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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张秀亚(1919-2001),台湾著名散文家、翻译家,在20世纪50年代被誉为“台湾妇女写作的燃灯人”。她的散文很讲究语言的锤炼和修辞手法,用词生动准确,散文呈现诗意美和韵律美。
这篇《杏黄月》,打破散文常用的第一人称写法,以全景式的白描视角落笔,这就为如画的文字做了视觉上的准备。杏黄月、街外的人潮、隐约的箫声、落寞的屋子、孤寂的女子、鱼缸、热带鱼、碧绿的水藻、桌上的旧信、回忆的深处……这样几个简单却深蕴的要素,维系着彼此微妙的内在关联,也构成了读者想象与联想的视觉中心。不经意间,一幅幅画面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出现,并且一点一点地,如电影镜头般缓缓移动,仿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推移。
你能从文中体会到怎样的情愫呢?
杏黄色的月亮在天边努力地爬行着,企望着攀登树梢,有着孩童般的可爱的神情。
空气是炙热的,透过了纱窗——这个绿色的罩子,室中储蓄了一天的热气犹未散尽,电扇徒劳地转动着。桌上玻璃缸中的热带鱼,活泼轻盈地穿行于纤细碧绿的水藻间,鳞片上闪着耀目的银光。——这是这屋子中唯一出色的点缀了,这还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他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将这一缸热带鱼放在桌子上:
“送给你吧!也许这个可以为你解解闷!”
鱼鳞上的银光,在暮色中闪闪明灭,她想,那不是像人生的希望吗?闪烁一阵子,然后黯然了,接着又是一阵闪光……但谁又能说这些细碎的光片,能在人们的眼前闪耀多久呢?
杏黄月渐渐地爬到墙上尺许之处了,淡淡的光辉照进了屋子,屋子中的暗影挪移开一些,使那冷冷的月光进来。
门外街上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到户外乘凉的人渐渐地多了,更有一些人涌向街口及更远的通衢大道上去,他们的语声像是起泡沫的沸水,而隔了窗子,那些“散点”的图案式的人影,也像一些泡沫:大的泡沫,小的泡沫,一些映着月光的银色泡沫,一些隐在黝黯中的黑色泡沫,时而互相地推挤着,时而又分散开了,有的忽然变大了,闪着亮光,有的忽然消灭了,无处追寻。
忽然有个尖锐而带几分娇慵的声音说:
“月亮好大啊.快照到我们的头顶上了。”
接着是一阵伴奏的笑声,苍老的,悲凉的,以及稚气的,近乎疯狂的:
“你怕月亮吗?”
玻璃缸中的热带鱼都游到水草最密的地方去了。
街上的嘈杂的人语声、欢笑声,暂时沉寂了下来。
谁家有人在练习吹箫,永远是那低咽的声音,重复着,重复着,再也激扬不起来了。
月亮也似仍在原来的地方徘徊着,光的翅翼在到处扑飞。
门外像有停车的声音,像是有人走到门边……她屏止了呼吸倾听着。
那只是她耳朵的错觉,没有车子停下来,也没有人来到门前,来的,只有那渐渐逼近的月光。
月光又更亮了一些,杏黄色的,像当年她穿的那件衫子,藏放在箱底的已多久了呢,她已记不清了。
没有开灯,趁着月光她又将桌子上的那封老同学的信读了一遍,末了,她的眼光落在画着星芒的那一句上:
“我最近也许会在你住的地方路过,如果有空也许会去看看你。”
也许……也许……她脸上的笑容,只一现就闪过去了,像那些热带鱼的鳞片,悠然一闪,就被水草遮蔽住了。
水草!是的,她觉得心上在生着丛密的水草,把她心中那点闪光的鳞片、那点希望都遮住了。
她怏怏地将信叠起,塞在抽屉底一些旧信中间。
那低咽的箫声又传来了,幽幽的,如同一只到处漫游的光焰微弱的萤虫,飞到她的心中,她要将它捕捉住……对,她己将它捕捉住了,那声音一直在她的心底颤动着,且萤虫似的发着微亮。
她像是回到了往日,她着了那件杏黄的衫子轻快地在校园中散步,一切像都是闪着光,没有水草……是的,一切都是明快朗丽的,没有水草在通明的水面上散布暗影,年轻的热带鱼们在快活地穿行着,于新鲜的清凉的水里,耳边、窗外、街头没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那些女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也许,也许”,她们只是写意地在那园子里走着,欣赏着白色花架上的茑萝,一点一点的嫣红的小花,“像是逸乐,又像是死亡”。她记得她们中间有一个当时如是说。那是向着那盛开的茑萝,向着七月的盛夏说的,其实什么是逸乐什么是死亡,她那时根本不了解,也因为如此,觉着很神秘,很美。她想,她永远不会了解前一个名词的意义了。
她睁开眼睛,又大又圆的月亮正自窗外向她笑着,为她加上了一件杏黄的衫子,她轻轻地转侧:“一件永不褪色的衫子啊。”
月光照着桌子上的玻璃鱼缸,里面的热带鱼凝然不动,它们都已经睡去了,在那个多水草的小小天地里。
箫声已经听不见了,吹箫的人也许也已经睡了,呜咽的箫已被抛弃在一边,被冷落在冷冷的月光里。
夜渐渐地凉了,凉得像井水。夜色也像井水一样,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作蔚蓝色,透明而微亮的蓝色。
她站在窗前,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她觉着自己像是一尾热带鱼,终日在这个缸里浮游着,画着一些不同的圆,一些长短大小不同的弧线。
她向着夜空伸臂画了一个圆圈,杏黄色的月亮又忍不住向她笑了,这笑竟像是有声音的,轻金属片的声音,琅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