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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烫印T恤店,方琪在烫印机器哐当哐当的声音和染剂的化学味道中流连。
这家店专门帮人在T恤上烫印喜欢的图片,方琪在收银台前的箩筐里翻找。箩筐里是一些顾客订好货没来拿的T恤成衣。方琪挑了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很好看的少女侧面图像,进更衣室试穿。不知为何,心里低落惆怅了起来。
方琪来到地铁站。显示屏上亮着还有一分钟地铁就要进站。方琪站在等候黄线内,大风从隧道内刮出,有一股阴冷的潮湿气息。方琪忽然觉得心里隐隐地仿佛扎了绷带的旧伤开始渗血般的疼痛。黄色的灯光从隧道里刺眼地亮了起来,地铁迎面开来,等候的人群为了抢先占位而开始骚动,方琪被后面的人挤得不得不一步步地往前走,高跟鞋个没站稳,就跌下了站台,身子还没着地,列车就飞奔着撞上自己的身体 方琪听到一声闷闷的“砰”声,有一种身体支离破碎的感觉。
回过神来,眼前却是黑白两色扭成圆弧飞快地旋转,转速越来越慢,停下来是一箩筐的T恤。方琪摇摇脑袋,原来还在烫印店里没有离开。
方琪在箩筐里翻了半天,问店员“刚才我选的那件黑色美女头像的T恤呢?”店员笑着说:“你不正穿在身上吗?”方琪低头看,果然。
这一次,方琪摸了摸地铁站里的广告牌,确定真的来到地铁站了。黄色的灯光从隧道里射出,地铁正好进站。“嘟嘟嘟”三声后,地铁门开启。方琪小跑着进地铁,谁知迎面撞上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手一探,方琪的钱包就被他拿去。方琪转身边追边叫道:“抓小偷”嘴巴大张吃进迎面吹来的风,反方向地铁正进站,方琪一脚踩空落进轨道,地铁喇叭声慌急响着,司机死命刹车也来不及,方琪感到身体的右侧仿佛被重锤击打,顿时干瘪下去,失去了血肉。她摸了摸自己右手臂,是空的。她心里绝望地喊道:“完了,完了……”
过了一年,足足一年,方琪没有好好睡过觉。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重复,自己被地铁撞上的情境。一遍遍地,生死流转,仿佛车轮在轮转,永无止尽,堕人无涯。
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么?方琪这一年来,时时刻刻都觉得。生在炼狱之中,宁可死去。
呵呵风又来了。方琪的长发,被吹得飘了起来。一次次地重复这样残忍的死多痛苦,索性真的跳下去,一了百了,就再也不会胡思乱想了。
方琪想着,就往前走去。心里却有种凛冽的痛楚:“徐瑞,我们的将来在哪里?”
方琪的一只脚已经踏空在隧道里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再加上粗鲁的推搡,方琪的耳朵里如潮水般涌进了谩骂。
“想死也不要跑到这里来扰通秩序”地铁警卫咆哮道。
方琪看了一眼警卫,泪水蜿蜒而下“我们没有将来 ”
半个小时后,徐瑞气喘吁吁地来到警卫室,领方琪回家。正逢下班高峰,他牵着她的手,在人海之中默默前行。
一年前的深夜,地铁站的闸口早已关闭。那天是星期四,(地铁之风>的免费发放日,徐瑞每周都会到发放柜前来拿一些送剩的杂志。杂志封面很硬,大小又合适,把这放在烫印店的T恤里面,叠起来特别整齐。
那晚,徐瑞理好杂志,正准备回店里,听到身后“喵呜”一声。那记如丝帛一般柔软光滑的叫声来自洗手池下的阴暗潮湿处,徐瑞走近了看――是一只黑白斑纹的小猫。
他把它抱回了家。方琪给它洗了澡,弄了一个纸箱子给它睡觉。第二天早上,隔壁店的老板们听到一声喵呜,刺破这个地下空间暗无天日的清晨,然后,方琪披头散发地大哭大喊,徐瑞的身上被方琪的指甲拉出一道道抓痕。
方琪哭道:“徐瑞,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让我死吧!”
徐瑞买了 盒盒饭,递到方琪面前。
方琪的舌头柔软而慵懒地舔着自己嘴唇,懒洋洋地递了几勺饭到嘴里,便趴在桌上,眼睛耷拉半阖着。可是她明明是睡不着的,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睡好过觉了。这样地趴在桌上,并没有让她的精神放松半分,顶多只是维持了一下她的体力。
她的脑中,哐当哐当响着地铁声,只要她一有力气,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往地铁站走去。即使通常她都被徐瑞看住了,走不出店里,可她的思绪却飞出了这家烫印店。
杂志纪实报道记者肖丽问她:“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本期望得到一个诸如“最想睡觉”或是“最想去地铁站,享受被撞的感觉”这样好做稿子的答案。可方琪却盯着肖丽看了许久,然后告诉她:“我想离开这里。”
肖丽有时为了促进方琪给自己一些刺激的呓语,会问 些尖锐的问题。她对方琪说:“徐瑞不爱你了,你死了,他不就得逞了么,”方琪瞪大了眼睛盯着肖丽看,眼神中发散出幽绿色的光芒来。肖丽觉得方琪像一种动物――猫。
想到这,肖丽打了一个寒战,皮肤上泛了一层鸡皮疙瘩。
地铁里这个因丈夫出轨而终日幻想自杀的女人被媒体报道了出来。肖丽的独家新闻,却是方琪和那只猫之间隐隐的联系。
好奇的读者越来越多,人们开始纷纷揣测,地铁里的这只流浪小猫定还没有离开。有人甚至开始研究,在地铁里过去几年来发生的自杀事件中,有没有牵涉过一只猫的个案。
肖丽做记者很多年了,写的稿子几乎全都石沉大海,毫无反响。这一次,她要靠这个新闻事件出人头地。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肖丽赢得了徐瑞的信任。这一天,徐瑞出去进货。通常他都会把方琪关在房间里,可肖丽在店里看着,徐瑞便放心地走了。
徐瑞走后,肖丽对方琪说,杂志社叫自己回去了。出门向左,肖丽躲进了安全门内。她等着方琪一个人去地铁站。她要从方琪的身上获得更多细节描写的资料。
果不出所料,方琪出来了。
方琪站在地铁站黄线内,黄灯从隧道中亮了起来,风吹动方琪的长发,方琪回头朝洗手池下的阴影处一笑,倾身跳下地铁……
最最危急的时刻,肖丽抱住了方琪的腰,奋力回拉――她看见了方琪的手,呈一种奇异的环抱姿势。那样子,好像在抱着,一个婴孩。
徐瑞捂着脸,蹲在地上,表情十分痛苦:“是的,那晚我抱回去的是个弃婴。方琪身体不好,不能生孩子,这一直是我们的遗憾。所以她看到是弃婴,就想留下来自己养。谁知第二天早上,这孩子死了。小脸蛋发紫,身体冰凉得发硬。如果报警的话,我们这样的商贩肯定脱不了麻烦,所以我把那孩子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扔进了垃圾站。我一直关注新闻,可从来没有看到过报道。我想可能没有人会发现。却没想到,方琪变成现在这样。”
肖丽忽然觉得很冷,冷到浑身发抖。
一年前她采访的那宗地铁自杀案的死者,是一个18岁的女孩。她的同学说她怀孕了,肚子大到冬天的大衣都遗不住。可明明没有任何的线索,大概是同学的谣言
很晚了。末班地铁停在了肖丽面前,车里没几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肖丽犹豫了一下,没有上。
她朝另个方向的等候区走去,然后,在广播地铁进站的声音响起时,风大喇喇地吹起,她跳下了地铁隧道。无声无息地,几滴鲜血飞溅在警卫的制服上,引来一声尖锐的惊恐叫声。
年前的采访中,那个孩子是有的,可是,那女孩的班主任,那个留着中分、黑西装上满是粉笔白屑的男人,和肖丽握手之后,肖丽的手里多了一叠钱。肖丽借上厕所之机数了数,一万块。她很需要这笔钱,她要写很多很多字才能赚到这笔钱,而那时,她太需要笔钱来买些衣服装点自己了。
所以,她在稿子里隐去了她不想说的内容。这样的自杀案,没有警员介入。过去了,就过去了。可真的那么容易过去吗?
地上的血迹终将被清洗干净,继续承载着地铁来来回回时的呜咽。
肖丽的手机打到一半,摔在地上,警卫拿起手机,还听到听筒里传来肖丽同事的声音“那个班主任我去查过了,上个月乘地铁时,因为太过拥挤引起心脏病发猝死。”
徐瑞带着方琪离开了那个地铁站。他们在地面上,一个天天能见到阳光的店面里,卖起了鲜花。方琪的病渐渐好了,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徐瑞在将一束向日葵递给顾客的时候,听见方琪在里间干口区的声音。
方琪终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