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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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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点,再高一点。扁腿把石头撑起来,双手尽力地举高。再高一点。扁腿的脚都踮起来了,石头要是伸起腰来,能摸到檐下的那只红灯笼。石头在半空中看着扁腿,咯咯地笑。这是扁腿和石头每回见面的游戏,扁腿把石头转了一圈,石头笑得眼睛都红了,扁腿才把他放下来。

扁腿走进了超市里,要了瓶木糖醇。扁腿戒烟有半年了,还是没戒彻底,天天要吃木糖醇。到柜台去结了帐,扁腿拧开盖子,扔一把木糖醇进嘴里,在牙齿上来回地咬。有凤说,哥,你那么喜欢逗孩子,等嫂子生了,天天有你逗的。扁腿没应声,只顾在牙齿上用力,仿佛里面爬满了烟虫,要把它们咬死。有凤又说,嫂子什么时候生呀?扁腿往外走着,说快了,也许两个月吧。

石头还坐在墙根下,扁腿说,你在这里干嘛?石头说,我等我爸。扁腿说,你爸离下班还有几个钟呢,回家去吧。石头说,我要等他。扁腿就摇摇头,在门口的垃圾筐里,吐出了嘴里的木糖醇,哼起了小调,上了楼去。

这里是城北的一处出租屋群,林立的都是出租屋。据知情的人说,这里原来也只是郊区,后来,广州、佛山的产业向北转移,这个三四线的城市,便迅速地发展了起来,到处都建起了工厂,原来的村民摇身一变,就成了新时代的地主。然后,他们用所得的征地款,在自留地上盖起了楼房,又做起了房东。真是时来运转呀,那些房东们,每天收租、打麻将、逛大街,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扁腿住的这栋楼,那房东也就是楼下有凤所在超市的老板,扁腿知道的,有凤跟这个老板,有不正常的关系。扁腿和有凤是老乡,每回经过,有凤都哥、哥地喊他,但扁腿都不大搭理。那房东五十多了,一张脸就像是风干的橘子皮,他的儿子比有凤还大,真不知道有凤怎么就忍得了。

扁腿上了楼来,阿君正在做饭,腆着大肚子从厨房往厅里跑。扁腿赶紧接过了阿君手中的那盘菜,扶她坐了下来,说我说过多少回了,饭可以让我回来再做嘛。阿君有些燥了,说我天天在家里,闷死了,除了做饭,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扁腿说,快别恼气,坏情绪会影响孩子发育的。扁腿就把耳朵贴在阿君的肚皮上,听了一会,说他又踢我了。阿君气有些消了,说他一天都不知道踢多少回呢,老不安分的。扁腿嘿嘿一笑,说像我呀,顺手就在阿君的上摸了一把。阿君把他的手打开了,说还不快去洗手,看你这一身脏得。扁腿这才站了起来,去了卫生间,洗手、洗脸、换了干净的外套。

这个屋子是一房一厅带厨卫的,不够四十方,两个人住算是合适了。当然,说是合适,主要是说价钱。这里的出租屋,每栋的格局都差不多,里面主要是分几类,最多的是单间,带小厨房和卫生间,十几到二十几方,每个月租金从两百到四百多,适合单身和一些小情侣住。还有就是一房一厅的,像扁腿现在租的这个,要六百多吧。之前扁腿他们也是住单间的,但阿君怀了孩子后,就马上换了。孩子没出生,但他已经是生命了,对环境对空间有着强烈的感觉,屋子太憋屈了,他会觉得手脚老舒展不开来,对他的发育就不好,很多育儿手册上都是这么说的。另外还有少量的两房一厅、三房一厅的,大多是精装修,专门针对的是企业里那些主管的,就要一千多了。当然,主管以上的,大多公司里都有安排,或者是自己买房。总之,那些房东们,头脑里装着的都是生意经,知道人是分等级的,出租屋也就分了类,都对应好了的。

吃着饭,扁腿给阿君夹菜,说你要多吃点,现在你不是一张嘴,是两张嘴了。阿君又给扁腿夹了菜说,爸爸,最近你辛苦了,看你瘦得,你也要多吃点。我那时候就说,先别辞工了,你非得让我辞。扁腿说,你那车间,气味多重呀,会影响孩子的。那句标语说什么来着,说“宁愿穷自己也别穷孩子”,我们就是要给孩子最好的开始。我想过了,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再换个大点的房子,你看现在,孩子连放个玩具的地方都没有的。

饭后,扁腿涮碗、拖地、洗衣服。然后,开始了他们这一天中最重要的节目——胎教。其实,对于胎教,扁腿并没有太深的理解,认为就是放音乐、讲童话故事、做简单的数学题。扁腿买回来了很多的碟片,什么贝多芬、柴尔夫斯基、摇篮曲、协奏曲,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买了回来,轮流着放。扁腿说了,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赢在起跑线上,长大了就要当医生,当律师,当白领,当老板,当大官,总之跟扁腿他们这一辈人,是完全另一片天空的生活。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阿君说,谁呢?不会是催交房租吧,你没交房租吗?扁腿说,几天前就交啦。扁腿就去开门,却是老鱼。老鱼手里提着一袋苹果,进来后就放到了桌面上。扁腿说,怎么呢,还提水果。老鱼说,刚好家里有。扁腿就吩咐阿君,去洗了,切了来。

老鱼和扁腿也是老乡,还是工友,都在厂里做裁断的。老鱼比扁腿大几岁,早年扁腿刚来,人生地不熟的,都是老鱼帮带着,进厂也是老鱼介绍的。扁腿给老鱼倒了水,老鱼端着杯子只是喝。阿君抓几个苹果去切了,端到了桌面来。扁腿说,你回房间吧,给孩子把那个童话继续讲了。阿君就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扁腿回过头来,找话题地说,现在都重视教育呀,电视上说了,孩子的教育,要从娘胎里开始,所以我天天让她听音乐、讲故事。老鱼抽出烟,递一根给扁腿,说我们之前,哪懂这些呀。扁腿把烟推辞了,指指房间,说现在不抽。老鱼“哦”一声,说对,连自己那根,一起装回了烟盒里。

沉默了一阵。老鱼说,扁腿,我过来,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扁腿说,哎哟哥呀,有什么你直说嘛。老鱼说,你知道的,石头四岁多了,还是放在家里,整天没人管的。我想着,还是让他上幼儿园。扁腿说,那好哇,就应该去上学。老鱼说,我去问过了,不是本地户口的,赞助费得三千。扁腿说,幼儿园也要赞助费?老鱼说,另外学费还要三千,再预付一个月的交通费、伙食费什么的,统共要八千多。扁腿说,不少的呀。老鱼说,我来就是想跟你商量着,能不能你再借我一点……我知道的,妹子快生了,你们也等钱用。我保证,在生孩子之前,我就还给你们。扁腿说,这个当然是没问题的,你还差多少?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阿君站在了门口,说扁腿,我有个字不认识,你进来看看。扁腿看一眼老鱼,只好跟着进了房间,阿君把门关上了。过了好一会,门又开了,两人走了出来,扁腿笑了笑,说多亏我当年好好读过几天书的,还认得几个字。你看,这孩子时要不好好读书,长大了连当爸当妈都当不好。扁腿这话,似乎是对阿君说的,又似乎是对老鱼说的。阿君却没有再关门,只站在了房间的门口。扁腿说,你柱子一样戮在那里,干嘛呢,不累吗你?阿君有些没趣,在厅里角落上,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老鱼再坐了一下,就站了起来,说我回去了。扁腿说,再喝口水吧。老鱼说,不了,石头一个人在家里,我得赶回去。扁腿说,这……老鱼向阿君欠了个身,说妹子,我走了。阿君忙站了起来,倒有些慌乱了,说有空来坐呀。扁腿把没削的苹果连袋子抓起,送老鱼到了门口,说带回去,给石头吃。老鱼说,你放着,哪有带来了还带回去的道理。扁腿说,哥,这个……老鱼拍拍扁腿的肩膀,说没事的,我能想办法。

送走了老鱼,扁腿就发火了,狠狠踹了一脚椅子,椅子摔倒了,在地板上轰隆一声,吓了阿君一跳。扁腿还想发作的,可看着阿君腆着的肚子,到底忍住了。阿君跑回了房间里,靠着床头,嘤嘤地哭了起来。扁腿跟进了房里,却又不好去劝,心里到底还有气的。阿君抬起头来,眼里汪着泪,说老鱼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要不是他好赌,天天去买,把钱都填进了那个窟窿,嫂子会跑了吗?孩子快出生了,奶粉、尿片、衣服,哪样不要钱呀?他说得倒好听,生孩子前一定还。那之前几回呢,几年前就借下了,不是才刚还清吗?还是我催着你去追的。扁腿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嫂子走了之后,老鱼都改了的。阿君说,改?本性难移。扁腿说,我刚来的时候,你不知道,老鱼是怎么帮我的。阿君说,我知道你们是兄弟,那好吧,你把钱都给了他,我们母子俩,到时候就睡街头吧。扁腿气得,差点在床边上又要来一脚,说你就忍心看着石头,没人管没人理了吗?阿君一时没了话,回过头去,呜呜地又哭了起来。扁腿有气无处发,心里又怕吓着了阿君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带上门,出得厅来,抓起桌上的苹果片,狠劲地啃着。

又过了些天,车间里换了班,变成老鱼上晚班,扁腿上早班。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却迟迟不见老鱼来。扁腿就不好走,得帮老鱼顶着。这些天里,交接班时碰着老鱼,扁腿感到自己的脸都是烫热的,不敢看老鱼。老鱼每回也都走得匆忙,两个人就像不认识了一样,都躲开了。这回老鱼迟到了半个多钟,组长脸色都黑了。扁腿看老鱼时,发现他的脸憔悴了,双眼惺忪着,似乎没睡够。

等到老鱼下了班,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扁腿带了啤酒,敲开了老鱼家的门。进了门来,扁腿就抱起了石头,高举了起来,说够高了吗?石头咯咯笑,扁腿再举高些,说现在够高了吗?石头还是咯咯笑。扁腿把石头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放到了他面前。石头一连串地喊着,叔叔叔叔……扁腿摸一下他的头,把糖都给了他。石头便坐到了角落里,数着糖果:一、二、三……

扁腿咬开了一瓶酒,递给了老鱼,又给自己咬开了一瓶,两人都对了瓶口灌。放下瓶子,扁腿拿出准备好的五百块,在桌面上推到了老鱼的面前。老鱼说,你这是干什么?扁腿说,我自己私下攒的,那时就想着,闲了能喝上两杯。我没想着能帮上多大忙的,只是想石头呀,真应该上幼儿园。扁腿说着,回头看了一下,刚才还玩着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正盯着他呢,两只小眼睛黑溜溜的。老鱼却把钱推了回来,扁腿说,哥你是生我气了吗?老鱼说,你先听我说。我这个当哥的,你是了解的。之前是好赌,一心想着中了头彩,那下半辈子都不用干了。但哥我也是讲义气的,你的处境我也知道,那天我就不该再去问你借的。扁腿说,可是哥,你最近,好像睡得不好。老鱼就有些神秘了,说是睡得少了,我跟你说,我找了一份兼职。扁腿惊喜地说,是吗?老鱼说,是在一个饭店里做杂工,每天干四个小时。我算了一下,要是干上两个月,那剩下的学费大概也能凑够了。你的就先放着吧,孩子要出生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扁腿鼻子就有些酸,到底把钱收回了,说嫂子呢,这一年多了,有什么消息吗?老鱼摇摇头,说她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回来了……又一阵沉默,都喝起了酒。老鱼说,对了,要是有一份兼职,你想不想做?扁腿说,那当然想了,现在这样子,不多攒点钱,心里不踏实。老鱼说,那饭店里,听说还想再请一个。我回头问问,刚好我们早班晚班轮着来。扁腿就碰了一下瓶子,说哥,太感谢你了。老鱼说,我是你哥呀,说这些干嘛呢。不过,兼职很辛苦的,你能吃得消吗?扁腿说,我能吃苦……

似乎是很快的,就过去两个月了。刚开始做兼职的时候,扁腿也有些吃不消的,就像老鱼刚开始时那样,老是感觉睡不够,后来才好歹适应下来了。不过,当月底的时候,厂里、饭店两边地拿工资,扁腿合在了一起,数了又数。那一刻里,之前的累,就觉得都值了。

这天刚好又换班,老鱼改上晚班,交班的时候,他就跟扁腿说,学费凑够了,有凤那里又借了些,趁着明天上晚班,饭店那里也请了假,上午就去把名报了。这天,老鱼显得很高兴,扁腿也很高兴,说等你报名回来了,我请哥喝两杯。老鱼说,这回我请你吧。扁腿说,我们哥俩的,谁请都一样。两人当下就商量好了。

到了第二天,扁腿正上着班,阿君的电话打来了,只说了句,我怕是要生了……扁腿收了电话,赶紧向组长请了假,撒腿往家里跑。扶阿君到了楼下,要等出租车,却老久都见不着。有凤看见了,从超市里走了出来,说哥,嫂子是不是要生了?扁腿说,是呀,要等车去医院的。阿君看来是很痛了,在一边咿呀地叫着,随时要软下去。有凤也跟着急起来了,说我让老板开车来吧。扁腿忙摆手,说不行,怎么敢劳烦他呢。有凤说,不是让他开,我让他的司机来,兴许现在就在附近。有凤就打了电话,过了不久,果然就开来了一辆车,有凤帮着把阿君扶上去了,扁腿跟着也上了车,心里想,这个有凤,有些不简单了,对着有凤,就千恩万谢的。有凤说,哥别客气了,快去吧。扁腿就关了车门,车开起来了,扁腿回过头去,有凤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车去的方向。扁腿就感到,眼睛有些滚热了。

到了医院,阿君直接就被护士接进了产区,只留了一句话:806号床。医院里待产的孕妇真多呀,走廊外都站满坐满了家属。扁腿挤到了产区的门口外,那里横着一道门,男士是禁止进去的。扁腿张眼往里看,除了看见护士进出了几回,别的都看不见。扁腿心里急了,不知道阿君在里面怎样了,会不会还很痛呢?想象着就要出生的孩子,扁腿又有些兴奋,不知道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一个小扁腿,还是一个小阿君?

突然,护士推出来一个新生儿,躺在推车里的她,身上紧紧裹着被套,头发还有点湿湿的,鼻翼轻轻地一颤一颤,她那么地弱小,看着让人怜爱。护士喊了一个名字,一家几口人就迎了上去,当中的一个年轻人,伸手去摸了下孩子,那孩子哇一声就哭了。旁边一个老人笑说,你看,一见他爸就哭了。另一个妇人说,让他哭吧,先练练嗓子。一家人就洋溢着幸福,往走廊那边走去了。扁腿看着,心里有些触动,就问刚出来的护士,806号床现在怎样了?要生了吗?护士没看扁腿,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还早着呢。扁腿只得走开来,不明白刚才阿君痛成那样了,怎么现在还不生呢?那护士,到底听清楚问她什么没有呀。

扁腿心里就有些乱,脚步犹豫了一下,就被挤了出来。扁腿想着,到别的地方透透气吧,因此沿着楼梯,下了两层。正要下第三层,却看见走廊那边,几个医生护士正推着一辆手术车奔跑而去,旁边跟着的,看清楚,是老鱼,还有有凤。怎么回事?是石头吗?扁腿就赶紧跟了过去。

手术车推进去了,手术室的门马上也关上了,老鱼和有凤都被挡在了门外。扁腿走近去,老鱼眼睛哭红了,有凤脸上也满是泪痕。扁腿就想,那预感是真的了,真的是石头了。扁腿问,哥,你不是去报名了吗?老鱼看一眼扁腿,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墙上。有凤说,石头到路边看校车去了,看着别的孩子下了车,他就跟着校车跑,那司机偏没看到,车重新开起来时,就把他带倒了。扁腿也落下了泪,脑海里闪过的,都是石头滚到车轮下的惨象,说怎么会这样?老鱼又狠狠地给了墙壁一拳,说我早就该让他上学了,这孩子,我知道的,每回看见人家背着书包,那眼睛就定定地看着人家,不肯走。扁腿叹一口气,再次想到了两个月前,老鱼来家里借钱的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久了,手术室的门还不见开。有凤说,嫂子呢,生了吗?扁腿这才想了起来,阿君还在产房里的。老鱼抹了把眼泪,说生孩子不容易的,你回去吧,照顾好妹子。扁腿想,在这里还真是帮不上忙的,就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要有好消息了,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扁腿就再回到八楼来,走廊上刚才的那些人,走了一些了,又来了些新的,依然是拥挤。扁腿又挤到产区外,在门口探头张望着,不知道这会,阿君在里面是不是在生了呢?可是,此刻扁腿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要当爸爸了,也不再是一件多么让人幸福的事情了。扁腿就离开了产区的门口,在长椅的一头,颓然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扁腿掏出手机,可那机器一片的冰冷,还是静静的,没有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