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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渡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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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船了。

48岁的韩文海背着沉重的背包站在甲板上,轮船的汽笛声中,韩国仁川的港口在视线里渐渐收缩,终于消失在海平线上,一个群体的悲欢,就这样在海浪拍打船舷的歌声里被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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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韩文海从山东省临沂市莒南的一个贫困农村独自来到威海,想找一份能让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站得住脚的工作。命运待韩文海总算不薄,到威海仅仅三天的时间,韩文海在一家饭店荐工的时候,一个朝鲜族妇女拦住了他。“你现在又没有工作,不如帮我带一批货到韩国,我负责来往船票,再给你500元劳务费,你看怎样?”

韩文海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确定那个朝鲜族妇女不是和他开玩笑之后,他欣喜若狂地连连点头。

第二天清晨,那个朝鲜族妇女将韩文海带到码头附近的一个商行,将100多斤的干辣椒装在一个纺织袋里,连同一张船票一起交到了韩文海的手中。与韩文海同路的,还有另外四五个已经拿好了货物的年轻人,从那一刻起,韩文海知道了,在这个城市里,有一种职业叫做带工,在那个年代里是中韩贸易的代名词。

第一次乘船出海,韩文海没有兴奋,内心充满的只是紧张。脚下那片深蓝色的莫测的水面让不识水性的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惧,而风浪引起的颠簸更是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开船没有多久,韩文海就蹲在甲板上,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那种翻江倒海般的滋味,成为他带工生涯中最初的深刻记忆。

好容易等到船靠了岸,不懂韩语的韩文海和几个同伴将每个人带的货聚集在一起,送到一家商店,然后带上韩国老板分发的服装坐船返回。当5张百元大钞交到韩文海的手中时,他已经忘记了那痛苦的晕船的滋味。朝鲜族老板问他还干吗,他毫不犹豫地拍拍胸脯说: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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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站在渡轮的甲板上看着太阳在海平线上东升西落,三年的时间就这样一晃而逝。晕船的毛病一直折腾了韩文海近三个月的时间,为了避免晕船,他只有晚上下了船才敢吃饭,三个月里,人足足瘦了20斤!换来的,是每年15万元的收入。他不再像当初刚到这个城市时一般穿得土里土气,他在这个城市里买了房,他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韩语,他将父母妻儿接到了城市,他开始感受到城市的人们对自己尊敬和羡慕的目光。

然而,在做带工的第四个年头里,韩文海却差点被自己的一念之差送进了牢房。

2000年的夏天,韩文海正在仁川码头等着乘船返回威海,一个从入行时一直在一起做带工的朋友找到了他,压低了声音说:“兄弟,有一笔生意要不要一起做?”说着将一个黑色的布包交到韩文海的手中。

韩文海疑惑地打开包,当看到包内的一叠叠美元时,心里不觉一震,四年的带工生涯,让他对这条航线上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

原来,在当时的中韩贸易中,很多韩国人习惯以美元来作为支付工具。而按照当时的汇率,如果将这些美元带回国内,在黑市上兑换,就能从中赚取不菲的差价。于是,一些财迷心窍的代工开始专门从韩国收购美元,带到国内市场上兑换,一次十几万元,可以赚取三四万元的差价。韩文海明白,这种私自买卖外币的交易,是国家明令禁止的违法行为。

利益的诱惑如同摇曳在风中的罂粟,让人情愿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在朋友信誓旦旦地担保平安无事的话语中,韩文海口称要回家考虑,实际上已经下决心铤而走险,赚个几百万就收手。

然而就在返程的渡轮上,韩文海目睹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几个便衣警察突然将一副锃亮的手铐套在了那个朋友的手腕上。韩文海匆忙躲进船舱,仿佛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罪恶。眼看着渡轮靠岸,朋友被警察带走,韩文海依然浑身颤抖仿佛虚脱了一般,惊恐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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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夏天,命运似乎一再牵扯着韩文海的衣襟起起伏伏。如果说买卖外汇的虚惊还能归咎于自己内心的贪念,那么有些事情,却是韩文海所不能控制的。

8月末的一天,韩文海早早踏上了返程的渡轮。自从外汇事件发生后,他不再喜欢和同行的带工们海阔天空地闲谈,而是一个人站在甲板的一边,远望着蔚蓝的海面出神。

那天的大海似乎格外的宁静,只有轮船行驶荡起的一串涟漪。远处的天边,有几抹灰色的云,镶着怪异的金边漫无目的地飘荡。

狂风和暴雨就是这样来得毫无预兆。突然,韩文海觉得船身猛地一震,接着便有人大喊:“进水了!”

一时间,韩文海的思维变成了一片空白。耳边,到处是乘客们惊恐的尖叫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压过了暴风雨,成为最恐怖的声响。韩文海所有的思想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他拿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却一直没有信号。那一刻,韩文海做出了一件从没想过的事,从不迷信的他闭上眼睛,双膝跪地朝空中连磕了三个重重的头。

十分钟后,故障终于排除,韩文海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轮船在威海的码头靠岸,他连货也顾不上送,打车直奔回家,冲进门抱着妻子,什么话也没有说,放声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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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事故过后,韩文海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敢上船。他经过自己经常出入送货的海林宾馆、珍珠商场,想到那些韩国老板们坐在房间里就能把货批出去的赚钱场景,决心自己和韩国人做生意。

几年的带工生涯中,韩文海对韩国的风土人情和市场行情已经了如指掌,他盘算了一下,把眼光瞄准了芝麻香油的生意。这种在国内每公斤只卖一二十元的产品,到了韩国身价便扶摇直上,一路攀升到80~100元。

韩国对芝麻香油的品质要求比较高,国内的设备无法生产出达到质量标准的产品。韩文海拿出自己做带工几年积攒下的几十万元积蓄,再拉一位朋友入伙,从韩国购买了一套设备,开始榨制香油。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的那天,他又重新踏上了从威海到仁川的那条航线,所不同的是,这次,他所带的不再是别人的货物,而是自己的产品。

靠着做带工时积累的信息和人脉,韩文海很快将自己的香油批发给一些农副产品经销商和商铺老板。市场打开之后,他又自己出资购进了一套设备,在威海市环翠区羊亭镇建立起厂房。从那时起,他不再自己背着东西上船,而是雇了几名带工为自己带货,成了一家农副产品销售公司的老板。

那是一段让人心醉神迷的黄金般的时光。韩文海终于能够像自己羡慕的那些韩国老板一样,坐在家里便将货物批发出去,从中韩两国的漫长水路上带回令人心跳的财富。从别人的口中,他也时常听到消息,当年和自己一起奔波的那些带工们,哪个开了服装加工厂,哪个卖起了辣椒、蕨菜、黄米,哪个和韩国人做起了水产品生意。两三年的时间里,韩文海无数次走过市区码头附近以及体育路两侧林立的商行门前,那些地方,都曾经摆放着他从韩国带来的商品,正是自己以及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带工们背后的背包,使威海渐渐成为全国有名的韩货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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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春天在喜悦的忙碌中来临了。一天,韩文海路过市郊的一片荒地,看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繁忙的工地。几个月后,他再次路过,一家韩商投资的服装加工厂已经挂牌开始生产,后来,服装厂的旁边出现了一家韩资泡菜厂,再后来,又是一家韩资农副产品加工厂拔地而起。

这个实现了韩文海梦想的城市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越来越多的韩商在威海建立起自己的企业,市区的码头旁,大大小小的国际物流和快递公司也不知何时开始出现。韩文海对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他只注意到,随着一批韩国企业来到威海建立农副产品加工基地,韩国市场上,芝麻香油的价格越来越低了。

时间的脚步走到2004年,韩文海开始听到,和自己一起创业的那些老板中,谁转行了,谁的厂停产了,而随着海关加强了监管力度,准许带工们携带的产品数量也越来越少。尽管韩文海依然没有习惯交由那些物流公司来发货,但由于带工们每次能够带送的产品数量有限,为了降低成本,他只有降低给带工的劳务费,他渐渐地发现,雇佣带工已经越来越不容易了。

韩文海仍然在坚持。但是大部分韩国客户还是因为价格的问题终止了合作,而价格,已经没有余地再降。遣散了工人,关闭了工厂的大门,他知道那个属于自己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2006年9月,韩文海时隔几年之后重新登上了开往韩国仁川的客轮。背后,是一个不大的背包,装着干辣椒,装着香油,装着自己带工年代的记忆。钱,已经足够自己后半生过上富足而舒适的生活,他只想重新再走一次这条水路,重新再感受一次那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带工经历。在返回威海的渡轮上,他看到甲板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曾经和自己一起带货,一起辉煌,又一起走向没落的老带工。韩文海走上前,最后的渡轮上,两只手握在一起,就这样与那个带工的时代作别。