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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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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香豌走进了一家叫桃园三结义的餐馆。稍后我也走了进去。她走向左边的甬道,我怕被她发现,就躲在了关二哥铜像的右边。关二哥的头高高在上,跟垂下来的枝形吊灯只有一个头的距离。青龙偃月刀被夹在腋下,刀尖指向走进来的客人。脚下有一个水池,几十条肥硕的鱼游得没心没肺。我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一个正张开的鱼嘴里,它们嘬一口,又嘬一口,最后只好吐出来,没有牙齿的嘴巴有什么用呢。

我一边瞧着鱼,一边看李香豌从张飞的裤裆里飘然而入。她穿着长长的绿裙子,很惹眼,灯光照下来,她有点不像那个李香豌了。那只张飞的塑像体积很大,头顶住了天花板,两只大眼睛暴突出来,看样子要跟别人拼命,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街机游戏,叫《三国志》。我从来没打通关过,而且我不喜欢使用张飞。我最喜欢赵云,虽然他看起来没那么强壮,尤其他那招冲天剑,看起来帅极了。

《三国志》的游戏扰乱了我的思绪。一个项戴金链子的男人从我身旁走过,回头(目留)了我一眼,有些不怀好意。我摸了摸左胸,那颗心脏急跳起来,就好像不是我的。男人的后脖颈上肉乎乎的,有几道清晰的沟壑,看起来就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他从张飞的裤裆里走进去的时候,摸了一下从肚子上垂下来的衣角。衣角刚好挂在裤裆的正中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张飞的尘根,因此它的颜色已经被摸得发白,这样一来就更突兀了,也就更像了。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文化衫,上面有颗切格瓦拉的苍白色头像。我还戴了一副墨镜,看关二哥的脸都是深褐色的。我这样的装束很像一个摇滚歌手吧。其实你是对的,一个月前,我还是一名正经的摇滚歌手。知道鲍勃・迪伦吗?那是我的偶像,为了能拥有像他那样的一副嗓子,我从十六岁就开始努力抽烟了。可直到现在,我一张口唱歌,还是一副张信哲的德性。从去年开始,我在酒吧里唱上了张信哲的歌,好多人都说我找到自己了,连酒吧老板也说这他妈的才是你。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女孩儿,因此爱上了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她睡完觉,总会唱一首信仰之类的歌,以致后来和她分手时,她一直说再也没人给她唱那么动听的歌了,说完就哗哗流眼泪。我很久没流眼泪了,真想跟她说实话,让她快点滚,这他妈的根本不是我。我是那个在桥洞里唱着鲍勃・迪伦的小子。

这小子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私家侦探。没人能阻挡你成为什么,好像有个大人物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没人说过,是我自己胡说八道。不过我带着针孔摄像机在街上乱转的时候,我就想说这句话。自从我换了身份,猛地发现所有人都藏着好多秘密,我一点点把这些秘密揭开,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这真让我兴奋。

很多人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就像你永远不知道福尔摩斯是怎么想的。曾有人问我:“你个老小子不唱歌了,喝他妈的西北风吗?”我笑了笑跟他说:“你看我像天天喝西北风的样子吗。”我想起了那首《Blowing In The Wind》,冲那人挤了挤眼睛,给他一个坏笑,像调戏一个呆呆的姑娘。

李香豌成了我第一个跟踪对象,这让我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的事常常会发生在我身上,就像某歌手唱的那样,像一颗颗什么乱七八糟的子弹。半个月前,从望远镜里看到李香豌的双下巴时,我嘴上的半截烟掉到了地上。跟两年前一样,在某城市的某饭馆里,我瞪着大眼睛认出来个患上肝炎的兄弟,他穿一身橘黄色制服,端着鱼头火锅,走向我。后来我就常做这个梦,从这个梦中醒来,醒来后想想他。他永远都是那副端着鱼头火锅走过来的样子,就像李香豌永远有一个双下巴。我一直害怕被他传染上,竟假装不认识他,他一直偷偷看我,这小子也许想说:“装什么呀,的化成灰,我都认识你。”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听说他后来去了一个海边城市,干上了传销,据说还发了财。

李香豌又从我的世界里出现了,以这样的方式。而且我的世界里只有她。我尽量把她想象成一个陌生人,一个有双下巴又有傲人胸脯的。我正走向她,走近她,发现她。

我把镜头对准了她的胸脯,我希望它们没有我预期的那样高耸诱人。我大失所望,就像有个充足了气的足球以50米每秒的速度击中了你的裤裆。

如果站在李香豌的面前,她会不会认出我。不过我可不敢冒这个险,自从干上这个行当,老感觉有个无处不在的长镜头一直对着我,就连撒尿的时候都不敢全部掏出来。

关二哥的肚子上突然水花四溅,差点弄湿了我的文化衫。有条鱼像只老鼠一样在其他鱼身上爬了过去。鱼怎么能像一只老鼠呢。

2

李华和张伟这样的名字多极了。我认识过两个李华三个张伟,有时候躺在床上还会想他们的脸,他们会说什么话,如果过上他们的日子我会不会后悔。你要是问李香豌认识李华和张伟吗,她一定和你急,即使睡觉前也会像我一样想过他们。看李香豌从关二哥腋下走过的样子,好像这辈子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更别提还跟其中一个睡过觉。我有时会恍惚,十几年前,跪在月光里跟他们一起喝血酒的家伙是我吗。我仍旧记得咬破自己手指时钻心的疼痛。鲜血一滴滴落进酒杯里,一会儿就染红了整杯酒。

后来他们就“大哥大哥”地喊我,我“小华”“小伟”地这样喊他们。我现在说起话来还有点大哥的腔调,因此没少遭人冷眼,有人会说:跟谁说话呢。也有人会说:的跟谁说话呢。每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总会想起他们。没有他们,我也许会成为一名赚钱既多又快的销售员,决不会成为一脸死相的摇滚歌手。

我上大一的时候,李华张伟他们还在自己的家乡上高中,有个叫豆子的家伙成了我的朋友。有一次跟他一块踢球,天上突然落起了雨,雨点很大,砸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儿。豆子仍旧在踢,那群人也没有丝毫意识到下雨。我觉得很奇怪,雨分明越下越大。我不想淋雨,就跑出操场避雨。豆子在后面喊:“的是男人吗?”有人就跟着喊:“的是男人吗?”这句话在一群男人里此起彼伏,从此它就成了我的口头禅。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情景,天上下着雨,我一个人溜了,他们在背后嘲笑我。从那以后,如果再遇上相似的情景,我总会再踢上一阵子。我对李华和张伟说:“你们他妈的是男人吗?”他们突然就像害羞了的姑娘,脸耷拉下来成了一对晒蔫儿了的花。接下来就大哥大哥地喊我。我们跪在月光里,一起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他们俩一同跪在我面前,我缓缓把他们拉起来,好像有个长镜头悄悄在月光里探出来。李香豌问我:“他们真的在你面前跪过吗?你们男人太可笑了。”她假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真牙,双下巴也跟着颤抖。

听说那个叫豆子的家伙毕业后当了一名高中物理老师。我想象过,他那张前突的嘴冲着一帮长粉刺的小子讲动量守恒定律。我有过几次想要给他打电话的冲动,不过都没有付诸施行。一想起他跟我说话时居高临下又满不在乎的口气,我就放弃了。这或许也是李华和张伟会离开我并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因。并不是怕我向他们借钱。我宁愿接受前一个原因。

李华长着一对老鼠眼,我不愿相信滴溜乱转的眼睛跟他的心灵有什么关系。他常说:“大哥要不是你拦着,我一定会拍花了他的脸,日。”“日”是他的口头禅,他说什么话,总会在句子后面加一个“日”字。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想知道他还会不会以“日”作为每一句话的结束。真希望他那样,不过谁知道呢。他举着半块砖头躲在教学楼的厕所里,看我跟另外一个七尺大汉握手。从那以后,他就常跟我说那句话。那天晚上,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路灯的缘故,光线很亮,亮得可以看到对面七尺大汉眉心的黑痣。他说:“咱们都是成年人了,我很爱她,你也很爱她,咱们还是让她选择吧。”我见他说得有道理,就走上前去跟他握了个手。我们一起爱的那个女孩是个什么模样,我已经忘记了。头段时间,她还给我打过电话,她已经漂洋过海去了台北。猛一听她的声音,我还有些不习惯。说起话来有点像综艺节目主持人,后来她就开始有点抽噎,估计又想起了我对她的好或者其他往事,她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让我放心好了,她跟一个法学教授生了个女儿,也祝我幸福。最后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就挂了电话。她要是打过来问我为什么断了,我就说信号不好。

后来她没打过来,有天闲得发慌的时候,我又给她打了过去,问起她十几年前有没有穿着一条低胸的睡裙,内裤都没穿,跑到对面(大学校外短租房)勾引那个叫晶晶的男生。她说:“浑蛋。”这次她挂了电话。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已经成了谜,再也无法揭晓。可是李华却言之凿凿,说这样的女人趁早甩了吧。还没来得及我甩人家,人家已经爱上了那个眉心有黑痣的七尺大汉。我看着他们从我面前消失,后来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好像我爱看别人背影似的,一年后,我就看到了张伟和李香豌的背影。他们勾肩搭背,看那样子非得让我看见不可。

我以为李香豌根本不会喜欢张伟这个家伙。他三天不刮胡子,就跟张飞一样。他老说:大哥有妞吗。有人跟我说过,张伟叫我大哥的原因,是因为我认识李香豌。后来我质疑了这个理由,因为他叫我大哥的时候,我还根本不认识叫李香豌的妞儿。没想到李香豌三个月后就钻进了张伟的被窝,事后李香豌牵着张伟的手,对我偷偷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好像在说:“傻了吧。”或者要说:“早干吗去了。”

张伟给我最深的一个印象,是某天早上留下的。

那时候是九十年代末,大学对面的巷子里有很多短租房,十年后我还去了那个巷子,巷子依然在,房间也在,不过租金涨了四倍,从月租100元提高到400元。房东老头死掉了,他的儿子还像他那样对着来来往往的女生抽烟沉思。夕阳照下来,你会想写诗的。我没有一点诗兴,倒想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装个隐形摄像头,我真想瞧瞧一对对男女在床上相对,像我多年前一样。十几年前的我一定瞧不起今天的我,一个拿着录音笔和针孔摄像机满街乱窜的家伙。

那天早上我拿着钥匙不敢开自己的房间。我以为张伟会跟他的女同学一起睡在我那张狭小的床上(同学戏称炮房)。头天晚上,张伟说:“大哥,我看今晚有戏,把钥匙给我吧。”我说:“有戏没戏都可以给你,但一定要带个新床单。”红床单搭在张伟的肩头,像个破袈裟,他还端着个洗脸盆(短租房内没有淋浴,只好打盆水蹲在上面洗),就那样摇摇晃晃穿过校门,走进胡同,穿街入巷。

门开后,6平方米的小屋里只有张伟一个人。瞧这小子眼窝深陷一脸窘相,估计又失算了。听他说那位女同学又没配合他,天一亮就溜掉了。他可怜兮兮地对我说:“大哥有妞吗。”第三天,我就把李香豌介绍给了他。后来我在思考自己前半生的时候,觉得那件事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成了个拿着录音笔和针孔摄像机满街乱窜的家伙,而不是别的什么,跟那件事息息相关。

3

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我在桃园三结义的大厅里找刘备的塑身。关羽站在门口举一把刀在迎客,张飞叉腿弯腰张着大嘴吓唬人,刘备不知去向。耳机里的音乐停了,这个耳机比我的吉他还值钱,有个小子说:“这玩意儿性价比太低。”这段日子老有人跟我谈性价比,我说不懂性价比,那些人一下子就吓坏了。还有个人甚至拿笔写了性价比的公式给我看,我真想一拳就打中他的蒜头鼻。

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瞧她那样子一点也不想笑还笑给我看,好像我很稀罕似的。她问我有什么需要,我说等人,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我问她:“刘备去哪儿了?”她很诧异,说不认识刘备。我说:“有关羽和张飞,怎么能没有刘备呢?”她说:“这得问我们老板,不好意思,老板刚刚出去了,等他回来一定帮您问问。”

我盯着李香豌走进去的那扇门。她跟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到底在谈些什么呢。

半个月前,我从一所野鸡侦探学校毕业,手捧着一张结业证书,去见我现在的老板。老板一点也不像个老板,倒像个大学教授。见他第一眼的时候,我想起了上大学时的党委书记,书记曾对说我:“你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人。”这句话至今没有显灵,不过丝毫不减我对党委书记的好感,我喜欢任何一个夸我有出息的人。老板在成为我的老板之前,常去听我唱歌,看他听歌的样子很像一个喜欢我的女孩,他有时说:“要是有机会,你一定会红的。”我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但还是喜欢听下去。一个月前,他突然说:“兄弟,别干了,去干一个挣钱的好差事吧。”我看他的神情,跟我多年前夸我有出息的党委书记一个德性,我说:为什么不干呢。他就成了我的老板,从此我喊他老A,就像在谍战电影里常听到的那样。我在一个侦探速成班里待了半个月,就接到了老A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搞清楚一个叫李香豌的女人最近正跟什么人接触。老A见我迟疑,问我:“认识?”我摇了摇头,说:“我的世界里就没有过有钱的女人。”他笑了起来,说:“不认识就好。”看那神情好像知道我认识她似的。

老A说:“把那个戴金链子的男人的脸拍得越清楚越好。”我不知道老A要那些照片和视频干什么,但我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这些东西可能会伤害到李香豌,可我在老A面前发了誓,不得不做下去。见那条金链子在李香豌双下巴周围来回晃悠,见那只糙手伸进李香豌的文胸里,我就希望在高倍摄像机上装一把枪,把子弹射进他的眉心。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冲进那个房间,拉起李香豌的手,大声跟她说跟我走吧,接着在她娇艳的嘴唇上亲上一嘴。

半个月来,老A躲了起来,我根本见不着他。其实我有点想他,想听听他怎么评价李香豌,问他是否也喜欢这个像杨贵妃的老姑娘。昨天晚上,我把所有的照片和视频打包发给了他,老A说:“兄弟,干得不错。”在发过去之前,我想了想,要这些东西的人是谁,到底有什么动机,是不是想要伤害李香豌。我犹豫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是发给了他。理由是我不拍这些东西,就会有其他的人来拍,该来的总会来的。我狠狠嘬着那根烟,发誓要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私家侦探。

我刚喝下服务员给我倒的一杯水,一个戴着眼镜却没有眼镜片的小子就站到了我的面前。他说:“有人找你。”我把耳机摘了下来,去跟那个小子说话。他让我跟他出去一下。看他干柴似的胳膊和即将垂到膝盖上的T恤衫,以为是几个曾跟我学吉他的坏小子们的恶作剧,就跟他走了出去。

我们俩站在桃园三结义餐厅旁边的某树下。那小子打了个响指,从某树后面突然就闪出来两个手拿兵器的街舞小子。他们三个并排站在我面前,刚才叫我出来的小子站在中间,开始跟我说话,因为人多势众,另两个手上还亮着弹簧刀,说话比先前多了很多底气。他问我:“认识文文吗?”我问:“哪个文文。”他说:“少他妈装蒜,被你甩的那个。”他翻了翻眼睛看了看天空,说:“文文正在那栋楼上盯着你呢,拿着望远镜。”他又说:“我揍你一拳,她就亲我一口。”我斜眼朝那栋楼上看,文文也许正像我观察李香豌那样观察着我。不过除了玻璃上反射过来的一片白光,我什么也没看到。

文文就是那个逼我尖着嗓子学张信哲的姑娘。她说:“你是我见过学他最像的人。”看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喜欢张信哲的姑娘,抹着浓黑的眼影,留着蓬松的爆炸头,好像刚刚从事故现场逃出来。她应该喜欢艾薇儿才对,怎么会喜欢上那个娘娘腔,她说我不了解人家,接着躺在我怀里跟我说起了张信哲的生平。我不喜欢文什么事情都一副认真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李香豌,撇撇嘴挤挤眼,好像一直在跟你开玩笑,在她面前谁都像个傻瓜。我还宁愿当这个傻瓜,是不是有点贱。

4

李香豌就像一个我永远也做不完的梦。我会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找李香豌的踪影,比如有个跟她一样的双下巴,或者同样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甚至高耸的胸部,但每次都令我失望,这就像一个C程序里的死循环。在高倍摄像机里看到十几年后真实的李香豌时,我同样会强迫性地寻找。

我可能有些嫉妒。那双黑糙的手一次次伸进她的文胸,就像多年前张伟在我面前跟李香豌勾肩搭背,甚至公然亲嘴。

跟张伟分手以后,李香豌就去了北欧某大学读研究生。这是张伟告诉我的,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张伟说:“李香豌也让我跟着去,可我不想去,没办法。”他在电话里这么说,说完紧跟着一声轻佻的叹息。我心想要是有这样的机会,张伟会连爸爸都不要的,当时我有一股把手里的电话砸烂的冲动,就像我几年后在舞台上砸碎一把吉他那样。可我只是说:“兄弟,我要出张专辑,能借我几万块吗。”张伟这小子不可能把钱借给像我这样的人,沉默了一阵,说:“大哥,我手里没钱,我帮你借一借吧。”从那以后,张伟在我的世界里就消失了,像块石头掉进一汪深潭里。

十几年后,李香豌突然出现在我的针孔摄像机里,这个世界谁又能说得清呢。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一转头,就瞧见了张伟和李华这两个家伙,我会跑过去说:“兄弟们,好久不见呀,我想死你们了。”

那时候我常跟他们说:“男人就该视兄弟如手足视女人如衣服。” 甚至在李香豌面前也这么说,好像说出来就能狠狠挖苦一下她,可一旦说出来又感到内疚,不得不用眼神再告诉她:如果愿意跟我好,无论什么我都敢舍弃,哪怕只跟我好上一阵子。李香豌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在张伟面前扮可爱,也在我面前扮可爱。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李香豌跟张伟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为了惩罚我。这样想一想,我心里会好受些。

李香豌早就知道我的心思。我对她说:“我就是一只小老鼠,逃不掉了。”她说:“是那只叫JERRY的小老鼠吗。”她冲我忽闪眼睛,她太可爱了,有一次我想抱抱她,她忙说:“大哥,我可是张伟的女朋友,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会跟你玩命的。”我说:“他不敢。”她说:“要不试试,看他敢不敢。”她没有把那天晚上我们之间的对话告诉张伟,要不然张伟这小子一定会跟我玩命的。李香豌就是他的命根子。那一次是我跟李香豌度过的唯一一个晚上,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她半躺在床上,而我就呆坐在沙发上抽烟。那些天张伟回家了,我记得好像是他爷爷死了或者是其他亲人死了,反正是有人死了。那晚我还为李香豌唱了几首歌,等她睡着了,我就坐到了床边,屁股挨着她胳膊上的肉肉,看她的软在胸脯上,看她的双下巴微微上翘,我差点亲了过去。至今我都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力量阻止我亲了她,我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继续抽烟直到黎明,直到李香豌醒来。等张伟回来,我再也没敢跟他直视过,李华后来问我:“张伟让我问问大哥,他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把李香豌介绍给张伟还有另外一个初衷,就是想告诉张伟和李华他们,我认识很多漂亮妞,一个李香豌不足挂齿。张伟初见她时手忙脚乱,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偶尔向张伟挤眼睛,好像要说:“瞧你这个怂样,没出息。”我能如此从容的唯一原因是李香豌这样的女人不可能喜欢上胡子拉碴一脸张飞相的张伟。可世事难料,三个月后,张伟跟李香豌钻到了一个被窝里。有一次,我问张伟:“第一次怎么搞定的。”张伟冲我挤挤眼睛,说:“稀里糊涂就进去了。”我们俩都笑了起来,你可知道我笑得有多心酸。李香豌跟张伟睡了觉,可我觉得李香豌根本不喜欢他。她不会喜欢上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根本都不配,她在我的想象里,应该只跟那些骑着白马的人谈爱情。可事实令我失望,她会跟任何一个男人打情骂俏,允许他们黑糙的手伸进她的文胸里。这也是我能一狠心把那些照片和视频打包发给老A的另一个原因。李香豌就是个十足的。

那一次我跟张伟为她挨揍,她就站在旁边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我永远记得那一张冷漠的小脸,好像在说:“愿意为我挨揍的男人多着呢。”空啤酒瓶一个个落在张伟的脑袋上,殷红的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他还一直冲李香豌喊着:“快走,别管我,快走,别管我。”事后,张伟半歪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冲着护士傻笑,一直不停地说:“这点小伤不足挂齿,这点小伤不足挂齿。”其实我看到了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他被吓坏了,就像我在挨揍的时候竟尿了裤子。我提着湿答答的裤子,满医院乱窜。张伟在急诊室里喊我:“大哥,你去哪?你去哪?”我说:“找李华,找李华。”其实我去找李香豌,我想告诉她:怎么还不来照顾我跟张伟。李华一直在打电话,说要喊上几个兄弟杀个回马枪。他在医院里大喊大叫,连医生护士都躲着他走。嘴上不住地喊着:“我要拍花了他们,日。”

那是我们三个人唯一一次并肩战斗,自那以后我们就慢慢生疏了,也许是再也没什么牛可吹,再也没什么江湖可谈了。

我毕业离校的那天,张伟和李华去火车站送我,李香豌也跟着去了。张伟紧紧抱住我,我有点透不过气。他在我耳朵上哈气,小声说:“大哥,谢谢你了。”我当时就哭了,如果换成十几年后的我,我也会哭的。有些事情尽管你羞于承认,可它真的发生过,没办法改变。李香豌也抱了抱我,那也是我唯一一次抱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直到半个月前。

后来李华找过我,我们俩都喝醉了,他说了很多张伟跟李香豌后来的故事。李华说:“大哥,我瞧不起张伟,他给李香豌下跪了很多次,压根儿就不是个男人。”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李香豌告诉他的,我相信这是真的。李华还说:“张伟就不是个男人,他还拿李香豌光屁股的照片威胁人家,说要是跟他分手,就会把那些照片发给李香豌的爸爸。”李香豌让李华劝劝张伟,李华说:“张伟哪会听我的话。”最后,李香豌报了警,张伟被拘留了,还是李华把他保释出来的。李华跟我说:“我就没他这个兄弟,大哥,你也别认他,什么东西,咱们就当没这个兄弟。”这些年,估计他们也从未联系过。

张伟和李华要是出现在我面前,我喊他们兄弟,他们还会叫我大哥吗?谁知道呢。

5

我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像个真家伙。我猛地抬起胳膊,把枪指向了中间的那个小子。十几年前,如果我跟他一样站在中间,张伟和李华在我旁边玩着弹簧刀,我被一个大我十几岁的家伙用枪指着头,我会怎样,李香豌拿着望远镜在那栋楼上某层窗户处注视着我,我又会怎样。这小子终究让我失望了,沉默了一阵,他嬉皮笑脸起来,嘴里一口一个大哥,像只苍蝇嗡嗡个不停。另两个小子忙把刀子揣进兜里,互相拉扯着逃离了现场。文文或许气得直跺脚,她一着急就在我面前跺脚。我把枪又重新举起来,瞄向那栋楼的某处,我微闭眼睛假装瞄准,我扣动了扳机,发出一声装腔作势的咔嗒声。我做了个鬼脸,又冲那栋楼做了个飞吻,文文也许正转头往楼下冲。

戴金链子的男人从我身旁走过去,瞧他虎背熊腰的样子,李香豌待在他身边就像一只迷途小鹿。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中的假枪,扭过头走掉了,就像刚瞥了一眼漂亮的姑娘。我傻愣愣地站在那。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鲍勃迪伦的那首《Blowing In The Wind》。我接起了电话。

电话里急促的女性声音,一直在喊:“救救我,大哥,我是李香豌,救救我,大哥,我是李香豌。” 没错,就是李香豌,我又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连喊救命也像开玩笑。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迅速朝里跑,跳过桃园三结义餐厅的门槛,从关二哥的腋下呼啸而过,胳膊肘擦了下女服务员的胸脯,又钻进了张飞的裤裆,急冲冲推开了包厢的门。

李香豌一见我冲了进去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恣意,像聊斋里的婴宁。我傻站在她面前,松垮垮的裤子一直要往下掉。笑声住了,李香豌柔声说:“大哥,别来无恙呀。”李香豌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放荡地笑过,她把我笑傻了。我像个犯了错的学生,乖乖地坐了下来。

等我缓过神来,她已经把包厢的门关上了。我问:“这是你安排的?”她点了点头。我说:“老A是你的人?”她又点了点头。我说:“有意思吗?”李香豌说:“不好玩吗?”我说:“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像个糟糕的猴子。”她说:“大哥,我挺想你的。”我说:“我也挺想你的,为什么耍我?”她说:“没有耍你呀,我一想有个男人一直跟踪我,我就兴奋。要是那个男人又是大哥你,我就更兴奋了。”我说:“不要喊我大哥,瞧我这个怂样,还有个大哥的样儿吗?”

接下来李香豌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掉了泪。她说:“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大哥。”沉默了一阵,她又撇撇嘴挤挤眼睛,看那样子,我跑过去亲她一口,她都愿意的。她接着说:“虽然跟人打架的时候,曾经尿过裤子。”她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食指点我。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回答我说:“谁不知道呀,就你不知道,可爱的大哥。”她不住地看我,像个孩子在看一个玩具。

她说:“你看我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什么感觉?”

我说:“跟我看电影差不多。”

她说:“很多人都变了,就我们俩没变,你不觉得吗?”她突然严肃下来,我浑身不自在。

我说:“我们也变了,看你现在胖多了。”

她呸了我一声。

我说:“你跟张伟联系过吗?”

她说:“哪个张伟?”

我也呸了她一声。

她说:“他跟你联系过吗?”

我说:“没有。我还挺想他的。”

她说:“很快你就会见到他了。”她走过来,两只小胖手像两只小麻雀落在了我的肩头。她揉呀揉。她身上的香味向我袭来,我把眼睛闭上了。她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说:“哪天晚上?”

她说:“真没劲。”

她接着说:“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一直在等你亲我,可你又扭头坐回到沙发上了。”

我说:“我看你睡得很香。”

她说:“等你回到沙发上,继续抽烟的时候,我真想一骨碌爬起来,可我忍住了。”

我说:“如果没忍住,又会怎样呢?”

我的脸被她亲了一口,我一回头看她在冲我笑。

她开始收拾包里的东西,从里面抽出一沓纸。她说:“你先看看。”我一看就有些脊背发凉。我问:“你想干什么?”她说:“听我的安排就是了,不要多问。”我说:“我不干了。”她说:“大哥,你说了不算。”她又过来亲我另一个脸颊。我一回头,正跟她面对面,我刚想要亲她一嘴。她一闪身,甩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说了一句:“别心急,会轮到你的。”

我在包厢里坐了老半天,翻看着那一沓纸。我一直想追出去,问问李香豌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我去跟踪张伟。但我始终没起身。李香豌的电话又来了,娇滴滴地说:“大哥,我不会害他的,见他过得挺开心的,我就有些不开心。因此我想起了你,今晚我在维也纳酒店等你,到了大厅就给我打电话,你不会失望的。”她还没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张伟的脸就要在我的摄像机里出现了,这样一想,我倒兴奋起来,并开始跃跃欲试。

之前给我倒茶的女服务员探了半个头进来,说:“我知道刘备去哪儿了,刚才老板回来了,我帮您问了问。”我让她进来了,她说:“原来刘备的塑像就放在大厅的中央,后来有个领导说是刘备的多少代孙子,来我们这儿吃饭,见刘备一副店小二的模样,就发了大火,把我们老板狠狠骂了一顿,接下来你懂的(女服务员顿了顿),把刘备的塑像拆掉了,现在只剩下关羽和张飞了。”我还在想着李香豌的话,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女服务员又说:“您认识刚才那个女的吗?”我说:“刚认识。”女服务员絮叨似的说了一句:“她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说完就走了,我也跟着她出去了。

从张飞的裤裆里钻出去,又走过关二哥的腋下,我看了一眼灰色的刀尖。一扭头看见了文文一瘸一拐地往我这边走。她问我:“那是把真枪吗?”我说:“是呀。”她说:“少来了。”我说:“你的腿怎么瘸了。”她说:“下楼走得急。”

我远远看见一群人在围观什么。有个小伙计往桃园三结义餐厅里跑,嘴里喊着:“烧死人了,烧死人了。”我对文文说:“咱们去看看吧。”文文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中国人就喜欢看热闹。”说完张开双臂,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的脸迅速开始变形,像吃了一颗酸枣,说:“瞧你这眼力见儿,背我上医院呀。”

她从我兜里掏出了那把枪,用枪口顶住我的后脑勺,嘴里说:“小心我崩了你。”我背起了她,两只手拢着她的大腿,心想:张伟这小子,是不是做了很多亏心事。

作者简介 小昌,山东冠县人,大学教师。2010年开始写小说,曾在西湖、延河、黄河文学、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广西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