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日记·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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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东黄流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

父亲67岁了，退休七年，吭哧吭哧写了九本书，吓煞我也。读了他的书，我才知道：他小时的外号是“拉稀公鸡”……老实说，父亲真有点像公鸡，滔滔不绝，精力过人，什么时候都闲不住。

去年，他从美国探亲归来，回到村里继续退休生活。我回家看他时，顺便访古，抄碑文。没想到，这个爱好影响了父亲。他一直在撰写村史，苦于资料不足，见了我抄的碑文，灵机一动，想到村后有许多晚清和民国的墓碑，正是他想要的史料。于是，他带上矿泉水和相机，每天都到村后的野地里抄录碑文。这样抄着抄着，他便养成了散步的习惯，一天要是不散步就不舒服。

今年春节回家，我每天的一个功课便是陪父亲散步。

我们散步的范围不大，也就是村后，从田野到野地再到田野，绕个弯，来回五六公里而已。然而，就在这五六公里的路上，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鸟儿。一出村庄，不到500米，便看到了白鹤。它们在水田里悠闲地呆着，居然不怎么怕人。数了一下，大概90只。这可不是小群落了。我上前拍照，它们低低飞起来，婀娜多姿，实在太美了！父亲很熟悉这一带，60年前，他还是一个光屁股的放牛娃，成天骑牛路过这里，挖地瓜，掏鸟窝，但他告诉我，以前也没见过这么多白鹤。

往前走，又看见了白鹭。白鹭也是白色的，不过脖子比白鹤短，很好辨认。我和父亲走过一个芦苇过人头的水塘，刚转弯，突然听到拍翅声，吓了一跳，只见两只白鹭从不到十米的地方飞起，贴着水面飞去，芦苇在风中振动。

还有各种各样的水鸡和八哥。一次散步经过桉树林，突然阴云密布，光影恍兮惚兮，一副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样子。突然爆出一大片鸟叫，从四面八方把我们密密麻麻包围起来，抬头一看，数百只八哥从树上飞起，列队飞行，啁啁啾啾。这场面甚壮观，我只在BBC的电视节目里见过。

眼前的一切，我甚诧异。以前，我们村的生态并不好，其他地方的生态危机，我们都有。特别是猎杀野生动物，对村人来说是家常便饭。1995年，我第一次到北京，印象最深的便是北京的麻雀居然不怕人，也没有人捉它们！

问父亲，为何鸟儿多了？他说：生活好了。以前，大家到处捕猎，电鱼、打水鸡、捉田蛙，弥补日常饮食之不足，现在不稀罕了，现在，农村的青年连早餐都不在家里吃，非要跑到镇上去吃羊肉汤才叫时髦呢！还有剧毒农药和猎枪也都禁了。有一阵，村里的农药用得太猛烈，鸟儿都死净了，整片田野真的是“鸦雀无声”，村里人甚至不敢吃水塘里钓上的鱼，怕有毒。禁了剧毒农药以后，生态马上好转。而现在白鹤不怕人，敢离人这样近，也是因为没了猎枪。

父亲去过美国，目睹美国人对鸟兽的保护，印象深刻，接受了他们的环保观念。回家后，他不但宣传环保，而且身体力行，拿我们家实验，在后院里种了各种草木，任它们自己长。他说：我要把我们家搞成一个生态园！结果，我们的后院太“生态”了，不但蚊虫多，而且还出现了蛇。我们不干了，抗议他的“不干涉政策”。父亲不管，说：只要不咬人，由它去吧。简直一个环保的“原教旨主义者”。

在路上，父亲得意洋洋地讲：这样下去，没多久我们就跟美国那样啦！他说话的神情，就真有几分“公鸡”的神韵了。父亲是在村里长大的，据他说，因为穷，八九岁的时候还是光屁股，没有裤子穿，后来工作，后来退休，又回到了村里。他实在太爱这个村子。

离家前一天，我在龙眼树下的吊床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树顶有“噗噗”的拍翅声，睁眼一看，一只黄翅膀的大毛鸡冲向天空，同时，在更高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鹭正穿过我们村的烟雾，安详地飞着……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