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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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沈建成一看号码就紧张得脸都白了。是老人院打过来的，婆婆有了点儿小意外。等我和沈建成衣衫不整地蹿到市郊的老人院时，黑黢黢的走廊里，远远就听到那个乡下中年女护工的呵斥声：“谁得罪你了，你这样啊。”
沈建成攥着我的手冷得好像一块冰，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的手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灯光暗黄的房间里，婆婆蓬乱着头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打吊瓶，刚刚还对她疾言厉色的女护工，看到我们依然气哼哼地：“你们家这个老太婆，太难伺候了。”
她服了20颗安眠药，我和沈建成赶来之前，已经洗过胃了。女护工嗤嗤冷笑着：“20颗安眠药根本要不了命，她这是故意吓唬人呢。”
沈建成的脸色异常难看。我敷衍着将忿忿不平的女护工推出门去，再回头，婆婆正攥着沈建成的手掉眼泪呢。
虽然超级不喜欢这个人，可看到她蜷缩在被子里无望的样子，我还是有几分心酸。开车回家的路上，沈建成黑着脸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情不好，遇到这样的事儿，搁谁都一样的纠结。
可冷静下来想一想。老人院那么多的老头老太太，怎么就婆婆出了这样的问题?是护工不良，还是她故意折腾?这话要是外人听来，肯定要说我这个儿媳妇不厚道，但是，这一年多的相处，我是太了解老太太的脾气秉性了。
当初，公公去世之后，沈建成将婆婆接到了家里准备颐养天年。我其实也做好了做一个贤良儿媳的准备，可老太太的要求太高了。她整天拿一显微镜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家务做得少了、脸色不好看了，甚至我出门找朋友泡个夜店，她都无法容忍和接受。
刚开始，为了沈建成，我忍。可日子久了，谁的耐心和宽容都有尽头。婆婆变本加厉地苛刻到一定程度时，我们开始频繁爆发冲突。墙上挂了新买的油画，婆婆点评：“颜色太艳了。”我冷眼相对：“我就喜欢这份艳丽。”桌上摆了刚出锅的莱，婆婆挑起来左看右看：“太淡了吧，没放盐吗?”我香喷喷地吃一口：“口感正好，再放盐就不能吃了。”
婆婆一摔筷子回了自己的房间，沈建成蹙着眉头瞪我：“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凭什么啊，这是我的家，我的地盘我做主。要想相安无事地长治久安，婆婆得明白一个事实，这个家里，我才是主人，她只是客，做客人，自然要懂得客人的规矩。
可婆婆非常不识相，一再挑战我的底线，当然，得到的反击也更加的厉害。到最后，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婆婆叫嚣：“这个家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去老人院。”
沈建成老大不情愿，我却举双手赞成，最终，婆婆如愿以偿了。
可到老人院这才多久啊，两个月不到，她竟然玩出了自杀的把戏。而且，确实如女护工所说。20片安眠药啊，除了虚惊一场，还有什么!
可接下来沈建成的那个决定，却让我赫然醒悟，20片安眠药，虽然要不了命，却可以帮老太太得到另一个想要的结果――沈建成耍将他妈从老人院里重新接回家。
我一听就懵了，好容易请走了这尊大神，怎么又要请回来?
但眼下这状况，似乎也不能极力反对，沈建成愚孝迷心，作为老婆，我的最佳选择，除了支持到底，还有什么。婚姻宝典上都说了，爱屋一定要及乌，否则，因为一只乌鸦，你或许就可能失去那个叫家的屋子。
大道理我都懂，可具体行动起来，还是百般的不情愿。沈建成低声下气地游说：“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宽容的老婆，我妈都这样了，要是继续让她在老人院受罪，是不是太没良心、没人性了。这次是发现得早，万一发现晚了，妈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看着沈建成一夜之间长出的浓密胡子茬，我心中悚然一动。那个瞬间我想起闺蜜的家事。她也是婆媳不睦的典范，只不过，她比我强硬，宁愿自己花钱在外面给婆婆租房子住，也不让老太太和自己住到一个屋檐下。本来已经维持了相安无事的和平，可老太太一天夜半突发脑溢血，等闺蜜两口子赶过去时，人早就凉了。生老病死，本无可避免，可她老公在办过丧事后，坚决地提出了离婚。离婚理由很狗血：如果不是你坚决给妈在外面租房子住，也不至于她犯了病我都不知道……闺蜜用尽了手段，但她的老公坚持认为，继续和她生活在一起，自己的内心就无法剔除对死去的妈的负罪感。
最终，他们真的离了，活着时被闺蜜排挤在家门外的婆婆，最后用自己的死，成功惩罚了和她互相讨厌的儿媳妇。
我不想重蹈闺蜜的悲剧，所以，尽管千般万般不愿意，还是陪着沈建成去了老人院。从婆婆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家的神情上，我蓦然发现，那20片安眠药，其实是老太太使的苦肉计。
老人院哪里有自己家里好啊，环境、饮食，还有身边人。我再怎么和她针锋相对，也不可能像那个女护工那样凶神恶煞地指责她啊。
回家的路上，看着坐在后座上兴奋的婆婆，我郁闷至极。不过，沈建成倒很会安慰我：“有了老人院的生活经历，老太太再和咱们住到一起，也许能变得知福一点?”
刚回来那两天，婆婆确实消停了不少。她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见到什么都是新鲜的、难得的，我做的饭菜也香了，家里的摆设也有风格了。沈建成偷偷捏我的手：“看到没?咱妈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老太太，这次你主动去接她回家，她对你感激十足呢。”
我咧咧嘴假笑，“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太太刚进家门这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呢，时问久了，她若能真的变身欢喜佛，我们一家都要烧高香了。
沈建成替他妈打了包票：“你就擎好吧。”
可当妈的不给儿子作脸。回家没到十天，婆婆故态复萌的苗头就露出来了。
作为在家工作的SOHO一族，我最忌讳的就是嘈杂。为了不让婆婆分我的神，她从老人院回来的当天，沈建成特意在老太太房间装了一台电视。回来这几天，婆婆倒是经常在自己房间看电视了，可她不耳背啊。有必要将电视声搞得恨不得楼下都能听到么?我气不过，咣当一下奔过去给她关上门，房间里的电视声没了，可等沈建成回来，婆婆两眼红肿地拽着儿子开始告状：“我连个电视都不能看了，活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沈建成的脸，立即耷拉了下来。
他不怪我替婆婆关房门，但他介意，我为什么就不能和老太太讲究点儿和平相处的方式方法。 我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哪里有这么多的穷讲究。我是在自己家里啊，关个门难道还要提前打报告?
闹别扭那几天，婆婆又开始变得像只刺猬一样，我和沈建成随便吵两句，她便虎着脸冲到我面前替儿子强词夺理，本来芝麻粒大的小事，经她那么一闹，一下子就咸了轩然大波。看着回归本性的婆婆，我好绝望。唯一的念想是，沈建成还算体恤，当着他妈的面寸土必争地教妻，回头进了卧室，一百二十分的殷勤。
他对我谆谆善诱：“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你较真，岂不就将自己混同了老眼昏花的老太太?”
可生活中不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啊。前不久，老家的舅舅得了尿毒症到上海来住院，谁都知道是没救的病，可作为家人，哪个能眼睁睁看着人就这么走了。表弟来找我时，30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家里能借的全借到了，现在想手术。还差十万元。”
我当即就翻箱倒柜地找折子。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我一直跟着舅舅生活到6岁。这些年，虽然走动不那么频繁，但在我心里，舅舅和父亲这个角色没有太大的区别。别说十万元，就是五十万，只要我有，一定拿出来。 婆婆一直坐在一边听，到我找折子时，她有点儿着急了。跟着我出来进去好几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时我还没有揣摩出她的用意，后来，折子上的钱凑不够，猛然想起婆婆手里还有一张五万的存单，可我刚一开口，她的头就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那钱可不能动，要我说，这种没救的病，你也别搭这冤枉钱，你表弟都说借了一屁股债了，猴年马月才能还你啊。”
她其实没有多么大的嗓门，但说这番话时，也没有避人。等我急赤白脸地甩开她回客厅时，表弟已经红着脸站了起来：“如果实在难，我就去想想别的办法。”
表弟一走，我就和婆婆急了：“我娘家的事，你瞎掺和什么啊。”
婆婆毫不相让：“建成每天辛辛苦苦地早出晚归，你倒好，十万元说出手就出手了?”
我简直要气爆了，原先只以为她唠叨麻烦毛病多，现在一看，老太太的内心原来还这么的绝情和不厚道。
沈建成的表现还算靠谱，出差回来，第一时间在公司拿了五万元陪我去医院。还没进病房呢，我就听到了表弟的痛哭声，舅舅走了，就连当初我拿给表弟的三万元，都没来得及用。
从医院回来，我心情很低落。婆婆倒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她高兴的是，儿媳妇的那三万元，终于没有白白打了水漂。
碰到这样的极品婆婆，我彻底无语。在舅舅的丧事上，表弟哭得死去活来，表弟妹却一脸的如释重负。我有点儿愤愤不平她脸上的内容，沈建成却说了一句话：“作为儿媳妇能撑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
那个瞬间，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另外的内容。是啊，假设换成是婆婆，我能由着沈建成举债给她治病而毫无怨言嘛?说到底，这就是亲情。没有血缘的关系，有大爱是幸运，没有大爱，也不能过多苛责，这就是人的本性。
想到这里，心底一直对婆婆不借钱救急的芥蒂，瞬间消散了，她其实没有义务必须帮舅舅。
连带着想起过往生活中的小摩擦。很多其实也都是没有血缘造成的隔阂。如果婆婆是我的亲妈，她即使有再多毛病都会被我归结为一句话：老了。人可不就容易糊涂。但她坐的是婆婆的位置，于是，这些糊涂，突然就变得让人无法容忍了。
我没有那样的高风亮节可以将婆婆当成亲妈，但沈建成的一句话，对我很有触动。他说：“每当不能忍受时，你就想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老，假设此刻的她就是自己，我们又会有怎样的心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婆婆逡巡在自己房间里，远远地偷觑过来，那神情，既想和儿子亲近，又怕儿媳妇嫌弃。
那个瞬间，这个盘桓不前的老太太，突然就成了一面贴着未来logo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第一次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当我老了，只剩下孤家寡人的一个，流落到儿媳妇的眼皮子底下时，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凄惶和退缩?
还有那虚张声势的强大，还有那明知道娶了媳妇心就远了，却依然要不顾一切地护犊子的执拗，还有那总是不识时务地搞混自己角色的糊涂……
所有这些让我无法接受的，有一天是不是也会成为我的标签々我不能回答自己，因为，没有人可以知道，岁月和时光会如何蒙蔽我们的心。就像年轻时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鹤发鸡皮。现在的我，也无法想象，和婆婆一样老迈时。会不会变成同她一样的糊涂固执?
所谓孝心，其实不需要太多的道德说教，只要我们在对待那个年已垂垂的老人时心中能有那样的闪念――如果我是她，又会怎样。这是沈建成总结出的婆媳必胜秘笈，我不知道，自己心中能否长存这样的闪念，但我愿意，时不时地在婆婆这面镜子前，想象一下自己的未来。也许，多一分体谅，就能多一分温情吧。毕竟，亲情也需要安全感。
责编／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