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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那么灼热,那么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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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头大乖乖老幺娇,倒霉生在半中腰”,我就是家里的倒霉蛋子“半中腰”。

她是头大,比我大两岁,从小就因能在贫寒的家中独当一面而倍受器重,比我晚来世上蹦达四年的老幺,出生时不足月,加上是个传宗接代的,深受爸妈的宠爱。

惟有我这“半中腰”,既无用处又身子骨倍儿棒,7岁那年被送给了妈妈的姐妹桃,临走时,爸妈为家里少张吃饭的嘴喜上眉梢:弟弟大嚼着人家拿来的奶糖而笑得咯咯吱吱。

他们的开心建立在将我从这个家里剥离出去的痛苦之上,我心中的愤恨可想而知,但倔强的我没有掉一滴泪。倒是她,拒绝稀罕馋人的零食,躲在门后哭个不停。

猫哭耗子,为什么被送走的是我而非她?我对她的嫉恨油然而生。

我们快出村子时,她追了上来,抱住我死活不松手。我使劲掰开了她,将她在雪地上。她扑嗵一声跪在闻迅赶来的爸妈面前:“不要将小二送人好吗?我可以多采点药材,多捡点东西卖钱……”

她哭红的眼睛可真丑。我不需要她假好心。在凛冽的风雪中,我头也不回地走丁。

来到陌生家里的第二天夜里,刚给我喝过水的阿姨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几分钟里,我亲历了人的生死离别,心里恐惧极了…人们乱作一团时,我胡乱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向家里跑去。

五里的雪野山路,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进村,我就开始鬼哭狼嚎:“我回来了,呜呜……”我的哭喊不知道惊动了谁家的狗。一只恶狗叫着朝我扑咬过来。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拿着一根扁担狠狠地给了恶狗一下子。等狗叫着逃跑后,她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哭着说:“小二,姐做梦就梦到你回来了,还听到你喊姐救你,就赶紧地跑了出来。”

我没有理她。为什么经历死亡恐怖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心中填满了愤愤不平。

我从小有爱尿床的毛病,妈妈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每次尿床都会动手打我。一次我将新做的棉被画上地图后,妈妈掂起一根荆棘没头没脸地朝我抽了下来。

我突然用手指着在一边剥玉米的她说:“不是我尿的,是她!”

妈妈疑惑地看着她。她愣了下,然后怯怯地点点头。妈妈的荆棘不客气地挥向了她。从此我再尿床,就推到她身上。每次挨打她总是咬着牙不作声,过后照样烙馍、做饭、照顾弟弟。

我辛苦两天才做好的弹弓被弟弟抢走了。我气得一把将他推倒在桌角上,磕破了头。妈妈拿着笤帚将我一顿胖揍,然后罚我跪到院子里去不准吃饭。

天黑了,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将烙的煎饼塞到我手里。

不知是对她的嫉妒还是生妈妈的气,我将那块煎饼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后又吐了口水。妈妈正好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了,向我扬起了巴掌。她挡在了我的前面,巴掌脆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脸当即就肿了。我推开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谁要你假好心!”然后扭头跑出家门。

那天晚上我躲在家后面小山坡的玉米秸杆堆里流泪。我听到她在喊我:“小二,你在哪儿啊,天黑了,山上有狼的……”

她的嗓子喊哑了。我仍然没有出声。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敌视和仇恨,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我却爹不疼娘不爱的?

她打着手电筒找到我时,我已经睡着了。她抱住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二,你把姐吓死了,你知道山上有狼的,前几天小黑他们家的猪还被狼给叨走了。”

那天晚上,她用温水给我擦拭着身上青一道红一道的伤痕,擦着,哭着,还唠叨着:“小二,你干嘛那么犟呢?妈打你时你说声不敢不就行了?下次不许再藏起来让姐找不到,姐会急死的。”

我很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轻些?疼死我了。”

我五年级那年,她初二,家里出了变故。奶奶病倒了,家里所有的钱给奶奶看病还不够,又借了许多外债。

新学期开学时,爸爸把我们叫到一起,说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继续读书,让我们抓纸团,谁抓到上学就上学,抓到回家就回家。

她把书从书包里倒出来又装进去,装进去再倒出来,就是不肯抓纸团。

我抓起一个打开后没有字,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突然从我手中夺过那张纸,说:“这个才是我的,小二耍赖。”我心里有点惊喜,“你要这张吗?”她说:“当然啊。我是姐,本来就该让我先抽的。”我的手心里满是汗,拿起了另一个。两张纸条放在一时,我的上面写着“上学”。

爸爸无奈地叹口气说:“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以后不会后悔吧?”她点点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怎么会后悔呢?我看着书本就头痛呢。”

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一直在转啊转。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我张张嘴想叫姐,却始终没有叫出口。

她却不像往常那样唠叨了,只说了声“小二,姐困了”,就转过身睡了。但她瘦弱的肩却一直在抖,我知道她在哭。

她中途辍学后就去大队的蚊香厂做工,回来后总爱和我讲些工厂里发生的趣事。我心里对她的那一丁点儿欠疚总算释然了,或许正像她说的,她不想再上学了吧。

几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理想中的高中,飞出了大山。

开学前,她就开始给我缝被褥、纳鞋垫,还在上面绣了朵漂亮的牡丹花。

她边干活边叨叨:“小二,出去不比在家,要和人家好好相处,要学会忍让,学会照顾自己,也不要太舍不得花钱,姐现在有工资了。还有……”她小声地偎着我的耳边说,“我偷偷攒了一点钱,准备你上学时候用的。听说城里的女孩子都穿胸罩和好看的小裤头,你进城后就去买来穿,到那里不能让人家小看咱。想吃啥,姐给你送,或自己拿钱买。但千万记着不能花男孩子的钱。”

她可真罗嗦,像个老太太。我正往嘴里抛红薯干,嗯嗯啊啊地应着:“你就放心吧,城里的男孩子一个个像棉花糖,连喜鹊和麻雀都分不清,我才不喜欢他们呢。”

她仿佛听到了某种保证,放心地笑了。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将行李用塑料布包裹好,推着自行车将我送到山外的车站。我上车了。她隔着车窗说:“小二:好好学习啊。别惦记家,家里有我呢。”然后将一个手绢塞给我后和我挥手道别。

里面包着整整200元。她可真土,现在谁还用手绢包钱啊?

车开了,她瘦弱的身子渐渐地浓缩成一个句号,很快就消失了。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城里的男孩子也不都是“棉花糖”。新学期开学不久,我就发现那个叫郑一鸣的男孩子非常可爱。他总爱拿着巧克力和我换红薯干,我嚼着香喷喷的巧克力时,他则有劲地咬着红薯干,说纯天然无污染的食品是最美味的。

月末临回去时,我用一包红薯干从郑一鸣手里换了一包巧克力带回了家。我想让她见识下比红薯干更好吃的甜食。

我得意地看着她一脸陶醉地嚼巧克力,问她好吃吧?她使劲地点着头,说:“真好吃。”然后就开始翻我带回来的书,突然她大叫一声跳起来,问:“小二,这是啥?”

原来课本中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怜。深山出俊鸟,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没看落款就知道是郑一鸣写的。天!他什么时候将纸条夹进我的课本的?当我想将它藏起来的时候,妈妈听到她的叫声走了过来、威严地朝我伸出手,我只好乖乖地交了上去。

妈妈气得手脚发抖,一巴掌扇到我的脸上,说:“这么困难供你上学,你却不学好!我没你这个不知廉耻的闺女,你给我滚!”

我捂着脸,所有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愤恨地瞪着妈妈说:“你从来就不喜欢我,把我送人,还动不动就打我,根本不顾我的感受。那你还生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死掉好了!”

我转身就往门外跑。

她拉住了我,说:“小二不要啊……”

我甩开了她的手说:“这下你趁心如意了吧?你少假惺惺地当好人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恨我冤枉你尿床让你挨打,你恨我夺走了你上学的机会。你今天总算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说着我头也不回冲出了家门。

那天我没有藏身于家后面的小山坡,而是去了临村同学家里。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找到我。

我没想到我任性赌气的出走,却造成了和她的天人永隔。

她以为我仍然藏在那里,就去山坡上找我。没找到我。却发现了野兽的爪痕。她疯了一样满山遍野地找着、喊着、哭着。下雨了。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她摔坏了手电筒。看不清道路滚落到了山坡下。一旁的荆棘上。挂着她的红纱巾,血一般红。

她的同学来了,哭着说她的成绩在班里是最好的,当年如果不退学,就会被保送到县重点上高中。还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她说等将来有一天。家里条件好点了,她就重新去上学……

她的同事来了,流着泪说:“近两年的时间,她的午饭只吃从家里带去的馍和咸菜,省下的餐补全部攒了起来,说是让妹妹上学用的。”

爸妈哭得死去括来,说:“这么多年她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我已经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了,疼痛将我碾成了齑粉,没有伤,却血流成河。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抓起她冰凉粗糙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想给她以温暖,但她再也感觉不到了。

从此我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我所有的快乐。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有了报酬丰厚的工作,有了爱我的老公。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了她。每个午夜的梦里,我都能听到她在喊我:叫、二,你在哪儿啊?回来啊,姐在找你……”泪一次次湿透了枕畔。

她的祭日,我买了一摞课本,从初中、高中到大学,在她的坟前边焚烧边流着泪说:“姐。小二知道你想读书,就给全买了回来;姐,你总是在喊小二回家,你听到我在喊你吗?姐,下辈子你做妹妹,让我来疼你,喊你回家,好吗?”

纸灰化作白蝴蝶,流血染成白杜鹃。而她依然在那冰凉的黄土下沉默,让我独自在风中等待――

爱,那么灼热那么疼痛,那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