个家庭付出许多,如今多吃一个烧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海棠并没有把货物尽数扛出去贩卖。她挑了袜子和化妆品出来,放在竹篮子里,一路挎着去了附近集市。

大半天过后,她拎着一竹篮子鸡蛋回了来,肩膀上又扛了半口袋米。

“云志!”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家里还有没有柴禾了?我们蒸米饭炒鸡蛋!”

凌云志上前接下米袋子:“袜子全卖光了?”

小海棠欣欣然的答道:“这些米也够我们吃一阵子了。这几天我不急着卖货,等价格涨一涨再说。”

这天晚饭,小海棠和凌云志吃了热气腾腾的一顿饱饭。到了第二天,小海棠又起早跑去集市,买了两斤腊肉回来,吊在炉灶上方的墙壁上。

熬过半个月,他们眼看着又要挨饿。这回小海棠带着余下货物出了门,在出售之前先四处打听了行情,结果吓了一跳――没想到价格会涨得这样快。

货物摆出来,很快便被人抢购而光。

一沓零碎钞票握在手里,厚的有了质感。小海棠没有急着回家,反而是就近进了一间茶馆。女人可是少有单独来坐茶馆的,三言两语的工夫,她和一位本地有名的游击商人攀谈起来。

对着游击商人,她伶牙俐齿的很不吃亏,可是因为生得美,所以对方心甘情愿的让着她。片刻的戏谑过后,游击商人答应过两天会借辆汽车过来,送她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